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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燕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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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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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旧物件



母亲的稻草人

稻草人成群的地方,叫竹湾,是一抹狭长的山湾子,谷深,坡高,风大,少有阳光。湾子的香杉林里夹杂有一片楠竹,一壑细瘦的山溪从湾子的竹林深处淌出,溪的身旁,是曲曲折折的稻田。每至稻谷泛黄秋风高悬之时,稻草人接二连三地降世。

稻草人是母亲在夜里借着煤油灯用泛着稻香的谷草编制成的,有脸有眼,有手有脚,身上穿着村里人废弃的烂衣、烂裤、烂帽儿,尺寸明显不协调,还有许多破洞,样子像极了戏台上的木偶,怪可笑的。但对于山麻雀来说,戴绿帽子的稻草人才是最具有震慑力的。要是金黄的稻田中央站着一个颜色特别打眼的戴着绿帽儿稻草人,山麻雀自然是怕着它的。小时候,打死我也不敢疯玩到竹湾里去的,夜幕降临后,自然莫名地害怕这一抹狭长的湾子。

像约好了似的,一夜间,竹湾里到处都站着稻草人,这些孪生的兄弟姐妹,个头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肥,有的瘦。不同的母亲,编出不同的稻草人。那阵子,母亲特别喜欢挑我的衣裤给稻草人穿,不是我的衣裤好看,是因为我幼小时就有疾在身,爱淌口水和鼻涕,干净不起来,衣服实在是脏得吓人,只适合稻草人穿。在我看来,那明明还是新衣服,是父亲带我到城里看病时从城里的农贸市场摊子上买来的,另外还买了一顶帽子,橄榄绿的,有五角星,我实在是喜欢。央求母亲留下,母亲却是像没听见似的。

穿了衣服,稻草人才像稻草人,才有足够的威力为我们的母亲保护那满湾的稻谷,吓跑那些喜好盗窃谷米的山麻雀。竹湾里的山麻雀尤其多,黑压压的,在湾子深谷两侧的楠竹叶里,或者是躲在杉叶间,见了人走到田埂里,方才一骨碌地飞离了稻田,扭过身,愤怒地偷看埂子上正对着它们破口大骂的母亲。事实上,没有稻草人,就没有这一湾子的谷子。一字不识的母亲是晓得这个道理的。母亲想到什么,就会立即动手干什么,一辈子都是那样的风风火火。常常听村里的人这么夸母亲:阿锦(母亲的乳名),每天不干到日落坡,是不会收工的。竹湾里风大,只须拣一溜破塑料布系在稻草人的手里,一起风,塑料布自然会飘摇起来的,那样子像极了一个真人在赶山麻雀。母亲似乎比别人要在行许多,她做的是一杆小旗,旗帜插在稻草人的手心,用草绳严严实实地绑着,远远望去,看到的那一个影子,像母亲自己。

一日夜里,老屋隔壁的“肥妹”老奶从竹湾里来,走进屋便铁青了脸,浑身颤抖,昏了过去。村里的巫师说,一定是丢了魂了。左邻右舍的人都忙慌了阵脚,不知所措。只有父亲不慌不忙,一盆冷水泼醒了她。父亲问她犯了什么,她说,她在竹湾里正面碰着了我那早死的“侉子”堂公。当真么?父亲半信半疑地说。我也是打小就胆小怕鬼的,虽然那是莫须有的迷信的玩意儿,可是那一夜,我是紧紧地偎在母亲的怀里才睡进了梦里去的。次日一早,父亲去竹湾里探了个究竟,回来后说,那是一个稻草人,是老屋对面的“荣和”老太编的。“侉子”堂公是“荣和”老太的侄儿,据说打小常年有病,死得早。

细细地屈指一算,我已有许多年没有去竹湾了。这些年里我变了,从一个懵懂胆弱的山里娃变成了一个胆敢在城市里摸爬滚打的浪子,从冠弱少年变成长满了一脸浓胡的丈夫,俨然是城里的一个中年汉子了。这一切的变化是我未曾想到的,却又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那年清明,我去给父亲母亲扫墓,父亲的墓地就在竹湾头的山梁里,从那再翻一个山背,就是母亲的坟地。我走过竹湾的时候,看见不远的田砍上躺着一个稻草人,枯朽的手里还捏着一杆旗,身上的衣妆早已化作了碎布条,头上的橄榄帽也泛起了白。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摸了摸那一身温暖的服装,顷刻间,思绪潮一样泛滥。

父亲的酒壶

祖上好酒。父亲的那只青花瓷酒壶,就是曾祖父遗留下来的。

酒壶内壁的白瓷,有微小的凸粒,那应该是酒垢,但在外壁,青色的纹路清晰可鉴,瘦细的青色花朵,层叠有致,稀落的叶,绿绿的,亮亮的,更显花的繁茂。但父亲是极少有心思观赏这酒壶上的花纹的,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往酒壶里灌酒,客人来得浓的日子,一日内就要灌上好几趟,直至客人喝到偏脚离开了酒席,方才罢休。

父亲好客,就连走村窜寨的补锅匠、劁猪匠、捡瓦人等手艺人,父亲也要当作贵客,挽留进屋,烧几个家常小菜,舀满酒壶,围坐在老屋客堂内的八仙桌四周,与他们豪快畅饮。我们常常是在父亲与客人都醉离了席,方才偷偷地溜到了酒席上去的。在那杯盘狼藉里,我们依然可以寻到一些残酒,或是在酒碗里,或是在酒壶内。当然,酒碗内的残酒,我们固然是不感兴趣的。

轻轻地,揭开酒壶的圆盖,看见壶里面倒映得有一张自己的脸,便就断定,酒壶里一定还有酒。于是,小心翼翼地抬起酒壶屁股往碗里倒酒,果不然,那淡黄色的酒汁,足足倒了半碗出来。我们开始猜指喝酒,或是“老虎棒子鸡”,或是“十五二十”,约定酒律是中指喝酒,不许耍赖。怕挨父亲的骂,我们的酒令声,低若蝉吟。我的酒龄,若是从这个时候算起,已是有三十年之久了。

平日里,我们做得最多的家务,怕就是给父亲提着青花瓷酒壶灌酒的事儿了。将一根细软的塑料管,一端插在酒缸内,用嘴猛力吸另一端,待到觉察得有酒流到嘴里,便立即将这一段软管放进酒壶。这就是灌酒的活儿。自打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就越发喜欢喝酒了。哪怕是在劳作的田地里,远远地,便可发现那只青花瓷酒壶,在田埂那端,倒躺着。更多的时候,父亲给酒壶系了绳,上山干农活时,就吊在屁股上。待得累了,渴了,便取下细细地咂上一口。邻居细妹老奶,最见不得父亲饮酒,每每遇得父亲屁股上吊有酒壶,她便会朝父亲冷冷地讽笑出几声鼻音来。父亲倒是更有趣,对着细妹老奶说:满娘,要喝一口不。“我才不喝你那尿壶里的马尿哩”,细妹老奶每次都这样斜眼回答父亲。

父亲喜欢把酒壶放在神龛上的香火边,用鲜红的辣椒棒,堵住壶嘴,防止酒汁过气。村庄里一些喜欢饮酒的人,借口来走访父亲,见得屋里没人,便取下神龛边儿上的酒壶,偷上几嘴。酒量大的,一次就要饮去父亲的半壶好酒。回屋,父亲发现酒壶变轻了,便说:出屋的时候,壶盖上的青色花朵,是向阳着开的,但现在,是朝西了。父亲因而猜出有人动了他的酒壶,并且,饮了他的酒。一日半夜里,父亲听得老屋背的草丛里有呼噜声,便蹑手蹑脚轻声走上去要看个究竟。原来,是细妹老奶的女婿老泥鳅,盗喝了父亲的半壶酒,才走了距老屋二百米远样子的路,风一吹,就醉倒在路坎下的草丛里了。这不,老泥鳅的怀里,还紧紧地抱着父亲的酒壶。父亲轻轻踢了老泥鳅一脚,见他立马卷缩成一团,没死,便才放心抱他回屋,路上还大声地骂:泥鳅鬼,喝酒可以,但不能带走我的壶。此时月光正明,父亲背着老泥鳅,一边走一边发笑。不知是父亲的笑声还是骂声,弄醒了酣梦中的我。

许多年过去了,我在父亲的床底下看见了那只青花瓷酒壶,厚厚的尘粒盖在壶壁的花瓣上,壶嘴里的那个辣椒棒,轻轻一捏,就成了粉。我在想,这酒壶,怕就是父亲生前最要好的朋友了。父亲苦闷的时候,是它陪伴着他,父亲高兴的时候,也是它陪伴着他,它不单单是祖上留下的一件旧物器,它是父亲的至交友人。

我的壁间画

那是小学教科书里的插图《神笔马良》,是我从姐姐的课本上偷偷剪下来的,将稀饭粘在图片纸背,贴在老屋右端的木窗正下方。自此,我便喜欢起那窗下的老木壁来。木壁本是靠近里墙的,因老屋朝西北而立,见光度好,干燥,静默,鲜有人从此壁前走过。因而,墙上的《神笔马良》图,极少有他人看见。很久了,姐姐一直都猜不出《神笔马良》图的去向,当然,很多次她怀疑是我撕烂了她的课本,但终究没有抓到可靠的证据,而不敢说出口。

这一壁孤画,教我痴痴迷恋了好些年,直到那一年春节,隔壁三叔未知从哪儿弄来了许多港台明星的画图,当作年画,花花绿绿地贴满了老屋的木壁,其中的一张刘德华图像,将那粘满粉尘的《神笔马良》图给覆盖了,姐姐的证据便这样躲藏了起来,一直都没有被她拿到手。倒是三叔的这满壁的画,教我们羡喜不已。姐姐小时候就特别喜欢那个早夭的香港电视艺员翁美玲,这个宜古宜今且尤喜扮演刁蛮、任性和调皮角色的女艳星,总是让姐姐念念不忘,她做梦都会想起她的这个偶像来。好在三叔的壁间之画里,翁美玲差不多占去了一半的画图,而教我朝思暮想的刘德华小叔,除开那张覆盖了《神笔马良》图的画像外,便就只剩有贴在西墙最里端暗角上的一张“香港四大天王”的合影图了,一点儿过瘾的感觉都没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便喜欢起照相这玩艺儿来。相片是黑白色的,据说是三叔用药水冲洗得来的。三叔有一台二手相机,不知是经转了几道手,才落到三叔那儿的。三叔还给他那笨重的相机弄了一副木制脚架,他给我们照相时,便将相机高高地搁置在木架上,然后朝着镜头那端的我们,语无伦次地叮嘱我们如何打出漂亮的手势来,教我们照相时不能闭眼,不能东张西望,要盯着他竖在相机上的食指,待他喊完“一——二——三”口令后,方才可以松懈下来。在我们看来,照相的程序实在太复杂了,但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一桩累人的活儿。当然,我们也不管相片的好坏,只要见得相片里有自己的影儿,便要抢过来,将母亲农用的塑料膜,细细地割成方形小块,恰好相片大小,盖在相纸上。父亲见得我们这般的爱惜相片,便用薄薄的木料,给我们制作了相框,然后又将我们的相片统统镶在了相框里。待到赶场天,父亲便从乡场上的五金店里割来玻璃,压在相框上,然后将相框绑了红绳儿,挂在老屋门口的木壁间。进屋和出屋,只要一抬眼,便能看见相框里的自己,那笑着的样子,那衣衫褴褛的样子,那打着手势的样子,那肩并着肩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母亲是最不喜欢照相的,她总是骂我们为小疯子,尤其是我们一大伙人围着三叔嚷着要照相之时,哪怕隔得很远,只要母亲听见了那嚷闹的声音,则一定是要隔着坡儿朝我们大声的喊骂:小疯子,照什么相,还不若拉泡热尿自个儿照!当然,母亲话里的意思是我们太不听话太懒惰了。天将要黑下来了,母亲割放在菜园子里的牛草,还等着我们去背回来哩,母亲敞放在田间里的迷途的土鸭儿,也还等着我们去吆回家。总之,一天将黑之前,还有许多我们该做的家务。而照相,压根儿就是一桩实在很无聊的闲事。母亲准是这样想的。

壁间的画儿,母亲最喜欢的不是我们的合影或单影,不管我们在相片里表现得多么优秀,都不会得到她的夸赞的。那些有牛羊鸭鹅等家畜家禽为背景的相片,母亲偶尔也会多看上几眼,但并非为她所爱。她仅仅是思念背景里那早已被外卖了的牛羊而已。当然,也有一些画儿是母亲特别喜欢的,比如学校和老师发给我们的奖状,母亲很是爱看的,尽管她不识字,不知我们到底得的是什么奖,几等奖,这些母亲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看重的是我们得了奖回家。姐姐是很小就辍学了的,因为母亲身体常年不好,因而需要人帮着父亲料理家务。这种不幸总是会落到长子长女的头上,姐姐因此而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后来没有多久,母亲便去了,家境从此恶化起来,哥哥弟弟和妹妹们也都辍学了。因而,那壁间,母亲最喜欢的画儿,除开寥寥几张是姐姐哥哥弟弟和妹妹的外,余下的,当然是我一个人的风景。可惜母亲和我们没有缘分,无法与我们分享她最喜欢的画儿,尽管那画儿后来越来越多。后来,父亲也总是会寂寂地坐在壁间的画下,自言自语着:你母,太不争气了!

现在,我们都远远地离开了老屋,剩下那壁间的画儿,静静地守在原来的地方,它们在时光之尘间,越发的老旧了。当然,更令我哀念不已的是,往日那个喜欢在无人之时唠叨母亲不争气的人,他现在也已经离开我好些年了。我每每念起村庄,念起村庄里的老屋壁间的画儿,念起母亲,便也总会戚戚地想起他的模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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