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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燕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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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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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祭


 

送祖父 冬夜寒

一九八五年农历某月某日午夜,我为祖父送终,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祖父瞎了一辈子眼睛,是盲人,他活着和死去的时候,眼睛都是闭着的。祖父快要绝气之前,是母亲把我从睡梦里抱醒过来的,我醒过来的时候,只听见堂屋里喊天呼地的哭声,我早已记不得那年那月那日,但时间一定是冬天,是那个冬天的午夜。

老人临终的时候,是要将老人抬到堂屋去的,要用簸箕撮上一些谷米,谷米上要撒上一些冥纸,然后让老人的双脚踩在簸箕的谷米和冥纸上,据说如此是为了好让老人升天成仙。抬老人进堂屋去的,固然是老人的儿女,有多少儿女给老人送终,老人就有多大的福气。祖父似乎是没有福气的,他在世的时候从未见得过一寸光阴,去世的时候父亲和两个堂叔都不在家,是祖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将他背进了堂屋的,随着就是母亲和二叔母哭哭泣泣急急忙忙地起床出到堂屋去帮忙,再接着就是母亲把我和兄弟姐妹一起叫醒了床。我擦眯着双眼,目睹了祖父慢慢地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当然,那时侯我是无法理解伤心的重量的,我一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

祖父被父亲和叔父安葬在了老屋山背的油茶林里,那年冬天,油茶花故意似的逆着季节开得很旺,漫山遍岭,像铺了一地圣洁的雪,我不知道那个冬季,失去了祖父的所有亲人的心到底是怎样的寒冷,我不知道油茶林里的祖父,到底是不是还能够感受着冬天的白雪,那寒冷的白雪,却是把祖父裹得严严实实的,当我随着父亲和叔父到祖父的坟前祭奠祖父的时候,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只看见了雪,我只感受着了周身冰冷!

梦母亲 音宛在

一九九二年农历十月十五日傍晚,太阳落下去没多久,我至亲至爱的母亲像一抹微弱细碎的夕阳余辉,匆匆地将生命沉入了另一个宇宙,任由我怎样悲戚,任由我怎样挽留,都托不起至亲。然而我一直做着我自己的梦,我知道我的梦也就是母亲的叮呤,是母亲的目光,是母亲嘴角边那浅浅的微笑。

那个悲伤的十月,它带给我的伤痛是永恒的,教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年十月十五日的傍晚,老家屋外的竹林和油茶树,正遭遇着阵阵初冬的寒流,许多落叶,飘飘荡荡滑过了树林枝桠,然后悄无声息,那晚的夜色也是来得那么的急促,血一样的夕阳刚刚还在西山的树梢流淌着,一会儿功夫,就只见漆黑的世界了。在那漆黑的世界里,教我如何寻得着真实母亲,教我如何去读懂那苍茫流逝的生命。母亲是带着一生的牵挂和不舍仓促而去的,她甚至仓促得没有半点准备,她还微微地露出许些笑容,似乎是想告诉我们,她不会有事的,她可以抵抗和面对任何灾难与苦痛。

所以,我记忆里的母亲依然是那样的坚强,她时时刻刻都是我的榜样,尤其是在困难和挫折面前,我总会告诉自己,像母亲那样,坚强地露出微笑。我不知道一个连死亡都不畏惧的母亲,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去留驻她最后的笑容,我不知道母亲到底是从那里来的勇气,忍受着命运的苦痛走完了生命最后的那一程,而母亲确实是伟大的,我常常在梦里想起她的时候,我似乎又看见她在为我擦掉了鬓角的泪花,像她生前一样,搂着我,藏在她怀里,使我时时刻刻都感受着母亲的怀抱,感受着母爱,感受着那泪花背面的思念!

唤祖母 声声悲

000年农历九月十七日,一大早我就接到家里的电话,不,是接到一个巨大的噩耗——爱我痛我的祖母去世了!那些时日我刚刚结束了进入大学的第一门功课——军训,我正徜徉在陌生的“象牙塔”,我还沉浸在闯过了独木桥的喜悦之中,这个噩耗,像是一个晴天霹雳,把我彻底震懵了。

当我从千里之外的学校赶到老家时,我见到的只是灵柩里的祖母,她紧闭着双眼,手脚早已冰冷,我用哭泣和她说着话,可是任凭我怎样的悲痛,她却再也不可能知晓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个世界里,不再像生前祖母,八十来岁了,还要挣抢着帮助父亲搭理家务,还能够挑起百来斤重的谷米去五里之外的乡场赶集,那时的祖母像男人一般,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任何困难都不是困难,她一个人,扛起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在苦难的海水里挣扎了一辈子!

祖母留给我许多无边无际的故事,最为吸引我的,莫过于嫦娥奔月了。祖母每年都要侃一次嫦娥奔月的,时间是在中秋的夜晚,待她在老屋门口的檀木旁安顿好了桌椅,搬出了茶盘和碗筷,然后倒上三杯大山茶,把那轮硕大的月饼搪摆上了茶盘,先敬神敬月十来分钟,之后在用了菜刀将月饼分为若干等份,姊妹兄弟们每人都有一份的。分月饼的时候,祖母的精神是紧绷着的,她怕我们哄抢月饼,怕我们乱了规矩,她于是用摊开腰间的围裙,将敬月完后的月饼一毂辘揽进了围裙里,逐块逐块分发给我们。我是不会去挣抢月饼的,我更为热切期待的是祖母那关于嫦娥奔月的故事,祖母讲故事的时候,眼睛是闭起的,想到哪里讲到哪里,无边无际,但却很吸引我,使我从小便对天对宇宙都是那样的崇拜。

祖母没有什么信仰,她唯一信奉世间有神灵存在。在老家一个叫“盖上”的土坳,每年都要搞祭山活动活动,祖母就喜欢这样的活动。她不嫌累,不嫌苦,挨家挨户动员村民凑钱凑米凑油来做这样的敬神活动。活动是大清早开始的,参加者多为寨上的妇女,天刚刚麻麻亮,妇女们便带上磨好了的米粑或油茶,带上香火和冥纸,带上餐具,成群成对地往“盖上”赶。她们用土坳上的乱石,垒成火灶,架上铁锅,炒熟了茶油,再把米放到油里煎炒,然后和上了山泉水,煮油茶饭吃,油茶饭里是要放上米粑的,味道淳美香甜。吃油茶前还要举行念经仪式,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巫师,吩咐妇女们摆好了碗筷,点燃了香火,口里念念有词,对着土坳以下的山梁手舞足蹈,摔竹卦,也不晓得他到底是念了些什么,但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是那么的虔诚和投入,脸神时喜时悲,声音时高时轻。吃油茶的碗是不许再带回家去的,要砸碎了摔在山坡山,听说是辟邪。

许多年了,我一直都读不懂祖母和寨子里的妇女们,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力量,居然对山对神是那么的崇拜与敬仰。不过那些年,上山乱砍乱伐者却是很少见的,不像现在,拇指大的树木都被砍掉了来做柴禾,大家对山对神都看得淡了,没有人再会想起祭山的场面,如此,我更怀念起祖母来,每日每夜如此!

别父亲 夜深沉

00七年农历月二十三日,父亲去了,永远不再回来。

小时候挨了父亲的棍棒,心里就这样想过,去你的吧,永远不再回来最好。可是现在,我是多么的舍不得,关于父亲的离去。

父亲是倒在我的怀里去的,那时天还没有亮,凌晨四点,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刻,父亲再也熬不住疾的折磨,他痛苦地呻吟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像是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再也无力说话,呻吟也渐渐地脆弱了下去,最后安静地闭上了双眼。父亲走的前三天,我从千里外的水库工地赶回老家,到家的时候父亲还能说话,他还在担忧着我的婚事,像从前一样,用亲切的目光扫视我,嘘寒问暖。我跑到火炕上给他翻身,他就劝我,也该结婚了,也该考虑成家了,胡子都比我的长了呢,不小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充满了幽怨,又像是掩饰有几丝喜悦的笑容。我自始至终都读不懂父亲,关于他的苦难和信仰,关于父亲那坎坷不平的过去,关于父亲那漫长的六十个春秋,父亲是背负着一生的牵挂,躲进了另外那个世界的。

父亲没病的时候,是木匠,是歌师,是唢呐匠。父亲做木工很细心,刨木刀,他磨了又磨,直到钢刃磨得发卷,砍柴不误磨刀工,父亲常常这样说,刀具锋利了,干起活来又快又轻松,省时省力。父亲的酒歌,听得教人入迷,方圆十里小有一些名气,凡遇红白喜事,人家都请他去唱歌,喜事唱欢歌,白事唱悲歌,但都是酒歌,都要一边唱一边喝酒,直到唱到对方哑口无言,抱拳称败。父亲吹唢呐的名气,比他做木匠和歌师的名气都要大,他能吹很多种调子,我听得最多的是他的《天仙配》,《天仙配》是结婚时才吹的调子,“细哦细哦细呀细呀……”,那调子来回婉转,入耳动听。吹唢呐和吹笛子是不相同的,吹唢呐关键是要学会换气,要会合理分配和利用腮帮里的那腔气流,缓缓地,不可急促,亦不可怠慢,将腮帮里的那腔气流吹入唢呐的管腔。唢呐是离不开麦哨的,麦哨是用晾干的麦草管剪裁而成的,中间绑一条短小的麻线,麦哨不能长,也不能太短,长了容易赌气,短则有碍音质,短麦哨往往音质粗壮,不柔软,听起来干瘪瘪的,教人心神发麻。

父亲依仗了他的诸多的小伎,常常得酒喝,有酒喝,啥都好说,工钱不开也罢,喝了别人的酒,就当作抵了他的工钱。有时候,父亲跟别人打了白条,借些酒来喝,过些时日,他就去帮别人做木匠,帮别人结亲吹唢呐,或者帮别人唱酒歌,反正那白条子,总是有办法还人家的。父亲到底是爱了这口酒,该喝的时候他固然酩酊大醉,不该喝的时候他亦是滥了酒性的,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常瞪着眼给父亲怄气,时不时也会泼一两句流话打发她心中的怨气的,这酒,固然是要喝得有分寸的,不可滥,不可贪,父亲却偏偏听不见这些“大道理”,他自顾了自己的酒性,醉了,下次照例喝,照例醉。

六十岁的父亲,终于病倒了村子里的人议论纷纷,说父亲准是酒精中了毒,不然,不会病得这么老火的。去医院检查,却始终检查不出父亲的病根,当然医生也并没有说父亲就是酒精中毒,医生告诉父亲,酒是不可再喝了的,烟也不能再抽,饭要吃得清淡,不可太油太辣,太油太辣都会伤及内脏,无益健康。父亲半信半疑,活了一辈子,到头来什么都不宜吃不宜喝,生命运动的规律大概就是这样,酸甜苦辣尝尽之后,就把命运抛进一个无色无味的境地。

其实,我留恋父亲,是因为他给予了我生命,一个和他一样喜欢喝酒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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