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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燕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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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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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雨具


 

桐油红伞

事实上,桐油红伞并不是用来遮雨的。苗家姑娘出嫁时,就用桐油红伞,遮天。那一日,出嫁的姑娘是一身的红:红头绳、红嫁衣、红手帕、红腰带、红勾鞋、红棉袜,以及桐油红伞。这红娘实在是漂亮极了。

都说命里的一切,是天注定的。所以,命里的那把桐油红伞,固然也就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村庄里的女人,是十分信奉命相的。接过了男人的桐油红伞,就是接下了这一生的诺言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有谁,是要想给自己的命运造反的。

这伞,当然是男方家在女人出嫁前就做好了的。用染透了桐油的篾片和油纸做成伞叶,伞轴,却是用事先就放干了的香木做的,照例染上清亮的桐油,手柄处用一咎红头绳绑着,像枝上盛开的红花。择了吉日,由媒婆将伞送到女方家去。女方要是对男方有什么新的看法,在送伞的这一日,是可以打开窗子说亮话的。比如男方的年龄、身高长相、好恶习性等,都可以向媒婆打听的。接过了这桐油红伞,就意味着这桩亲事有了端倪了。此后,这待嫁的姑娘就要约伴到男方家“看屋”,要是这屋看得中女方的意,这伞,就被留下了,接着就只是等着良辰出嫁了,可要是看屋看得不中女方的意,这桐油红伞是当日就要退还给男方家的,亲事也就到此结束。看屋,除开包含看男方家的居住条件外,更重要的,是去看那男人到底是不是合符自己的意,是不是自己心中期待已久的那个如意郎君。

某某家送出去了一把桐油红伞,或者说,某某家接下了一把桐油红伞,在村庄里,是最暖心的新闻的。人们总在私下里议论纷纷的,三两个人,闲了就围在木楼里,有说送伞的男人的,也有说接伞的女人的,有说好话的,也有说闲话的,而末了总是灿烂着笑成一堆,似乎是因为这一把桐油红伞,整个村庄都多起了话语来,都快活了起来。

村庄里的一家吴姓美人,漂亮,丰满,能说会唱,我打小就特别喜欢她,心里还隐隐地做着一些梦,梦想着有一日要是她愿意接下自己的桐油红伞,那该多好。可是不久我就听到了她已经接下了别人的桐油红伞的消息,接着我又听到了她即将出嫁的传言,最后我目睹了她做了别人的女人。我那年大概12岁,是一个刚刚学着做青春梦的小孩,而她已经是18岁的妙龄姑娘,因为家境贫寒而没有得读什么书,却是懂得书里的许多道理,贤惠、能干。许多年后的一个春节,我回村庄里探看父亲,半途上我遇见了她,垮拉着一身沉薄的身影,枯黄的圆脸明显不若当年那般漂亮,原来那漂亮的长发没了,那丰韵的气质也没了,我看不到往日那美丽的她了。父亲说她的男人死了,她守了寡。那一刻,我想着她接下的那把桐油红伞,此后再也不能为她遮风挡雨了,心里油然横生出一种戚戚的痛。

现在,我总是会在夜深人寂的时候想起生我养我的那个乡村,我会情不自禁想起村庄里的那些女人,想起女人与桐油红伞的那些事。女人有时候会愤愤地这样骂她们男人:我瞎了眼了,看不清你的伞,看不清你的人,做你的女人,倒霉了我一辈子。事实上女人的心里,却是暖暖地爱着自己的男人的。村庄里的女人,这样骂着,也这样爱着。

棕皮蓑衣

我打小就特别喜欢穿棕皮蓑衣,是因为,穿着棕皮蓑衣的样子,特别的像电视剧《三国演义》里的那些战马上的英雄,像那披着风衣四处自由流浪的汉子。所以,棕皮蓑衣,最先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不是一件避雨的雨具,而是英雄和自由的影子。

母亲是村庄里为数不多的懂得编织蓑衣的女人之一,据母亲说,那是母亲的父亲在母亲14岁那年去世时留给母亲的唯一遗产。母亲很小就没有了母亲,没有兄长,没有自己的土地,她靠外公教会的那一手手艺编织蓑衣维持生计。母亲嫁给父亲后,依然编了不少蓑衣,一些送了人,一些,我们自己留着,在寒冷的冬天,当棉被用。在冬季的雨天,母亲去坡上做农活时,就喜欢用蓑衣裹着我,放在平坦的大树脚下,教我兀自玩乐。

这棕皮蓑衣,编织起来,是要有点耐心才可以的。每年农历八、九月,就得提前从棕榈树上割来那网状的棕皮(事实上那更像毛,一丝织着一丝,坚韧,耐用),一叶一叶地摊在太阳底下,晒干。第二年一开春,就到了编织蓑衣的好时节了。开春了,村庄里常常是天无三日晴的,没有蓑衣,是干不成农活的。母亲在这个时候就开始忙碌了起来,她先是将棕皮平展好,用木板,压直,然后就是准备削来长长的竹针,用清亮的桐油打个光滑,接着就要搓棕线了,用手捏着打散了的棕皮,在大腿上轻轻地揉搓,手心搓干了,就打上一些口水,继续接着搓。然而这棕线,是不宜太粗,也不宜太细的,做领口的棕线,就要稍微搓得细一些,做蓑裙的,则得粗一些,大一些。惟有每一道工序都历经这般讲究,织出来的蓑衣,方才灵巧,秀气,合身。这些工序都做完后,就要真正的开始编织蓑衣了。先织蓑披,是蓑衣的上半部分,样子颇像古代妇女穿的坎肩儿,圆圆的领口,前开襟,用尖细光滑的竹针挑着细细的棕线将领口系个结实;接着就是织蓑裙,这是蓑衣的下半部分,编起来要费时费事许多。蓑裙的腰,得编织得宽松一些,这样,穿上的时候方好大踏步走路,好攒足劲儿使力。蓑裙的末端,是用打散的棕皮做的,不必很密,随意地散披着,为的是好让雨水迅速坠落,滴干。一件蓑衣的好坏,关键在蓑裙,蓑裙编得不好,蓑衣就要透风渗水,起不到遮雨生暖的作用。

儿时在山岭间放牛,总是要带一件蓑衣在身上的,“饱时想到饿时饥,晴时想到雨时淋”,母亲常常这样叮嘱我们。在大西南苗岭山区,雨似乎特别的多,且往往是这边下,那边晴的,“雨不过沟,雨不翻牛背”,就是很形象又很真实的写照。不过我是相当喜欢故乡的雨的,我喜欢披着蓑衣在雨里一边放牛一边看书,喜欢看那不经意间坠落到蓑衣上的红艳艳的桃花瓣,甚至,我特别的期盼可以日日见得那斜风细雨里的田埂上站立着的一个又一个身披蓑衣不断忙碌着的人影,我以为那个场景才是村庄里最美丽的景象。

此时此刻,我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前人那句关于蓑衣的句子: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当然,我还想起了我的母亲,那个曾经用蓑衣裹着我给我温暖的人,那个生怕我被雨打风吹而千万遍地叮嘱我出门时要记得带好蓑衣的人,已经十六年我不曾看见她了,每每在夜半里想起她和她的话,我的心,就痛软成了泪水。

苦篾斗笠

苦竹剖开而得苦篾,用苦篾编制而成的斗笠就叫苦篾斗笠。

老屋对面的那个凹湾里,原先是被父亲栽了一湾的苦竹的,一年四季,那凹湾都是翠翠的,青青的,茂密得见不到天,有许多唤不出名字的山鸟,喜欢在那里筑巢,栖居,繁衍后代。冬天一到,就是砍伐苦竹来做苦篾斗笠的最佳时节,因为这个时候的苦竹,剖得的篾要比平时更坚韧和柔糯一些,由此编织而成的苦篾斗笠,当然也就更要耐得住多用一些年月。

唐人储光羲的《牧童词》曰:圆笠覆我首,长蓑披我襟。这笠,这蓑,说的就是苦篾斗笠和棕皮蓑衣。一般的苦篾斗笠,只要有苦竹篾、箭竹叶,就够了的。而那些细心的老篾师做的苦篾斗笠,是要以苦竹细篾加藤片扎顶滚边的,竹编而成的菱形网眼里,往往还要夹一层油纸、笋叶或者荷叶,并在油纸、笋叶或者荷叶上绘上一些花鸟的美图,或者写一些类似“风调雨顺”表示吉祥的词语,最后还要在笠面涂上一层清亮的桐油。父亲算得是一个老篾师,他10岁时就跟着我的盲人祖父学着编织苦篾斗笠,12岁就出了师,可以闭着眼也能编织苦篾斗笠来。村庄里的人,莫不佩服他们爷儿俩的。

我小时候几乎没有风打雨淋的经历,这无不是得福于母亲编织的棕皮蓑衣和父亲编织的苦篾斗笠,每次跟着父母到坡岭间学做农活,身上总是要带上一领蓑衣和斗笠,累了就躺在蓑衣里休息,雨来了就戴上斗笠披好蓑衣,这个时候,我看着风雨里依然不停地劳作的父母亲,看着天空的雨滴像无数条河流从他们头上的斗笠淌到身上的蓑衣,然后坠落入大地,内心深处油然升腾出一股酸酸的感触。所以,从小,我对父亲和母亲是无比的依恋和崇敬,我爱他们,不仅仅因为他们给予了我一个活生生的躯体,更在于他们给我撑起的那方干洁而温暖的天宇。

然而那些美好的日子实在是太短暂了。母亲在我上初中二年级的那年就去世了。母亲闭气的那一刻,我看见父亲横着满脸的泪水,用一顶苦篾斗笠将堂屋神龛上的香炉盖了下去。许多年我都读不懂父亲在那一刻所做的举动,直到母亲去世14年后的那一年四月十日,父亲也再也熬不过了病疾的苦痛而永远地离开了我的那一刻,我依然发现我的一个堂叔像当年的父亲那样,迅速用一顶苦篾斗笠将堂屋神龛上的香炉盖了下去。此时,我在我人生这莫大的悲痛里读懂了那苦篾斗笠盖下去的是悲伤。在那一刻,是一顶苦篾斗笠把我们祖先挡在了悲伤的河流对岸,是一顶苦篾斗笠和我们悲伤着这人间里没有回头的分别。

面对那无边的苦痛,面对一顶苦篾斗笠,我更宁愿以这样的理由去解救我悲伤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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