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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燕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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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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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

2000年9月,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把我送上了离乡的路。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故乡。

二叔坚持要亲自送我到大学报到,尽管我反复强调自己已经可以一个人独闯省城了,我还在心里嘀咕二叔,不就是想借机去看看大学的样子。二叔说,你最远就到过天柱县城,不放心你一个人出门。我们是绕道湖南靖州县乘火车抵达贵阳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火车和乘坐火车。我背着行囊紧跟在二叔的身后,二叔亦不时转身看看身后的我,见我快要跟不上了,就说,快一步,要上车了。

那是从广东湛江开往贵阳的绿皮火车,在湖南靖州站只停留3分钟。乘车的人密密麻麻挤在候车室,执勤的工作人员奋力冲进人群,扒开了一条道,对着喇叭朝人群大声地反复喊:“前往凯里和贵阳的乘客上车了!”我见二叔连忙一口气饮尽了瓶中的酒,抓起背包就往人群内朝前冲。二叔喜欢喝酒,进站前就在站前广场的小卖部内买了一瓶二锅头,在候车室等车时,用背包垫着屁股,坐地而饮。我反手摸了摸自己背上的包,还在,于是挤进人群,朝那道窄窄的挂有进站指示牌的铁门冲。我听到身后有妇女倒地的喊叫声,接着又听到小孩的哭声,但我不敢朝后看,随着人潮一个劲往铁门挤,额上淌出了汗。到达月台上,火车还没驶入,执勤的乘务员挥舞着小旗,警告人们切勿超越黄色警戒线。二叔卸下身上的行囊,他灰色的衬衫已全是汗水。又是一番激烈打挤战,方才进入到了火车厢内。让我大吃一惊的是,火车厢内比候车室更挤,过道上全站满了人,座位底下,人们用报纸铺着,缩着腿,曲身躺在那里。我和二叔选择在人稍微少一些的厕所门边坐了下来。我并未觉得这是怎样的苦旅,因是第一次坐火车,以为所有的火车都是一个样子。火车上,二叔因饮了酒,在厕所门口蜷着身,睡得特别香,而他灰色的衬衫上,渐渐变白的盐粒,越来越明显。抵达贵阳,共计16个小时的车程,我的腿站肿了,到学校后才发现,脚背被售货员推过的车子碾过时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把袜子和裤脚染红了好大一片。

四年大学时光里,我几乎很少回家,因为畏惧路途之遥,乘车之苦,宁愿待在学校,白天到城里打零工,夜里帮学校守门,不但免去了路途遭受的颠簸,还因为打工获得的微薄收入,为本就不宽裕的家庭减轻了一些负担,亦丰富了自己的生活。

2004年7月,我刚参加工作,父亲就大病了一场,且此后,只见父亲日渐消瘦,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一直熬到2006年的初秋,父亲受够了病痛折磨,加上我反复的劝告,终于来到贵阳求医。

那天清早,天方才麻麻亮,父亲就赶到了乡场上,搭乘从湖南靖州开往天柱县城的中巴车,然后从天柱乘车到贵阳。父亲抵达贵阳时,已是夜深。在贵阳体育馆汽车站,我接到父亲,他一脸灰尘,加之患有疾病,脸色苍白无比,极不好看。父亲把包递给我,说,因道路坑坑洼洼,车辆灯光不好,路途上几次差点翻车。我拉着父亲的手,仿佛是拉住一位从死神处逃离而来的英雄亲属。我告诉父亲,我们去住大酒店,舒服舒服,亦压压惊。

那些年,我被单位派往贵阳一周边县城的水库工地工作,说是去“镀金”,实际上是考验我的能力。我在贵阳没有自己的住处,平时回城,总是到熟人处打挤。我如实将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实情告诉了父亲,他不但没有责怪我,还说要到水库工地上看看,他便放心。我拗不过父亲,当然是因为我知道父亲的脾性,他执拗,但慈祥。我连夜将父亲带到了自己工作的那座县城。自此,父亲足足坐了一整天的车。我们到外面吃馆子去吧,我说。随便吃点,不浪费钱。父亲不同意我的意见。那一晚,因路途疲劳,加之病痛折磨,到了夜半,父亲仍睡不着。可是次日一早,我就带着父亲从工作的县城赶往省城医院看病了。在医院,医生给父亲做了血检、尿检等,又做了照片检查,最后医生说,父亲没病。我用家乡苗语将医生的话语翻译给父亲听,父亲显出无奈至极和大失所望的样子,低着头,沉沉地轻声说,我还是回家吃草药治疗吧,草药好一些。我留父亲再回自己工作的小城歇息几天再回家,但父亲不肯答应,连夜赶回了天柱,据说是第二日清早才搭上湖南的过路班车赶到家。

2007年4月8日,我在遥远的水库工地上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连忙告知在黔北一乡镇工作的女友,相约一道回家。赶上回家的最后一趟加班车,抵达天柱县城时,是夜深12点,当晚早已无车到竹林乡农村的老家,只好在县城留宿,次日一早赶到家。父亲躺在火炕上,见我们到了家,伸出双手在炕板上撑了几回,仍是坐不起来,我连忙将父亲抱住,他就乖乖地躺在我怀里,当着众人的面说,没几年就三十了,婚都还没结呢。话没说完双眼就溢满了泪水。来看望父亲的左邻右舍见了,就劝父亲说,人家这不已给你把儿媳带回来了么,好好养病,可莫多想,好日子在后头等着哩。父亲见我的未婚妻在给走路时磨破了皮的脚趾贴创可贴,就又心疼地说,这条进寨的泥巴路实在太烂了,回了家的媳妇怕都要吓跑哩。

那是我们赶到家的第三日,父亲再也经不住病魔的折腾,带着无限的牵挂,走了。

2014年初,我就听到二叔在电话里说,县里将打通竹(林)(地)湖连乡水泥公路。起始我以为是假消息,不以为然。虽然在我心里,多么的期待有一条通村水泥路,让村里人早日结束走泥巴路的艰辛。尤其是这些年,每逢节假日,二叔常打电话给我们,嘱我们回寨子过节。快要过年时,更是如此。电话里,二叔总要说,水泥路修进寨子了,车子可以一直开到屋门口了。

在县城上高中时,我常常从老家背米到学校。一蛇皮口袋米有一百余斤,但我轻轻松松就抓到了肩上,扛着米爬坡、过坎,翻山越岭,到乡场搭乘从湖南靖州开往天柱县城的过路客车。后来我的五弟与我上同一所高中,我们哥弟俩一起背米上学。但五弟个小,力气不大,两个人的米由我一肩挑,最重的一次接近两百斤,我们沿着山路,慢步如爬,挑断了好几根木棒才到达乡场上,然后等过路客车,再到县城。次日,只觉得双肩热辣辣的,脱衣服照镜子一看,原来压破了皮,伤口上还淌着血水。

其实进寨的路,算起来并不遥远,因泥滑,路窄,坡高,弯道多,就觉得特别难走。寨子里,不少人沿着这山路,走到了外面的世界。逢年过节,他们回来了,见了面,说着客话(普通话),老人们竖起耳朵仔细听,终是不明白说了什么,于是就免不了一番议论。表叔阿贵,通过勤奋努力,一举考取了哈尔滨工业大学,成为寨子里第一个重点大学的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遵义市工作,一路风风光光,我很是羡慕。于是自己便也梦想着考大学,到外面的世界去。此后,我埋头苦读,最终实现了自己年幼时的大学梦。且多年来,在逐梦的路上默默地奋斗着,先后获得过多项文学奖,出版了自己的多部文学作品集,成为乡亲们眼里引以为傲的青年作家和孩子们的活教材。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进寨的路,已经走了许多辈人,可就是不像路。村子里的人,围拢了来,一开口就是说路的事儿。有的怨愤愤地说,就是因为没有一条像样的路。进了屋的媳妇都跑脱了,留下那么多光棍。有的激情高昂地说,要想富,先修路,必须把路修通。于是有的又接过话来说,寨子里出了那么多大学生,但没有一个有返哺寨子的想法,只顾自己日子过得快活。这些话,背地里我听了,耳朵热辣辣的,不知如何是好。常常有人让二叔带口信给我,说我在省城工作,路子广,应为寨子里的路想想办法。二叔打电话来,把乡亲们的话传递给我,但我穷尽自己所能,也只是给乡亲们指了一些“路”,让他们自己去走。

突然有一天,二叔在电话里说,进寨的水泥路修通了,车子可以直接开到屋门口了。果然,次年清明,途径天柱的三(穗)黎(平)高速公路通车不久,我驾车返乡为先祖扫墓,不但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寨子的变化,而且还第一次感受到了通往故乡全程高速路所带来的飞速发展。往昔,从贵阳返回故乡天柱,总是两头黑。而今,像我这种开车慢的,自驾车从贵阳返家,最多也就5个小时抵达故乡。作为在外的一名饱受回乡之路困苦的游子,我为故乡飞速猛进的发展变化充满了自豪与感激。

元代文学家赵善庆有句子如斯:十载故乡心,一夜邮亭月。而今往后,故乡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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