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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燕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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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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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痛的节气

除夕那日,尚未见天亮,父亲就起了床,从老屋瓦廊下生锈的旧犁头旁取下镰锄,摸着朝屋外走去。睡梦里,朦朦胧胧听见父亲走过我们窗前的叨念声,“三十丫(夜),扫戛纳(垃圾)”。

数百年来,村庄里流传着除夕之夜大扫除的传统习俗,父亲更是对这一习俗特别在意。廊前屋后,堂上梁下,都是要翻天覆地一般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才放心。老早,父亲就备好了打扫卫生用的刀具,还给我们每人购置了过年穿的新衣服和开春后上学用的新书包,以及过年用的炮仗。反正,离春节尚早,我们却已在父亲那里嗅到了过年的喜气。

过年时,春联是肯定要写的。只读到小学五年级的父亲,却写得一手好字,村庄里十有八九人家的春联,都是父亲写的。父亲去帮人家写春联时,总要叫上我去做帮手。磨墨、裁纸、撑纸、拉纸、折联、晾联、贴联,这些活儿,包干了似的,让我一个人做。父亲写联时,不许人出声,只听得写联的八仙桌下的炭盆里,呲呲呲地发出火苗细微的声音。我站在父亲的正对面,双手托起春联一端的两个角,平稳地站着,摒着气,不敢随意走动,亦不敢随意言语。待得父亲用热开水泡软的毛笔蘸了墨,轻轻一挥,写完第一个字,做出嘱我往后拉纸的手势,我方敢将身子微微往后挪移一小步,同时将双手撑着的红纸稍稍往后拉动。“停!”父亲突然叫住我,他蘸了墨,便又继续写下一个字。

贴联是我最怕的活儿,一是我从小方向感就特别的差,二是我特别不喜欢那贴联的稀饭黏糊糊的滋味。父亲举着棕皮刷把在旧年的门柱上打好了早先煮熟的稀饭,然后提着晾干了的对联,站在木凳上由上到下地将春联贴到门柱上。我站在离门柱两米开外远的空地上,吞吞吐吐地朝正在贴联的父亲喊,“好像要再贴上去一点,好像要往右一点……”弄得父亲左右为难。

我们自家的春联,至我上中学后,似乎就不用父亲再操心了。但开始学写春联时,因怕人笑话,怎么都不敢提笔。“你不学怎么能会呢”,父亲砸来愤怒的目光,意思是都中学生一个了,不敢写也得写,非写不可。因内心恐惧,加上天气又冷,战战兢兢地提了笔,写完几副歪歪扭扭的春联,父亲实在看不下去,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和笔,逐笔逐划地教。

父亲特别喜欢炮仗,哪怕年景不好,这也是必不可少的年货之一。那时的乡场上,炮仗品种不多,父亲就跑到湘西那边的鞭炮厂,买来那种既个大和响声大,又特别肯爆的,每日早晚两餐饭前,便点上几个。村庄里的孩子们,眼见着年关就要到了,便成群结队地逐户拜起早年来。大人们馈赠的礼物,当然要数炮仗是最好的了。夜色未深,就见得村庄上空突然间升腾起一道光,“嗦”的一声穿过树梢,在逐渐泛黑的夜色里“啪”的一声爆响,盛开出一朵灿烂的烟花来。此时,父亲正坐在老屋门槛外的檀木树下笑嘻嘻的,说那炮仗是他买来的,肯爆,是好货,赠了一颗给村庄里最调皮的“十斤棒”那娃。

在除夕之日,进屋和出门的那条山道,便成了父亲的主要劳动对象。山道上落满了黄黄的竹叶,枯败的野草倒躺到了路边上来,破碎的青石板斜斜地横在路坎上,一些野草苗儿从路边的粪土里抽出了枝叶。似若这一路的乱象,只有这年关才抽得了空去收拾。然而,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回村庄过年了,我知道,那山道上的乱象,一定是越发的不堪收拾了。2007年4月10日,父亲去了,这是我一生无法忘记的痛。

七夕家祭

我至亲至爱的四个亲人先后走了,每年七夕,想起他们,心便切切生痛。

1

一九八五年农历某月某日午夜,我为祖父送终,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祖父瞎了一辈子眼睛,是盲人,他活着和死去的时候,眼睛都是闭着的。祖父快要绝气之前,是母亲把我从睡梦里抱醒过来的,我醒过来的时候,只听见堂屋里喊天呼地的哭声,我早已记不得那年那月那日,但时间一定是冬天,是那个冬天的午夜。

老人临终的时候,是要将老人抬到堂屋去的,要用簸箕撮上一些谷米,谷米上要撒上一些冥纸,然后让老人的双脚踩在簸箕的谷米和冥纸上,据说如此是为了好让老人升天成仙。抬老人进堂屋去的,固然是老人的儿女,有多少儿女给老人送终,老人就有多大的福气。祖父似乎是没有福气的,他在世的时候从未见得过一寸光阴,去世的时候父亲和两个堂叔都不在家,是祖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将他背进了堂屋的,随着就是母亲和二叔母哭哭泣泣急急忙忙地起床出到堂屋去帮忙,再接着就是母亲把我和兄弟姐妹一起叫醒了床。我擦眯着双眼,目睹了祖父慢慢地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当然,那时侯我是无法理解伤心的重量的,我一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

祖父被父亲和叔父安葬在了老屋山背的油茶林里,那年冬天,油茶花故意似的逆着季节开得很旺,漫山遍岭,像铺了一地圣洁的雪,我不知道那个冬季,失去了祖父的所有亲人的心到底是怎样的寒冷,我不知道油茶林里的祖父,到底是不是还能够感受着冬天的白雪,那寒冷的白雪,却是把祖父裹得严严实实的,当我随着父亲和叔父到祖父的坟前祭奠祖父的时候,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只看见了雪,我只感受着了周身冰冷!

2

一九九三年农历十月十五日傍晚,太阳落下去没多久,我至亲至爱的母亲像一抹微弱细碎的夕阳余辉,匆匆地将生命沉入了另一个宇宙,任由我怎样悲戚,任由我怎样挽留,都托不起至亲。然而我一直做着我自己的梦,我知道我的梦也就是母亲的叮呤,是母亲的目光,是母亲嘴角边那浅浅的微笑。

那个悲伤的十月,它带给我的伤痛是永恒的,教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年十月十五日的傍晚,老家屋外的竹林和油茶树,正遭遇着阵阵初冬的寒流,许多落叶,飘飘荡荡滑过了树林枝桠,然后悄无声息,那晚的夜色也是来得那么的急促,血一样的夕阳刚刚还在西山的树梢流淌着,一会儿功夫,就只见漆黑的世界了。在那漆黑的世界里,教我如何寻得着真实母亲,教我如何去读懂那苍茫流逝的生命。母亲是带着一生的牵挂和不舍仓促而去的,她甚至仓促得没有半点准备,她还微微地露出许些笑容,似乎是想告诉我们,她不会有事的,她可以抵抗和面对任何灾难与苦痛。

所以,我记忆里的母亲依然是那样的坚强,她时时刻刻都是我的榜样,尤其是在困难和挫折面前,我总会告诉自己,像母亲那样,坚强地露出微笑。我不知道一个连死亡都不畏惧的母亲,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去留驻她最后的笑容,我不知道母亲到底是从那里来的勇气,忍受着命运的苦痛走完了生命最后的那一程,而母亲确实是伟大的,我常常在梦里想起她的时候,我似乎又看见她在为我擦掉了鬓角的泪花,像她生前一样,搂着我,藏在她怀里,使我时时刻刻都感受着母亲的怀抱,感受着母爱,感受着那泪花背面的思念!

3

二000年农历九月十七日,一大早我就接到家里的电话,不,是接到一个巨大的噩耗——爱我痛我的祖母去世了!那些时日我刚刚结束了进入大学的第一门功课——军训,我正徜徉在陌生的“象牙塔”,我还沉浸在闯过了独木桥的喜悦之中,这个噩耗,像是一个晴天霹雳,把我彻底震懵了。

当我从千里之外的学校赶到老家时,我见到的只是灵柩里的祖母,她紧闭着双眼,手脚早已冰冷,我用哭泣和她说着话,可是任凭我怎样的悲痛,她却再也不可能知晓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个世界里,不再像生前祖母,八十来岁了,还要挣抢着帮助父亲搭理家务,还能够挑起百来斤重的谷米去五里之外的乡场赶集,那时的祖母像男人一般,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任何困难都不是困难,她一个人,扛起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在苦难的海水里挣扎了一辈子!

祖母留给我许多无边无际的故事,最为吸引我的,莫过于嫦娥奔月了。祖母每年都要侃一次嫦娥奔月的,时间是在中秋的夜晚,待她在老屋门口的檀木旁安顿好了桌椅,搬出了茶盘和碗筷,然后倒上三杯大山茶,把那轮硕大的月饼搪摆上了茶盘,先敬神敬月十来分钟,之后在用了菜刀将月饼分为若干等份,姊妹兄弟们每人都有一份的。分月饼的时候,祖母的精神是紧绷着的,她怕我们哄抢月饼,怕我们乱了规矩,她于是用摊开腰间的围裙,将敬月完后的月饼一毂辘揽进了围裙里,逐块逐块分发给我们。我是不会去挣抢月饼的,我更为热切期待的是祖母那关于嫦娥奔月的故事,祖母讲故事的时候,眼睛是闭起的,想到哪里讲到哪里,无边无际,但却很吸引我,使我从小便对天对宇宙都是那样的崇拜。

祖母没有什么信仰,她唯一信奉世间有神灵存在。在老家一个叫“盖上”的土坳,每年都要搞祭山活动活动,祖母就喜欢这样的活动。她不嫌累,不嫌苦,挨家挨户动员村民凑钱凑米凑油来做这样的敬神活动。活动是大清早开始的,参加者多为寨上的妇女,天刚刚麻麻亮,妇女们便带上磨好了的米粑或油茶,带上香火和冥纸,带上餐具,成群成对地往“盖上”赶。她们用土坳上的乱石,垒成火灶,架上铁锅,炒熟了茶油,再把米放到油里煎炒,然后和上了山泉水,煮油茶饭吃,油茶饭里是要放上米粑的,味道淳美香甜。吃油茶前还要举行念经仪式,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巫师,吩咐妇女们摆好了碗筷,点燃了香火,口里念念有词,对着土坳以下的山梁手舞足蹈,摔竹卦,也不晓得他到底是念了些什么,但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是那么的虔诚和投入,脸神时喜时悲,声音时高时轻。吃油茶的碗是不许再带回家去的,要砸碎了摔在山坡山,听说是辟邪。

许多年了,我一直都读不懂祖母和寨子里的妇女们,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力量,居然对山对神是那么的崇拜与敬仰。不过那些年,上山乱砍乱伐者却是很少见的,不像现在,拇指大的树木都被砍掉了来做柴禾,大家对山对神都看得淡了,没有人再会想起祭山的场面,如此,我更怀念起祖母来!

4

二00七年农历三月二十三日(阳历4月10日),父亲去了,永远不再回来。小时候挨了父亲的棍棒,心里就这样想过,去你的吧,永远不再回来最好。可是现在,我是多么的舍不得,关于父亲的离去。

父亲是倒在我的怀里去的,那时天还没有亮,凌晨四点,是一天最黑的时刻,父亲再也熬不住身疾的折磨,他痛苦地呻吟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像是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再也无力说话,呻吟也渐渐地脆弱了下去,最后安静地闭上了双眼。父亲走的前三天,我从千里外的水库工地赶回老家,到家的时候父亲还能说话,他还在担忧着我的婚事,像从前一样,用亲切的目光扫视我,嘘寒问暖。我跑到火炕上给他翻身,他就劝我,也该结婚了,也该考虑成家了,胡子都比我的长了呢,不小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充满了幽怨,又像是掩饰有几丝喜悦的笑容。我自始至终都读不懂父亲,关于他的苦难和信仰,关于父亲那坎坷不平的过去,关于父亲那漫长的六十个春秋,父亲是背负着一生的牵挂,躲进了另外那个世界的。

父亲没病的时候,是木匠,是歌师,是唢呐匠。父亲做木工很细心,刨木刀,他磨了又磨,直到钢刃磨得发卷,砍柴不误磨刀工,父亲常常这样说,刀具锋利了,干起活来又快又轻松,省时省力。父亲的酒歌,听得教人入迷,方圆十里小有一些名气,凡遇红白喜事,人家都请他去唱歌,喜事唱欢歌,白事唱悲歌,但都是酒歌,都要一边唱一边喝酒,直到唱到对方哑口无言,抱拳称败。父亲吹唢呐的名气,比他做木匠和歌师的名气都要大,他能吹很多种调子,我听得最多的是他的《天仙配》,《天仙配》是结婚时才吹的调子,“细哦细哦细呀细呀”,来回婉转,入耳动听。吹唢呐和吹笛子是不相同的,吹唢呐关键是要学会换气,要会合理分配和利用腮帮里的那腔气流,缓缓地,不可急促,亦不可怠慢,将腮帮里的那腔气流吹入唢呐的管腔。唢呐是离不开麦哨的,麦哨是用晾干的麦草管剪裁而成的,中间绑一条短小的麻线,麦哨不能长,也不能太短,长了容易赌气,短则有碍音质,短麦哨往往音质粗壮,不柔软,听起来干瘪瘪的,教人心神发麻。

父亲依仗了他的诸多的小伎,常常得酒喝,有酒喝,啥都好说,工钱不开也罢,喝了别人的酒,就当作抵了他的工钱。有时候,父亲跟别人打了白条,借些酒来喝,过些时日,他就去帮别人做木匠,帮别人结亲吹唢呐,或者帮别人唱酒歌,反正那白条子,总是有办法还人家的。父亲到底是爱了这口酒,该喝的时候他固然酩酊大醉,不该喝的时候他亦是滥了酒性的,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常瞪着眼给父亲怄气,时不时也会泼一两句流话打发她心中的怨气的,这酒,固然是要喝得有分寸的,不可滥,不可贪,父亲却偏偏听不见这些“大道理”,他自顾了自己的酒性,醉了,下次照例喝,照例醉。

六十岁的父亲,终于病倒了,村子里的人议论纷纷,说父亲准是酒精中了毒,不然,不会病得这么老火的。去医院检查,却始终检查不出父亲的病根,当然医生也并没有说父亲就是酒精中毒,医生告诉父亲,酒是不可再喝了的,烟也不能再抽,饭要吃得清淡,不可太油太辣,太油太辣都会伤及内脏,无益健康。父亲半信半疑,活了一辈子,到头来什么都不宜吃不宜喝,生命运动的规律大概就是这样,酸甜苦辣尝尽之后,就把命运抛进一个无色无味的境地。

其实,我留恋父亲,是因为他给予了我生命,一个和他一样喜欢喝酒的生命!

中秋歌谣

天刚黑,月亮还没爬上来,父亲就开始教我们唱:

大月亮

小月亮

哥哥起来学木匠

嫂嫂起来纳鞋底

妹妹起来舂糯米

……

这是中秋的傍晚,我们坐在老屋的檀木树脚,围着父亲祭月的八仙桌,拜月。父亲当爹又当娘,因为母亲去得早。那时我们尚年幼,不懂事,父亲操够了心。有时候,父亲管教我们特别严格,一桩小小的错事,在父亲眼里却是容不得的。只有待到节日时,父亲方才闲得下心来。他慢慢地,极富耐心地一遍又一遍教我们唱歌。或是童谣,或是山歌,甚至是酒歌,父亲会唱的歌他都教我们。尤其是中秋日的圆月夜,父亲总是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慢慢斟上几盅米酒,在月下,一边独自酌饮,一边教我们唱月亮谣。

父亲是1947年农历十一月出生的,那是一个旧社会大家庭,父亲和祖母后来被套上了“富农”的帽子。父亲天生聪颖,从小就长心眼,他曾经偷偷地观摩老屋上坎的吴进士写过不少字。吴进士是旧社会的文化人,写得一手好字,后来在阶级斗争的政治风波里被批斗而死。父亲凭借着偷来的一手好字帮别人誊抄过不少酒歌和山歌。父亲记忆力极强,被他抄写过的酒歌和山歌全记在了心里。

玩山是父亲的唯一爱好,只有在玩山的时候,父亲才不遗余力地将他唱山歌的才华展示出来。父亲嗓门大、音脆、有磁性,他的山歌一唱出口,好几个山坳外都听得见。那阵子,玩山是我老家黔东南最流行的一种乡民聚会游乐活动,男女老少无一不喜欢玩山。父亲不但山歌唱得好,他还能临阵应对,别人的歌声还未落下,他的对唱便脱口而来了,一时名播“湘黔四十八寨”。一位喜好犯“眼红病”的公社领导,见不得别人好,他决定要整治父亲一番,放言,不整治父亲,他下台了也不甘心。于是莫名地,父亲被别人捆着拉到了公社。父亲被关押两天之后,一个“玩山头子”的罪名落到了他头上,这一天恰恰是中秋日。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顶过了这次荒唐无比的侮辱的,父亲后来很少提及玩山的事了。某年中秋,村里决心将玩山这一活动闹大闹红,派了几拨人来请父亲出山唱歌,父亲一口回绝了他们。但我却看见父亲含着热泪不断地翻阅他的那几册手抄歌本,他一边翻,一边轻轻地哼了起来。

每年的中秋,父亲是要给我们每人买回一个月饼的,带芝麻的那种,一斤多一个,纯黄的色泽,特别甜。据说是与老家临近的湘西月贩子贩过来的。手头紧的年份,父亲只给我们买半斤一个的小饼,遇得丰年的中秋,方可吃上一斤一个的大饼,恰恰可一餐吃到饱。在我的记忆里,却是很少有吃饱月饼的中秋节。并且,一直以来,我不知道父亲是从哪里来的决心,仅仅上过小学五年级的他,怎么都想把我送进大学的殿堂。我上高中那三年,年过半百的父亲常常从百里外的老家挑着米去挤过路客车,把生活费和米送到我上学的县城。后来,我到了省城念大学,父亲更是倍加关心和思念着我,他常常夜半三更给我写信,他的信依旧是用他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写的。他逐字逐句地向我倾诉他独自守在老家所遇到的每一件事,有时候他竟然像做报告一样,向我汇报家里的禾苗长势。当然,每一年的中秋,父亲是不会忘记给我寄来月饼的。父亲总是说,月饼是他祭过月了的,肯定好吃,一定要吃完。收到父亲的月饼时,我总要难过许久。月有阴晴圆缺,世人皆知。父亲的悲欢离合,只有父亲自己最清楚。

父亲上了年纪后,身体每况愈下,原来那个胖乎乎的圆脸,渐渐地被岁月和病魔削减成瓜子脸了,手和脚也都长出了老年斑。那日,父亲少气无力地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要我尽快赶回老家。那时我正在遥远的水库工地上,几只乌鸦紧鸣着从我头顶飞过,一股极不吉祥的预兆涌上心来。我赶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了火炕上,不停地呻吟着。晚上,家里来了许多客人,都是来看望父亲的,父亲劝我陪着客人喝酒。父亲知道我喜欢喝酒,可是我怎么都提不起胃口来了。我安慰着父亲再去住院试试看,父亲没有答应。父亲说,这病恐怕是得这样折腾一下子的,过了这阵子就会好的。父亲反过来安慰着我。2007年4月的一个凌晨,当我踏上炕抱起父亲,我看见父亲眼神凝滞,眼角有泪水流出。我拼命地呼喊着父亲,可是他再也不能回答我了。我一次次取出从老家带来的父亲的手抄歌本,慢慢地翻开那一页页山歌,我便似乎看见了昔日的父亲,我想起了父亲教我们唱过的那一曲曲山歌和月亮谣,心便隐隐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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