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上的炊烟
细细的,一丝一丝的,淡青色的,带着味儿的烟,从吊脚楼里升腾出来,一缕缕,一圈圈,晨风拂过,便满梁到处狂窜。只是眨眼工夫,便就逃窜到了屋背的山崖里,弯弯扭扭地,横亘在山湾那边。这是早晨的炊烟,满滞着莹亮色的晨露儿在那烟痕里。
村庄里的木楼,均是依山而建。山陡,崖高,湾深,难有平地,故而楼宇多为吊脚的。但楼前却是长满了各色的花草和苍绿的翠竹、清幽的老枫、高大的苍松等,这些择崖而生的草木,或是低身于楼前的瓦下,或是枝叶长越了屋瓦。那淡青色的炊烟便是从这景致里横生出来的。烟是人的灵性儿,它们丝丝缕缕的从瓦上走过,愈去愈远,最后消失在山道里。
我幼时实在是太喜欢这瓦上烟了,甚至,我总以为,那瓦上的烟,一定是与那烟下人的习性相一致。我常常寂寂地,一个人趴在老屋后的山垭上,等待不同木楼瓦上的烟儿次第冒出。那如梦如幻的烟影,薄薄地覆盖在湾子里,缠裹着湾里的细草和大树,实在太漂亮了。从儿时起,我便已固执地对瓦上烟坚守自己的看法和想往。比若,我总是觉得,那炊烟生得早的人家,则一定是勤劳勤俭之家;烟儿迟迟不见得升起的,一定是贪婪贪懒的,甚至,那些一整个早上都不见烟儿冒出的,则一定是无人在家。无人在家的情形是有多种可能的,要么是一家人都外出走远处的亲戚去了,要么是一家的懒人儿,去别的邻居屋里赖饭去了,当然,很大的可能性是,全家出动,揽农活儿去了。在乡间,那些勤于揽农活儿的人们,方才日子过得丰盈幸福。毕竟,这尘间,是少有天上掉下馅饼来白捡的美事儿的。
每每中午时分,那些于晨间不见瓦上烟的人家,突然间见得了烟儿冒出来了,还听到了瓦下的屋内传来一阵阵声音,是细声细语的说话声,是笑音,又或是窃窃私语,总之,这是一家勤劳的人,回到家了。这也佐证了我的许多猜想,包括我对烟的猜想,对人的猜想,以及,对整个村庄的某些猜想。固然,是这瓦上烟,毫不费力地使我们看懂了那瓦烟下的人的勤懒和好恶,这些烟们,在很大程度上是代表了人们的某些特征的,你只要多一些心眼儿,仔细地,反复地,多看几眼那瓦上的烟,你就会渐渐地读懂那烟下人的性格来。其实,乡间的秘密,大部分是暗含在这些细微之处的。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父亲母亲是特别勤劳与善良的。他们与乡邻生活了几十年,却鲜有红脸说话的时候,与人相骂,更是不得的。父母就是那一缕每日定时升腾在瓦上的烟,他们早早地,起床,做饭,烘洗我们前夜刚刚弄脏的校服,缝补我们顽皮时挂破了洞儿的蓝色布书包,然后,再出屋揽农活儿。待得我们睡醒过来,屋里已是捉不到父母的身影了的,倒是一桌儿热腾腾的饭菜,还不吃,便是快要凉了的。我们自然是懂得父母的用意的:早点儿吃了饭,便好好去上学!
烟,也有噩耗的意思蕴含在里面。老人们总是说,屋瓦上的烟,若是散乱地荡散开去,方才好,但若是那烟儿聚成了一条直线,从瓦上冒出,且是久久不肯散去,桥一样,架在村子上空,便是预兆着某一位老人将要离开我们了。村子里常有烟子架桥的情境,故而常有人离去,因而常有疼痛,反复地裂开在旧时的伤痕里。但这些都是没有办法拒绝的事。生老病死,对于凡间的我们而言,有谁可以拒绝它们的来去呢。
然而,对于已经很久没有闻到升腾在屋瓦上的炊烟气味的游子而言,故乡那一缕缕的炊烟,便是一缕缕的乡愁,一缕缕的思念……
山间的青苔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我喜欢青苔,喜欢诗人刘禹锡的这个句子。
那些年,或是在屋后瓦檐上,又或是于阶前石板里,每每见得好不容易长出的一丝丝绿青苔,我便总要立在那里看上好半天。我发现,那色泽开始是浅浅的、柔柔的,泼在那里。若是细雨一来,便就饱满一些,待到次日你又靠近它们,竟然发现,前一夜被它们侵占的青瓦或石板,已是紧紧地裹在它们怀里了。那绿的样子,也越发浓了,变得更加可爱。再过三四日光景,便就是成片的、细嫩的绿,挂在屋瓦上,或是倒贴在石板里。当然,如果是怀了恶意,狠狠踩它们一脚,则一定会摔得你四脚朝天。我怜惜它们都来不及,固然是不会去踩它们的,但是在村里,我常看见有人被摔得满屁股的泥。
我幼时喜欢青苔,恰是因了青苔的这个好。那时顽皮,常常犯事惹怒父母,于是在父母追着要打人时,便会跑到长满青苔的石板小道里躲藏,而那一刻,眼见着就要被身后追来的父母捉住了,谁知这个时候便听见“啪嗒”一声闷响,父母踩在了青苔上,四脚朝天,倒在那里,正吃力地用手揉搓着受伤的臀部,样子实在是痛苦之至。而我,却远远地躲在山道那头,傻傻地笑。
爹娘心,是儿女一辈子都无可报答的。那一年,我患得一场怪病,吃尽了各大医院的好药,却都见效不大,甚或根本就没有效果。父母心里着急,饭粒不香,只想着早日给我驱走病魔。偶然的一日,遇得从湘西那边过来揽活的一个木匠,他告诉父母:每日扯二两百年老枫身上长着的生青苔,用滚水泡好,然后取泡好的热水洗澡,半年即可医治断根。
好在老屋身旁的井砍湾里就有一棵百年老枫,身上长满了各类杂草,其中不乏青苔,懂少许中医的赤脚医生说这一树杂草都是宝,但因树木太大太高,无人能采摘,也无人敢采摘。那一年,我的父母用竹子搭成楼梯架在老枫树下,慢慢地试着爬到树上,再用竹竿,一点一点将树上的青苔刮落,然后下得树来,又一点一点在地上找出刮落下来的青苔,捡回家后,用滚水泡透,给我擦洗患病的身子。
很多次,我偷偷地跑到老枫树下,看树上的父亲是如何采摘青苔的。父亲长得高大,虽然不胖,但身高和体重明显影响到了他爬树的速度。我看见父亲站在高高的树丫里,正吃力地,弯下腰,使劲用削尖了的竹叉,将树上的青苔一点点刮落。那一刻,我心里一半是酸酸的苦,一半却又是暖暖的幸福。
许多年后的清明,我赶回老家祭奠亲人,当我走到老屋身旁的井砍湾时,我便看到了老枫树那满身的青苔,一串一串,厚厚地挂在树上。它们那叠盖着的绿绿的样子告诉我,已经许多年没有人采摘青苔了。而在那条伸往老屋的山道里,无论是石板上,还是黄泥中,也尽是长满了青苔。当然,正是这一路绿绿的青苔,把我领回家的。可是,当我再次渐渐靠近那四周野草疯长的老屋时,那紧闭的柴门和冷清的烟窗,令我猛然发觉,父亲母亲已经很久不在家了。
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柴门外的石板上,像儿时那般,远望着山头那边,期盼出门的父母尽快早些回家。那时那景那心情,使我又想起了许多酸楚的往事,当然也包括往日那一抹小小的青苔。
春天的记忆
年一过,天气便就回暖了,阳光慢慢多了起来,风也渐渐变得潮暖,窗外的樱花,悄悄地打起了花苞,屋外那空旷的广场上,晒太阳的老人和孩子们的风筝,都多了,这已是真正的春天了。
春天里,母亲是要给我们多买回几尺衬衫布的。趁着夜里空闲的当儿,点上煤油灯,在那如豆昏黄的夜灯里,给我们缝制衬衣。在春天,我是最喜欢穿白衬衣的,略带点儿花格子,高领,背开叉,袖口宽大,米黄色纽扣的那种。不过,用不着我们争抢和闹嚷,母亲自然是知道我们喜欢哪种款式的衬衣的。
夜半里,总是听得母亲的房间里传来咔嚓咔嚓的缝纫机轮儿的声响,那昏暗的灯光,从木壁的细缝内挤过来,于是便看见了母亲那瘦矮晃动的影子,她的一对手,不停地在针下的细布条上翻动。次日一早,我们便可以换上新衬衣了,此时的我们,个个都喜气洋洋的,母亲心里亦是高兴着的。新衬衣是不能白穿的,得用好成绩来换。母亲常常这样说。这当然也是母亲对我们最大的期望了。
春天一到,心里期待已久的春游课,便是指日可待的事了。然而,那些低年级的小弟弟小妹妹们,是享受不起春游的美好的。老师们早就规定了,三年级以下的学生,年纪太小,不得参加春游活动,六年级,是毕业班,课程太紧,也不在春游之列。那时候,我最想读书的班级,就是四、五年级了。我们常常在春游的山路上掐下那些颜色好看的花朵,然后偷偷地插在女生的辫子里,或者,背回课堂上,悄悄地放进异性的文具盒内,代替自己想说又不敢说的那些话。
父亲的春天,是从那具旧犁头上开始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粮。父亲常常这样教育我们。父亲平日里总是少言寡语的,然而只要一说起来,他的每一句话,都足以教我们细细思量一辈子。好在父亲是疼爱我们的,每每待得他做完农活回到屋,洗净一身的泥汗,又吃过了饭,便就要耐心地守着我们做完全部家庭作业,还逐一给我们检查,纠错,指正,直到全部都过了关,方才去睡,而次日天麻麻亮,便又起了床,赶着牛,下地干早活去了。
看见那油菜花染黄的村庄,当是春天真正大肆进入村庄之时了。漫山嫩绿的草叶和遍地怒放的花朵,约好了似,在村庄的任何一个旮旯都可以遇得见。村头的暖水里,早就浮满了灰白的鹭,林子里山鸟歌声沸腾。此时,我的母亲正背着高过头顶的背篓,在山野里采摘着猪草。母亲总会在春天里多养上几头猪,喂到秋天我们开学时,便就换成了我们的学费。村庄里的人都说,富不离猪,贵不离书。母亲虽没有上过学,可半途儿听了来,便把这话当了真,再苦再累,都没有放弃。
父母都说,我是在春天的某一个早晨降临到村庄里来的,至今30多年了,我无法去想象,在那个春天里,母亲历经了怎样的疼痛。但是,我想,我会永远爱春天,爱母亲,以及,爱我生命产床的那个村庄。
檐下的雨意
檐雨的情怀,是分着季节呈现的。
若是在春天,我们更宁愿玩赏那下在清晨的檐雨。嘀嗒——嘀嗒——,清脆的音响从吊脚楼下流出,穿过木窗,挤进书房里来,静寂得连落地风都可以辨出方向来。此时,母亲便会逐一敲开我们的房门,催我们早一点儿起床,然后学着做一些简单的家务。可是哪里料想得到呢,推开瓦下的木窗,便就迎面与屋前的那一瓦瓦檐雨相遇了。起始,它们像断了线的珠串子,一颗颗零星地滴淌下来,好长一阵儿,方才连成线条儿,从瓦檐上一直牵到沟坎里,积在吊脚楼下,成了一凼凼浑浊的春雨,在楼下淌个不息。好在春天的雨,已不觉寒冷,只是一个劲的油滑。那些平日里总是粗心大意的人们,走在雨里,一定是要弄得满屁股的黄泥的。大清早的,便换得这满心的不悦,自然是教人心烦之事。但却惹喜了那檐下看雨的人儿,禁不住弯下腰,笑着,拍手窃喜。春日清晨里的檐雨来得早,便也去得快,待得你换上雨衣,戴上斗笠,正要出门之时,这雨儿,便歇下来了。东边的天空里,还渐渐泛起了云彩来,亮堂堂的,照得老屋后山一片澄明。
夏日的檐雨,没有春天里的柔缓和细小。它们更像剽悍的男子,说来就来,说下就下。刚刚还是晴天丽日,可一会儿,风一吹,乌云翻卷,电闪在云缝间反复裂闪,炸响,雨滴似若倾泼一般,紧接着,便是檐雨如注了。这般大的檐雨和雷电,是早就驱走了静坐廊间细看檐雨的雅趣了的。固然,我们实在是一点儿也不喜欢夏雨,懒得去看,让它们随意地放任自流和滴淌。
秋景中的檐雨,倒是自有它们的另一番风味。从深红的枫叶林内,或是于苍翠的杉竹之间,凉凉的秋风拂来,待到了夜里,便嗦嗦的,飘起雨点来。我们总是好奇得紧,急忙推开窗,隐隐约约望见屋外的夜色中,挂起了一瓦瓦雨,好不开心的。秋日里,只要雨一来,那闷热的“秋老虎”,自然是不见了踪影的。但秋日的雨,似乎很难得人疼爱。若是在满地谷粒待收的中秋,泼来一阵雨,淋湿了我们整年的食粮,甚至,霉烂了我们的谷米,那该是多么的可惜。我想,人们不喜欢秋雨,原因大致在此罢。但刘禹锡《秋词》里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常常在秋雨绵绵的瓦下,我会情不自禁想起这些句子。
冬天里天气干燥,少雨,气寒,是很难遇见檐雨落下的。即便偶尔下过一阵短暂的小雨点,刚好湿完瓦片,湿完门前的泥路,但北风一来,便结成了冰块儿,冻挂在屋瓦下,或闲置在泥路边。很久了,你急切地期盼着那久违的檐雨快点来临之时,恰巧飘来一阵像模像样的冬雨,硬硬的,砸在瓦梁上,结成圆珠儿落到檐沟里,可是,它们实在不若我们想象的那般好,只是一会儿工夫,便就凝冻上薄薄的冰块儿了。再说,我们在冬天里似乎要比其他的季节脆弱了许多去,常常会在指节处,长出许多血口来,最后恶化为冻疮,若是粘了雨,又痒又痛。因而,冬天实在不是赏玩檐雨的季节。
不过,在村庄,檐雨决不因我们的喜好而改变原本的自己,它们总是自有着四季更替的模样。当然,檐雨也并未知道,我们对它们所怀有的喜怒哀乐,它们一直都是自己本该属于的那些样子:春天柔细,夏天粗狂,秋天凉悦,冬天寒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