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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燕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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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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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牲口(三题)

老屋最右端的那个屋角,原先是放有一堆干稻草的,草上铺置着一块旧毛毯,从木楼门槛的泥土路望上去,便可看见毛毯上一条毛色油亮的狗,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大老远,盯着你。

若是第一次来到这老屋,必定会迎来这狗的一阵狂叫。认不得的人,狗怕,唯恐对它怀了恶意。父亲拉开木门,从里屋走了出来,也不管狗如何叫喊,只与来客热情地说着话,寒暄着。此时,狗自知无趣,便歇了声,摇着尾,舔着客人的裤脚,跟着进了屋。下一次来屋,狗见了,便会大老远地跑来,接客。

狗崽儿得三个月方才算得满月狗。狗就是满月那天,被亲戚给送了过来的。大人们都说,“猫来穷,狗来富”。父亲倒也是期待着富贵的日子快点儿来临。狗来了,我们一家人都欢喜。狗倒也乖好,它终日跟在父亲身后,一起上坡,一起下地,一起出门,又一起晚归。狗五个月大时,就可以独自上坡追赶山林里的那些野生动物了。野兔、野猫、野鸡、野羊儿,甚或是野猪,它都给撵出来过不少。老屋对面的羊岭界,常有野生动物出没,父亲在那里种了几分苞谷地,可还未待得种儿发芽,就给这些野生动物吃了精光,固然是少有收成。自打狗与野物几经激战之后,苞谷就逐年有了产量。那年在羊岭界种苞谷的父亲,曾被野猪伤过,一条血口,从颈部破到背脊梁。事后父亲说,若是没有狗,他就没有命了。

我们几姊妹,打工的,出了门打工,上学的,出了门上学,加上母亲去得早,老屋空落落的,剩得父亲和狗在那里。没有伴儿说话,父亲就与狗说。父亲喜欢吹唢呐,往日,若是隔壁邻居有了红白喜事什么的,除了要叫上父亲去写对联外,还要请父亲唱酒歌和吹唢呐。这些年,村子里许多旧俗都没有了,或是简化了,但父亲依然喜欢唱山歌和酒歌,喜欢吹唢呐。一个人在家,父亲将山歌和唢呐唱予吹予狗听。

那些年我正在外地上大学,每年假期回家,狗却还记得我。我和父亲拉家常时,狗就蜷在我们的裤腿下,甜甜地眯着眼,细听我们的笑声。夜里,我们要关门休息了,狗总有许多的舍不得,它一个劲地抓我们的房门,希望我们把门打开。久久地不见有人开门,方才离开,跑到那干稻草堆上的旧毛毯里,守夜。

夜里稍有动静,狗总要起身探个究竟,狂吠一阵,待弄得水落石出,感觉没了什么事儿,方才跑回自己的圈儿里,静静地躺着。父亲出门,去村庄相邻的湘西那边,给人家唱酒歌或吹唢呐,狗也跟着去。父亲到外地亲戚屋走亲,狗也是要跟着去的。可一到了夕阳西下,夜幕渐浓之时,狗懂得兀自回家来守屋。次日天麻麻亮,又起身去接父亲。父亲说,狗是他的贴身保镖。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是多么的喜欢这句话。许多时候,我总是在想,一条狗,它能够如此忠诚于我的父亲,许多年了,没有嫌弃我那个家的贫寒。守家,看屋,追捕猎物,陪父亲说话,静静地听父亲的歌和唢呐……它承担了许多本应我去承担的义务。

牛一旦被父亲套上了农具,牛就不再是活在牛世间了。

牛总是走在父亲的前面。一大早,父亲起了床,跑到牛圈口,把门闩一一拆下,他要放早牛了。可是此时,牛还躺在父亲前夜铺下的草堆里,舍不得起床。父亲便用手掌轻轻拍了一下牛。牛匍匐着身子,虔诚地,跪地而起。

牛是年前的冬季来到我们家的。父亲总是说,这么多的地,这么宽的秧田,没有牛,是种不下去的。可是家里穷,而牛到底是赊了账买回来的。

父亲买牛的目的很明确:耕犁田地、出售牛犊。一句话,即是用牛来养活我们全家人。牛开始不懂农事,不听话,脾气暴躁,常常我行我素。父亲有丰富的育牛经验,他砍来一条长长的竹竿,套在牛鼻上,然后给牛犊拴上一具假犁或者假耙,只用了三个早晨,就把牛教得贴贴服服的,要它左,则绝不往右。至此,一头牛,它是再也回不到牛世界里去了。

稻谷收割完以后,牛又得下地了。它已经懂得父亲的心事,和父亲一起,大踏步走着,在走进稻田的入口处,牛乖乖地兀自停了下来。父亲于是给它套上农具,有时还偷偷地跟它说一些话,牛装着听不懂,使劲地摇着耳朵,静静地鼓起了下地前的力气。可是我的父亲,大声吆喝着,喊骂着,要牛快一些,更快一些,把那原本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儿,给早点了结。

牛在干硬的水田里拉犁,犁声嚯嚯嚯地,从泥土深处传出,牛明显觉得实在是太费力气了,若是要一早晨的光景拉完那活儿,父亲是有点儿苛刻牛了的。牛开始抽着粗气,唬——,唬——,唬——。我正藏在那野岭之顶的板栗树上,趁着牛在犁田的空当儿,去偷吃那香甜的野板栗。目光穿过那淡黄的板栗叶,穿过那挂满板栗果的光枝条,我发现了牛。它粗粝的呼声徘徊在山谷,但父亲的吆喝明显比牛的喘气要大了许多。撇多——嘿——撇多——嘿。好不容易听到一声“咓”,牛停了下来,父亲也停了下来。牛唇之下正是一抹枯黄的干草,烂躺着。牛伸出紫红的舌子,轻轻一卷,草就被卷走到了牛嘴。牛反复地咀嚼那些草,似乎是永远也吃不完的美味一般。有时候,牛仅仅只是为了一棵草,也要跪下身子,探出头去,努力地摘下。

第二年,我家的牛宝宝到底是顺顺利利地降生了下来。这是牛的头胎崽儿,父亲高兴得不得了,给了牛三个月的产假。牛宝宝大概一周岁时,得了一场大病,瘫痪在圈里了,起不得身。牛横着泪水,用唇,一次次轻轻地舔牛宝宝的身子。牛宝宝三岁未满,就被父亲卖到了临近的湘西那边。此后很久的时间里,牛一直都无精打采的,它总是会默默地站立着,痴痴望着湘西那边,不时发出痛苦的喊叫。牛一定是想念牛了。

许多时候,我想到牛,想到牛那痛苦和难舍的模样,就安静不下片刻的心绪来。我吃的粮食,凝结了牛的汗水,我求学十余年的学费里,凝聚着父母的心血,也凝聚得有牛的心血。我不管走在哪里,遇见牛,我就像遇见了自己的衣食父母。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马了,那油光发亮的马鬃,那钉有铁圈的马蹄子,那空远而沉郁的马嘶,却是深刻地印在了脑海里的。

实际上,我第一次看见马,是在旧版小说《三国演义》里的扉页上,那是奔跑在疆场上的战马,马上有持鞭的将军。马上那个老是怒发冲冠的粗暴性子的张飞,浓密的胡须,圆鼓的双眼,至今依然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小时,我给伙伴们说《三国演义》里的戏,总是先要说到那些将军的马。刘皇叔越马过檀溪那一段,是罗贯中写得最绝的一笔,白的马,黑的马,都和英雄一起出现,没有哪一匹马,是怕死鬼。那年,村子里卖掉了一大片集体林木,用这些木材款给村里接通了电,有的人家就购了电视,便又方才得在电视里看见了真正奔跑着的马匹,这个时候的马,总是和英雄一起出没,即便马被乱刀战伤,也是要悲壮地咆哮数声,轰然倒下。这个时候,战马上的将军,手里的缰绳,却是紧紧的捏着,舍不得松开。战马,就是我所向往的一道光。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里,最多而且反复出现的,就是那些马和马背上的将军。大唐皇帝李世民,爱马如子。他把自己在大唐建立前先后骑过的战马,分别名为“拳毛騧”“什伐赤”“白蹄乌”“特勒骠”“青骓”“飒露紫”。为纪念这六匹战马,李世民令工艺家阎立德和画家阎立本(阎立德之弟),用浮雕描绘六匹战马列置于陵前,即“昭陵六骏”。特别喜欢读有关李世民的史事,就因为他是一个爱马如子的皇帝。

见到生活中的马匹,已是许多年后我学会赶集的事了。每一场赶集的日子,我总是看见有许多打马而来的人,他们或是拉有一马车的窑炭,或是带着满车的茶油,又或是什么货都没带,拉来一车赶集的男女。马到了小镇,便就脱去了栓在身上的木板车,兀自跑到镇郊的荒田里,吃草,打滚,或者睡一懒觉。我到省城里读大学时,课余的时间和周末的空闲里,总是要到学校附近的花溪公园里去玩耍的。这里有许多的驾马游项目。与马合影,是免费的。骑马项目,方才收费。从公园这头骑到公园那端,幽深的石板小道,慢慢地游走,大概半个时辰,付给马主人10块钱。倒也不算太贵。然而,我每一次接近马匹,总是觉得那马不像儿时的马,它们不会长啸,不会飞奔,乖乖地,温温地,倒是像极了一头宠物。我为这样马感到无比的痛惜。尽管我骑在马背上时,多么的害怕那种信马由缰的狂奔,害怕马儿那旷远震耳的嘶鸣声,但我却是极其急迫地想看到真正能够狂奔的马,想看那勇敢的、充满智慧的马。我到底是彻底地失望了的,对于活在公园里的这些马儿,它们实在太娇弱了,它们已经远离了他们的祖上,这些马子马孙们,已没有半点儿祖上的野气和果敢的头脑。庆幸的是,这些马依然是诚实的马,是勤劳的马,不然,它一定不会带上我们从公园的这端游到那端,然后,又乖乖地从那端带回原处,给了我们许多的乐趣。

我是在游玩贵阳东山寺时,又遇见了马的。那是一匹真正的马,身上背负着数百斤重的潮湿的泥沙,在东山那陡峭的山崖小道里艰难地攀爬。我问马主人是要到哪里去。他回答我,是在重修东山寺。一座三层楼高的东山寺已经建造出了屋架子,剩得屋壁的墙砖,吊顶的方木,盖顶的瓦片,一堆堆搁置在山脚。我在想,那即将修善成的阔大的庙宇,就是那一匹马儿给背上山来的。马走过我身旁时,喘着粗气,瘦长的腰上重重地压着两袋泥沙,马站稳了脚,歇息了片刻,一仰头,嘀哒嘀哒地,又继续攀爬,足声在山间徘徊回响。这使我很容易想起过去那些依赖马驼牛拉的朝代。比如那穿梭在山岭间的万里的长城,不是人马一块砖一块砖地给背出来的么,人类的这一颗智慧的结晶里面,浸染有马的汗水。

我常常想,古时假若没有马,就一定会战死更多的英雄,就一定不会有那么多璀璨的文明。甚至,我觉得,那些生肖属马的人,是荣幸的,他们沾了马的荣光,有着马一般不屈不挠的信念和勤劳勇敢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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