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9日晚九点二十几分钟,又感觉到屋子在晃了,应该是又地震了。但大家好像都不咋慌,女儿甚至没感觉到。赶快上网查询。现在信息来的是快,很快在微信群里,大家都知道是九寨沟发生了7级地震。按理说7级地震要算是高的震级了,可能真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吗?8级强震都经历过了,大家对7级地震都有点麻木,或者叫淡定了。
一晃都快过去十年了。这些年,如祥林嫂般无数次向南来北往的亲友和熟人们唠叨过当天发生的种种细节了。有趣的是,每次回溯此事,说者依旧是眉飞色舞,声情并茂;听者还是津津有味,聚精会神。想来也是,毕竟是八级强震,全球有感,万众瞩目。而我辈恰巧身处灾区,又幸运地不在核心灾区。耳濡目染,感同身受,我们是这场大灾难的亲历者和见证者。
2008年5月12日,一个普普通通的周一。上完上午的两节课,下午本来没课,忽然接到代课通知,说是地理何升江老师因父亲生病赶回宜宾去了,12班下午第一节地理课须叫我去代他守一下。虽然下午休息不成了,但因为5月20日全市初二年级的地理生物学科就要提前中考了,考试迫在眉睫,作为班主任押着本班学生抓紧时间背背书也是责无旁贷的——回想起来,我还是挺庆幸这次代课的,否则真的会手忙脚乱,大乱方寸,不知出啥洋相呢。
下午2点20开始的第一节课,学生们显然还没睡醒,叫他们自由背书复习,个个都是无精打采,迷迷糊糊,不在状态。见如此要死不活状,我怒了,喝令全体起立,站着背书——后来学生们每每忆及当时,都盛赞我让他们罚站站得好极了:他们在逃跑时不需再起立挪椅,从而大大节省了宝贵的跑路时间。这真是阴差阳错,令人哭笑不得啊。
我就像牧羊人一样站在讲台上环视着教室。2点28分左右,我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头,学生也骚动起来。我猛一低头发现讲台在抖动,急抬头再一看学生,学生们也全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地震了!我脑海里快速闪过一个纠结的念头:是叫学生就地躲在课桌底下呢,还是让学生赶紧跑下楼去呢?我们在三楼,万一在跑下楼的过程中,楼梯垮了,学生被踩踏那该咋办?我向学生大喊一声:“等一等!”自己跑到走廊一看,走廊上的天花板被抖得哗哗的,跟水面上的波浪似的,有些天花板已经被震落下来了。我急回身站在门口朝学生大喊一声:“快跑!!”学生们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倏地一溜烟儿地冲出去了。后来才知道,学生们在冲下楼道时,班上的两个小个子男生巨茂学和陆镇阳果然被人群踩倒在地上了,是黄鑫他们几个大个子男生看见了,拼命用脊背抵住后面的人流,硬把这两个同学拉了起来。还好,没受伤。
看学生跑了,我也跟着跑了两步,强迫症又驱使我回来向教室里张望了一眼,万一有哪个胆小的学生受惊吓,落下没跑掉呢。还好,教室里空空的。再回头跑就遇到了在旁边11班上课的杨静雯。小杨已经被吓慌了,手足无措。我拉了她回到办公室,想在墙角处躲一会儿,等地震停了再走。结果整栋楼还是抖动个不停。我心一横,说:“走!”拉了小杨,三步并做两步就冲下楼来。学生们都已躲在大草坪上了。跑下楼,我才忽然想起来:我女儿!撒腿冲向坡上的小学部。
在小学部操场边的围网下,一群小学一年级的娃娃被吓得哇哇大哭。在一片哭声中,我找到了已经哭得一塌糊涂的女儿,一把抱起她就往大草坪跑过去,那里还有自己的学生需要照料。跑了一歇气,一低头,才发现安安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支铅笔。我后来返校替她收书包,发现地震来临时,她刚在本子上写了四个半字。
抱了安安来到大草坪,2班,12班的学生们一下子就围了上来,个个群情激奋地七嘴八舌的。定了神听了半天,才明白2班的郭云浩他们在激动地说,地震时某老师丢下学生自己吓跑了了。我也愣了,没想到会这样。这时又有人高喊,有人跳楼了!我心里一紧,先以为是学生。跑下草坪,看见有个男人趴在牛津楼后面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有学生也凑过来看的,老师们急忙把他们都赶回草坪,不要靠近楼房,以免危险。后来听说不是学生,是高中部的黄某跃。这人平日里挺镇定的,今天咋就慌了神乱了方寸跳楼了?政教主任魏近喊来一个有旧QQ车的校警,和其他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受伤的黄某跃抬上车拉走了。大家都估计这黄某跃够呛了。
据魏近后来叙述,黄当时还有口气,头摔裂了两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争着去抬脚,只剩下魏近无奈只好去抬脑袋了,就看见脑浆了。到了富临医院,死马当活马医,魏近只好留守。半夜去上厕所,四周静悄悄的没一个人。撒完尿出来,魏走着走着,提心吊胆地一回头,猛地发现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悄没声地跟来了(脚底是地毯,所以没声音),像极了白无常。魏近腿一软,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捱到第二天黄就咽气了。
看着送走了跳楼的黄某跃,回到草坪。这时打哪里的电话都打不通了。学生们带手机的这时也都落在教室里了,都借了我的诺基亚E50打。信号断断续续,时而有时而无的。我的两块手机电池后来都耗完了。忽然连襟S兄找上来了,我拜托他把几个孩子都带下去。这时好不容易和姐姐联系上了,父母平安,她待会儿来接外甥陈阿达。(我自己的姐和老婆的姐的孩子都在我的班上)——S兄就带了他女儿欣和安安们走了。我顿时轻松了一半。这时有人招呼大家去双语广场集合。带了学生过去。现在雅致楼的位置当时还是个荒坡头,用一道墙隔了下面的台阶。这时那道墙也被震倒了。大家看着那堵倒塌的墙,心里都乱麻麻的。校长讲了话,要大家镇定下来抗震救灾。在惊魂未定的人群里看见夏文达穿了拖鞋背了笔记本电脑(他后来非说他没背电脑,我就不知道是咋回事了);江水英同志光着脚。后来才知道,5.12 下午没课的人都在午睡,地震来袭,慌不择路,江水英同志就光着身子跑下楼了,物理组的柳虎两口子也是全裸着跑出来,愣了半天,女的才忽然反应过来的,急寻衣物遮体。而宋俊霞同志则表现出超凡的勇气:她意识到地震了,在晃动中淡定地穿好衣服才慢慢下楼的。这些都成了灾后的闲谈。
领导讲完话,我们又带学生们回到大草坪上,各自占地盘就地歇息。将近六点钟,副书记李花姐带来消息说:北川没了!大家都有些发蒙。问咋没的?说是山垮了,把整座城给掩埋了。那时我还没去过北川,也不知道北川具体在什么方位。大家心里一阵迷茫。回想起来,像老席和老邱这些老家在北川的,不知当时心里有多急。后来得知,学校有几位同事的亲友在大地震中罹难了。老席说我的大学同班女同学王英也遇难了。蹉跎了多年,她刚刚结婚啊。而地震前才到双语学校来挂职锻炼的北川某中学的副校长,未及时返校,也死在北川了。不断有消息传来,金柱园拐弯处的绵阳宾馆楼到了,死了四个人;南方证券炒股的老头老太太相互踩踏死了四五十个人。大家都是一片唏嘘。江水英从学生那里找了双拖鞋穿上了。她过来小声说地震中学校也出了几个类似范跑跑的人。
全校师生都聚在大草坪上。我们12班的学生占据了面向食堂的那面草坪的下坡处。绵阳城里的家长陆陆续续来学校把孩子接走了,从而减轻了我的压力。又安排了一些手脚麻利的学生回寝室拿来了被子铺在草坪上,父母暂时未赶来的学生准备今晚就在草坪露宿。学生们第一次露宿,兴奋得很。有聪明的男生回教室把半桶饮用水搬了下来。
又传下话来:大震之后必有大雨,大家一定要做好准备。我跑回教学楼,收罗了一些雨伞分发给学生。晚饭时分食堂里没法供应晚饭,司机小潘和几个人进城收集食品,回来给大家分发了硬得厉害的沙琪玛。小潘说城里的超市商店全是抢购食物和饮用水的人。半夜有周围的人到学校门口卖热稀饭,很快就卖完了。语文课代表陈雅娴本来被学校对面上马村的亲戚接走了,她又买了些香蕉折回来给同学送来。
外地的学生不停地拿了我的E50通过时断时续的信号和家长联系。好不容易联系上了,电话那头的家长听说绵阳地震了,喊自己来接孩子回家,根本不当回事,吃着烧烤喝着夜啤酒,跟焦急万分的孩子打着哈哈。又气又急的谢茂林们在电话里大叫大吼了起来。半夜里,终于家长纷纷把电话打过来了,他们这回信了,央视晚间新闻播报了,汶川发生7.8级大地震(后来定为8级),北川严重受损,人员伤亡惨重。外地的家长们纷纷要么连夜亲自赶过来,要么委托熟人,千方百计安全撤离孩子。学生们毕竟都还是孩子,像一群不知疲倦的猴子,头一回以草坪当床,都挤在一起嬉戏打闹着。因为我的两块手机电池都没电了,我回教室,找到欣的小灵通。看见北大楼墙体破坏严重,心惊胆战之余,照了几张像留作纪念。后半夜,果然如预报的那样,大雨来袭。大家挤在一起。虽有些雨具,但还是被淋湿了衣服和被子。但都不敢到教学楼里去避雨。雨下个不停,气温骤降,我把办公室里预备的白衬衫穿上还觉得冷;就看见2班学生王仁佳把阿迪达斯的羽绒服都穿上了。
5月13日。捱到天快亮时,雨停了,但又传来消息说早上7点多将有一次大的余震。大家都待在空旷的草坪上无聊地等待着。果然大地准时而剧烈地晃动起来,人坐在地上仍要抓住身边的土地才行。水桶里的水晃个不停。天亮后,外地的家长陆陆续续赶到了,胡博的家长从宜宾赶来了,我请问他能否带几个宜宾的孩子走。胡医生为难地说车太小了,只好算了。中午,学校采买来不少方便面,叫食堂的师傅们把炉子搬到小操场上,在雨中起火烧水给大家泡方便面吃。学生们高兴坏了。平时我们是不许他们吃方便面的,现在好了,可以合理合法地吃了。各班派人去领,方便面是那种“来一桶”的,一人一桶。关键是班上已经有一半的学生被接走了,于是每个人都分到了过量的方便面。我勉强吃了两桶就反胃了,而那些学生们像李敏他们则大快朵颐,不分男女,每人使劲吃了三桶方便面。雨又下大了起来。学校买来遮雨布分给各班,搭建雨棚。生活老师袁老师过来帮我们搭。
下午刘彧的父亲从宜宾赶来了。刘彧是初一下期从宜宾转来的,人迷迷糊糊,老气横秋的,外号“八十”,这是因为在学汉乐府《十五从军征》时,他自称八十了,同学们就戏称他为“八十”。刘彧的父亲是宜宾酒厂跑销售的,为人大气耿直。昨晚他和我联系时,得知他将带个商务车过来接孩子,我就拜托他把班上其他几个宜宾的孩子一起带回去,他一口答应了。等刘彧的父亲见了我,才知道他的车里已经在德阳坐上了几个孩子,不能把12班所有的宜宾孩子一起带走了。没奈何,尽量把孩子往车上挤吧。陆镇阳的家在松潘,因为地震使松潘通往外面的路已经断了,陆镇阳的父亲拜托我把陆镇阳送往成都的亲戚家去。我请刘彧的父亲把陆镇阳一并带到成都。这一来李偲就没位置了。大家都有些踌躇。这时雨越下越大,天色也暗了下来。刘彧的父亲看看天,不安地抱个歉就急忙走了。李偲见小伙伴们都走了,就落下她了,在雨中伤心地哭了。我安慰她,待会儿王睿坤的爸爸要开个车过来,你可以搭她的车回宜宾。李偲仍难过地哭着。我也没办法,把剩下的学生带到雨棚下待着。过了半个小时,刘彧的父亲不知咋的又站在了我面前。我忙问咋了。刘彧的父亲不好意思地说,唉,车都上了高速了,总觉得不好,还是叫大家挤一挤,把那个孩子一起带走吧。当时我真的是非常感动,拉着刘彧的父亲的手连声道谢。所谓“危难之时见人心”,大灾面前,有些私心本无可厚非,但有些人还能记挂着他人,真是令人敬佩。震后出于安全考虑,刘彧转学回了宜宾。
王睿坤的父亲赶来接着了女儿。我的班上就只剩下巨茂学了。我和小巨的父亲联系,他说他马上赶到了。正好巨茂学的表哥喊他一起去四班的场地。我叮嘱了小巨一番,再次和巨茂学的父亲联系,告知巨茂学的去向。这一来,我班上的学生就全部安全地转移了。我告知李花姐,征得她的同意就回家了。这时大概是下午5点半左右。我看公交车还在运营,但想看看地震到底带来那些破坏,决定徒步回家。走了四十多分钟,才回到高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