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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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又是一个秋天了。站在阳台之上，眼望那一盆菊花，却想起了纤纤，我心中黯然。此去经年，菊花犹存，而斯人已远离这座城。
记得那年的一场秋雨，至今让人清晰地感受到凉意。那个秋天，雨一直绵延，像细雨的江南，我有些想念家乡的满城桂子飘香了。
在小巷中幽行，期望在某个庭院中看到有桂树探出墙外，或是有暗香与记忆深处的味道重叠。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个城市最美的花开在夏季，满城清荷，幽香盈然。秋天的桂树并不多，且大多生长于游园一隅，街巷中是不易寻得到的。
出了小巷，就是东湖游园了，这里树木青绿，湖光潋滟。湖边凉亭转角处，终于看见一棵桂花树。树干并不粗壮，墨绿的叶子中，一两枝细碎的花瓣若隐若现，还有青衣包裹的花蕾静静地长在枝杈间，羞涩地露出一丝笑容。纵然这样，在我的心里，也足以绚烂了秋天的风景，连湖水也弥漫着缕缕清香。雨后的清晨，游园里没有人声嘈杂，极安静。秋风把桂花轻拂，风之情致花欲开，我想在这里等待一场花事。
二
纤纤的电话打破了此时的寂静。看菊展吧，去花博园。
仰头看着桂花树上那一排小小的花蕾，再想想满园怒放的菊花，我有些不以为然。菊展有什么好看的，那么多花挤在一起，太闹了，哪比得上桂花的淡定和安静。
花开千种，各自不同。你看了，懂了，就会喜欢的。这话说得有些深意，什么时候纤纤变得这么哲理了。
纤纤并不像她的名字一样小巧柔美，反而更多了几分豪气，做什么事情都是大方随意，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我总羡慕她，活得轻松洒脱，不受任何羁绊。我们认识很早，而成为朋友却只是一次偶然。在一个大型户外活动中，她是现场组织者，红衣黑裙，利落的短发，明亮的眼睛，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活动中的事项，面对镜头没有一丝羞怯。她的长筒袜是什么时候被划破的，我没有注意到。当背后关注的目光开始窃窃私语时，我看到那个刮破的小洞，就如白纸上的一滴墨，不断渗入扩散着。妆容大方，衣着得体的纤纤并不知道后边的那个残缺。我走上前把她拉到一边，她很惊讶，虽然不是很在乎人言人语，但事关整体形象与大局意识，她还不至于那么淡定。我的白色长裙与她的短裙进行了交换，飘逸的长裙给纤纤带来了一种灵动和温柔，也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后来告诉我，听到我提出换裙子时，她感动得差点没流下泪来。
人与人相遇是一种缘份，有时，瞬间的感动或者懂得，就跨越了万水千山的距离，近在咫尺，如影随从。纤纤住城南，我住城北。平时各自忙碌，工作若无交集，便一个月也见不到她的影子。我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倒好，都淡如冰了，化成水还得需要时间。纤纤就笑，结成冰的友情更牢固呢。的确，性格的差异并没有妨碍我们彼此走近，那些共同的孤傲和矜持，相近的灵魂，纯洁的内心，让我们可以对彼此诉说幸福和困惑，体验各自的疼痛与快乐。女子之间的纯真友谊，应该是同类间的相互欣赏。有些人相识一生，终未能气味相投，人近心远；有的人对面不相识，却可能因为某种相似而心意相通，有知遇之暖。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我们所寻找的，大抵上是和我们精神上有融通的那个人。
当秋风再起，花博园中的花开得正艳，千姿百态缭乱着季节的微凉。目光掠过片片精致的花团，人为的摆设总感觉有些牵强。堆集在一起的团团花朵遮挡了叶子的色彩，只剩下花团锦簇，还有繁华背后的寂寞。闪光灯聚集这片花海，也扰乱着花的低语，游人大都是匆忙的过客，没有心境去听花开的声音，没有驻足去注视入微的花心。在纷乱的人流中，我没有了赏花的心情，逃离人群，倚在一棵树下，听人语喧哗成声浪，看身影绰绰成人海。纤纤也在其中。只是她独爱流连在菊花园中，细细品赏每一朵绽放的菊花，微弯的花瓣顶端像极了她含笑的嘴角。黄色的休闲上衣，带有花边的牛仔裤，伏身于一朵菊花前，歪着头莞尔一笑，你看，我像不像一朵菊花？
像，特别像凌寒的傲菊。听到这话，纤纤笑了，更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这么多名贵的花，还有一些是平时难以见到的奇花异草，她偏偏只看菊花。我无语叹息。看到我皱眉，她一笑说，花开的声音像八音盒，不信，你来听听。
这么热闹的地方，就算花开也听不到的。但是我还是来到了她身旁，在一盆菊花前蹲下身。这是一朵盛开到极致的紫红色菊花，细细柔柔的花瓣延伸着，向外面四散开去，在每个花瓣末端弯曲成一个小小的结，那姿态美丽而优雅。它们在阳光里，开得灿烂，开得自由舒展，把自己最美的时刻，全部投入到秋天，装点季节的颜色。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耐心地去观赏菊花，也只是受到了纤纤的感染。欣赏与爱，是两个概念。
午后的阳光洒下一地温暖，影子一寸寸地移动着。花香四溢，我们坐在被花朵包围的椅子上，一杯奶茶，一碟水果，聊到夜色阑珊。
三
那是一个满城菊花的北方小县，纤纤只是万丛菊中的一朵。水清花香的地域给了她甜美的嗓音和活泼开朗的性格，而她的内心却是细致柔软的。
纤纤说，她的家乡每年十月都会举办大型菊展，今年的菊展她是必定要错过了。她说，来到这个城市，无所谓喜欢与不喜欢，只是想换一个环境，也换一种心情，而她的菊花情结，从未曾改变。对于爱情，她只想要一份清淡、实际，单纯的感情，一种有根基的感情。像大树一样稳稳地生长，逐渐枝叶繁盛，逐渐不可拔离。
那份她相恋三年的感情，那个如候鸟一样飞翔的男子最终没有给她稳稳的幸福，伤她太重。她看上去简单快乐，不拘小节，不纠结于生活琐事，自由自在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行走、工作和生活。实际上，她活得极为艰难，生活的窘迫，工作的失意，爱的惶惶不可终日。她把心思深埋，用伪装的快乐掩盖心中的痛。我最初认识她时，遇到也只是一笑，并不多言。两个漂泊异乡的女孩子还没有跨进惺惺相惜的懂得。
花一样恋爱的季节里，纤纤有些落寞。遇到的男子多是聪明而自私，善良却不通透，与她心中描摹的那个形象总是相去甚远。我问，你想要什么样的人相伴一生？她说，其实，我要的很简单，要一个能帮我在院子里种树种花的男人，能与我在庭院里吹着晚风，对着月亮喝茶话家常。
我笑，现在能种花种树的人多是农家的孩子，城里的男人，谁还留有这份闲情逸致？回到田庄做一个农妇，那里有你想要的返璞归真的生活与感情。纤纤就追着我，不依不饶地追问着什么意思。我们的笑声在秋天的花园与花儿一起绽放着。
实习期的纤纤，成绩有目共睹。她的形象、气质、声音、镜头感和工作能力几乎无人能比。然而，实习期满考评，只有两个名额差额考评四个人，对于一些善意的提醒，她仍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是我担心的事仍然发生了，这次考评，我至今耿耿于怀。
见到纤纤时，她看不出任何失望的神情。她说，这里本来就是一个临时的实习场，我尽力去做，无愧于心，这份经历对我已经足够。看着她那满不在乎的神情，我更愿意相信，她回到秋季满城菊花开放的小城，一定会寻到最真实温暖的生活，不再租住在异乡狭小的阁楼上，也不再独自承担风雨中的无助。然而，为什么我明明看到，在她轻快的话语中，有隐隐失落的伤痛。对着她离去的背景，我默念祝福。
四
我打开书，里面有一朵菊花瓣。最初捡起它轻轻放在书页里时，它是明媚惊艳的。过了些时日再看，它却变成了深褐色，完全没了初时的色彩，让人不忍目睹，匆忙丢掉。这菊花品节，宁愿自毁而被弃，也绝不苟延，不愿丢失了灵魂。这样难以捉摸和不会屈从的个性像极了纤纤，刚正秉直，善恶分明，在拥有无数欲望的红尘中，坚守着本真和自我，纯洁明净。哪怕永远找不回纯真的样子，抽空成一副枯萎的躯体，也绝不会屈从于强权的占有，来讨好占有者贪婪的目光。
日出日落，花谢花开。城市的空间每天都有人来了，也有人离开。纤纤的离开没有几个人会记起，而她一直在我的心里，我却不知道她飘零在哪片海。我没有因了纤纤转而喜欢菊花，依旧喜欢小巧的桂花，不张扬，不入俗，静静开放在凉意的深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性的，爱一种花和爱一个人一样，需要呵护、理解与懂得。尘世中，我们都在找寻另一半或知已，我们所要寻找的人，大抵也是类似的，灵魂相近，感觉也相近，能在对方身上邂逅另一个自己。
当她捧着一盆花站在我面前时，已经是半年后。浅紫色的长裙，带着灿烂的笑，快人快语，活泼依旧。她从家乡来看我，只为送一盆紫红色的菊花。花是她自己种的，似开又合，密密的花苞紧紧地在花茎上排列着。
哪有在家里种菊花的，多不吉利啊。我故意揶揄她。纤纤一点也不在意，她据理力争，罗列了菊花的很多优点：品格高雅、清香诗意、不入俗尘等等。还自己为菊花找到了窗台下东边最明亮的地方，我也就宽容了这丛菊花在东篱下安家落户了。
就算纤纤不说，我也大略知晓菊花的一些品性的。作为梅兰竹菊四君子之一，不少人喜爱菊花，正是钟情于它不逢迎风雅，敢于傲雪凌霜的品节，即使是残菊，也悬挂枝头，坚挺不落，依旧含香吐芳。陶渊明用菊花的清雅倔强，来坚守自己的君子之节，黛玉用菊花的高洁情操来自喻，“满纸自怜题素愿，片言谁解诉秋心”，道出自己内心情愫不被人解的苦闷。想来纤纤喜欢菊花，也与她的性格有关吧。爱一种植物，其实爱的是植物中的自己。
我问，找到那个与你一起种花种树的人了吗？纤纤一笑，先过好生活，才会有坚实的爱情。你知道吗？有人说过，女人最好的姿态，是自信而从容地行走在阡陌红尘；女人最好的样子，是人淡如菊，无欲无求，隔绝身外沧桑；女人最美的状态，是至柔中透着至刚，不沉溺，不苛求。我笑了，纤纤你真的成哲学家了。
她纠正说，不是哲学家，只是一名普通的小学老师，每天带着孩子们读书、唱歌、做游戏，单纯而快乐。
我告诉纤纤，在她离开之后，有很多人惋惜、留恋和不舍，但没有人去打破职场规则。她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多了几份成熟沉稳。她回应道，怀才不遇并不可怕，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才是幸运的。错过一季花开，来年或将邂逅盛大的绽放。
五
转眼间，又是一年秋意凉，街巷两旁的树木在习习的凉风中，更显丰姿绰约，蓝天白云，几只青鸟欢快的划过。这个季节，我每天都去观察窗下的菊花是否绽放了新的花蕾。小小的花苞每天都在长大，渐渐露出了里面的菊色，只待花开。我突然感念起来，虽然岁月艰难，但静待花开的日子，才是最美的年华。
经年不见。恍然间，我分明看见纤纤于菊花丛中向我微笑：你看，我像不像一朵菊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