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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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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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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乐门


下了半天的雨终于停了,几声鸟叫打断我的午梦,从窗口望去,门口的玉兰花树仿佛刚从沉睡中醒来。叶子如出水的翡翠,绿绿的映着天光。雪白丰腴的花朵莲花般绽开,带着幽香,像极了百乐门的舞蹈皇后,像红极一时的我,穿着白色的舞裙在非洲紫檀木地板上恣意回旋。


几株广玉兰长得枝粗叶大,探过嵌着漏窗的花墙,遮蔽了半个庭院。晦之说这是当年从李鸿章的大儿子李经方家移植过来的,同时搬来的还有很多太湖石,都按晦之的想法放置。


“小姐,车子来了。”平儿穿过月洞门,匆匆朝我跑来。


“好。四爷若是提前回来,你就告诉他,我到玉玲珑安师傅那儿取旗袍去了。”我想回到百乐门,但并不想欺骗晦之。两个月前,我的确在玉玲珑定制了一套旗袍,我自信这是出门最好的借口。


平儿折回去取把伞给我,她怕我被不期而遇的雨淋湿。我不忍拂违平儿的好意,接过了伞。其实,我倒真想邂逅一场大雨,在雨中舞蹈,任由全身湿透,一如雨后盛开的玉兰花,该是多么痛快淋漓。


晦之让我从百乐门搬到中实新村,又搬来公馆,说是要给我自由的人生和真正的名分。我却感到极度的沉闷和无趣。他让我住进公馆的北侧,这是三开间的四层洋楼,南侧是古香古色的八角小楼,碧瓦飞檐,粉壁明窗,是晦之收藏青铜器,甲骨,字画,古籍的地方。他叫它小校经阁,还雇了十来个人专门抄写古书。晦之热爱古董,又爱女人。可我不想成为晦之手中的古董,也不想成为笼中的金丝雀。


“先拉我到玉玲珑旗袍店,就在愚园路东头”我对车夫说。


车夫紫棠色的脸让我想起去世的父亲。父亲是个老实忠厚的剃头匠,早年带一家人去了日本。战后我们一家又被迫回到中国。父亲在日本人占领上海后就病逝了。


沦陷后的上海居民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添很多,大量的外地人涌进城来,街上一派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景象,还能见到穿着时髦的白俄女子,和卖报纸的犹太儿童在路上穿梭往来。每天有很多人簇拥着去买房产和股票。大都会,仙乐斯,百乐门变得更加热闹起来,在百乐门有很多人捧我,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过眼的烟云,逢场作戏罢了。晦之不惜一切把我接出来,要我远离浮华,他自己却不免流连于斯。


黄包车载着我的浮想摇摇晃晃穿过街巷,车夫小心敏捷地避开路上的积水,有时轻微的一停一顿就会把我拉回车马人流的现实中来。


“嘟——嘟——”一辆警车溅起的水点打在一个贵妇的身上。那人提起旗袍下摆,转身朝开车的士兵狠狠瞪了一眼,无奈地看着车子扬长而去。我才想起我是来取旗袍的。


“陈小姐,是这里吧?”黄包车在玉玲珑门前轻轻停下。


我倾直身子往前看,却只见老旧的招牌,禁闭的大门,不由得心头一凉,仿佛错过了久约的故友。


我不止一次在这里定制旗袍。安师傅只要看人一眼,心里就有了最好的样式。他会竭尽全力缝制每一件衣服,如同制作一件件珍贵的艺术品。海上名媛大多会找安师傅定制旗袍。安师傅的太太是个善于应酬,又极随和的女人,通常大家都称她易老板。易老板知道我们舞女的不易。她说越是风光的人生越要付出更多的血泪,最终的结果越是悲凉。我们几个年轻的女伴,当时并不在意,只是笑她上了年纪,难免有些悲观的想法。


“陈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一辆轿车在路旁突然停下,把我从沉沉思绪中惊醒。一张成熟英俊的面孔从车窗探出来。我认识他,他叫彭年,跟丁默邨过从很密,可以用日语跟我聊天。


我淡淡一笑,没有回话,其实我何尝不想问他怎么这么巧路过这里。


“如果刘四爷欺负你,回百乐门来,我还是你的铁杆粉丝。我们还会捧你的。”他的话中带着醉意,眼神又显得困倦,说完挥一下手,车子就开走了。


“我们还是回公馆去吧。”我对车夫说。本来决意去百乐门的,心底却莫名产生回公馆的想法。看着往来的人流,我想起成为花国皇后的那些日,每天不少的公子少爷开着车载着我往来各大舞厅。


我坐上车,车夫抓起黄包车的扶手,刚要走时,两个日本人来到玉玲珑的门店前。

我示意车夫将车子掉过头去,不让他们看见我。但我分明听见他们在谈论供应旗袍面料和蕾丝的事。那时因为战争的缘故,海派旗袍的面料和蕾丝主要从欧洲和日本进口。两人嘀咕一阵,遗憾地离开了。




“曼丽小姐,我们的花国女皇。你怎么还在这里。”没想到彭年的车子又开了回来,他一支胳膊搭在车窗上,好似算定了我不会回公馆似的。


我感到略有些诧异。像晦之,像彭年这种死缠硬磨的男人,我见得多了。

这一次倒有些意外。


“听说店主已经搬走了。你就别等了。刘四爷都不亲自陪你过来,真是委屈我们曼丽小姐了。小姐肯赏脸的话,请你吃顿饭?”彭年打开车门下来,摆出邀我上车的姿势。


我嫣然一笑,仿佛找到了从前的自我,畅快地答道“百乐门。”

我也曾梦想像一个普通的女子一样过一种相夫教子,岁月平淡的生活。可是后来才发现这是一种奢侈的想法。晦之和我都是天性不安的人,越是强求平静,越是静不下来。越是压抑,心底的火山就越要往外爆发。


彭年替我付了黄包车夫的钱,便让我上了车。


“我有个法国朋友,刚从巴黎回来。学油画的,想找个身材好的模特。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画我?”我感到受宠若惊,却又明知故问:“我不喜欢西洋油画那种光溜溜的人物画风格。我更喜欢晦之收藏的那种中国古典仕女画的样子,典雅含蓄。”


“大上海,谁敢跟刘四爷比收藏啊。听说他那里有一副皇宫里流出来的《汉宫秋图》,日本的松宫贵之先生可是艳羡得很啊。”


“晦之跟我提起过这幅画,我看不大懂,也没放在心上,只记得里面有一座宫殿和几个小人儿 ,好像是汉武帝会见西王母的典故。”


“是的,松宫贵之先生想花高价买下这幅画,不知道四爷肯不肯出手。”


“这就不好说了。晦之的银行生意很好,最不缺的就是钱,对古董又极痴情,还专修了个阁楼用于收藏,要把国宝卖给日本人,恐怕不大可能。”


彭年不置可否,往椅背上一摊,懒懒地问我“刘四爷这几天忙些什么,也不陪陪你。”


“他说有几件宝贝要亲自去看一看。谁知道他说的是哪家的古董,还是哪家的姑娘。天下男人还不都是一个样,花花肠子。”我点燃一根烟。


“曼丽小姐,我可不是四爷那种人,见了喜欢的,就金屋藏娇,据为私有。我对你只是欣赏,钦佩,膜拜,绝无半点非分之念。清风明月,瑶草琪花,天下共仰之,岂敢独享。”


“彭先生真是男人中的高士,迥出凡流,不似那一般须眉浊物。”我冷笑道。我知道,男人的话越是说得好听,越是听不得的,可是又有谁不爱听呢。


“程砚秋程老板最近有一出新戏《锁麟囊》要在黄金大剧院上演,陈小姐想不想去捧捧场?”


“程老板唱腔幽咽婉转、起伏跌宕、若断若续、柔中带刚,是必去观听的了。不过程老板功力精纯,我一生一世也是学不来的。彭先生最近如何这么多闲情雅致?”


“哪里哪里。我是个粗人,娘胎里出来长这么大,就是个艺术盲,曼丽小姐芳风所过,雨泽所加,我们还不沾点香气。”彭年漫不精心的抚弄着他那略显粗大的手掌。


“照你这么说,我跟晦之呆久了,一不留神也会变成了天天研究甲骨文,蝌蚪文的老学究。”


彭年听罢一笑,笑声清脆而爽朗,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轿车在百乐门前刹住,周围早已密密匝匝停满了各式的车辆。


“月明星稀,灯光如练。何处寄足,高楼广寒。非敢作遨游之梦,吾爱此天上人间。曼丽小姐,我们的花国女皇,欢迎您大驾回宫。”彭年先下了车,替我开了车门,伸手迎我下车。


我噗嗤一笑,竟然掩饰不住被人宠爱的惊喜和骄傲,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来,轻放在他的掌中。


我喜欢刘公馆的园池假山,花墙漏窗,但更爱百乐门的彩灯霓虹,歌舞翩跹。亏得盛七小姐打赢了盛宣怀财产继承权的官司,投资一大笔钱,修造这远东第一的娱乐中心,光明十里的玻璃灯塔,高贵华丽的花岗岩面,典雅庄重的大理石阶,无不让人心驰神飞,流连忘返。


彭年带我到二楼的包厢,没想到那里早已有了好几个人,正在喝茶聊天。


“介绍一下,这就是大家渴慕已久的花国女皇,陈曼丽小姐。”彭年说话时,诸位皆起身相迎。


“幸会,幸会,难得一睹陈小姐芳容”


“陈小姐多日不来百乐门,我等百般焦渴,如大旱之望云霓呀。”


“陈小姐这边坐,想请你谈谈这段时间退隐江湖的奇遇。”


彭年又把几位生人介绍一遍。


“这是日本支那艺术研究会理事松宫贵之先生,这是法国归来的画家高锋先生,这是我的铁哥们刘其甫……”


我用日语回应了一下松宫贵之,看见高峰果然英俊潇洒,一股浓浓的艺术家气息,便主动靠过去问道:“高先生主要画什么题材的油画?”


“人物画,主要是人体画。”他回答很简洁。


“是不穿衣服的吗?”彭年插了一句。


“有时候也要穿一点衣服。”


一桌人禁不住笑起来。我红着脸跟着笑道:“你们学西洋画的,总是想占别人便宜,自己照着镜子画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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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年见天色渐渐暗下来,便拿了菜谱要我点菜。


“客人们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吧,我有选择困难症。”我把菜谱递回彭年手里。


“这个水晶虾仁,清汤鲍鱼一定是要的。八宝鸭少不了的。醉蟹必不可少,太湖大闸蟹,又鲜又嫩。这道菜又叫醉生梦死,诸位难得一会,今日定要一醉方休。这荷叶粉蒸肉嘛,都说像极了上海的女子……”


“这个怎么说?”高锋傻傻地问道。


“荷叶粉蒸肉选精肥参半之肉,米粉炒至黄色,拌面酱裹以鲜荷叶蒸之。入口咸、甜、酥、烂、肥、香、柔、嫩、粉……”


彭年的油滑世故,我早已习惯了。像高锋这样成日埋头搞艺术的年轻人,我竟有些担心起来,实在不忍心让他学坏,让世间又多上一个臭男人。


我岔开话题,聊起近日的房产股票,他们都不太感兴趣,只是提到晦之银行的事务,引来一番议论。其中松宫贵之和高锋对晦之的艺术收藏倒有极大的兴趣,我懂的不多,又不愿多说,就胡乱应和了。


酒至三巡,夜已深了,我感到有些微醉,肚子咕咕作响,便借故去了洗手间。哪知进门就是一阵小吐,虽说谈不上太难受,还是惊动不小。我突然又有些后悔离开刘公馆了。我用半醉的眼睛看了镜子,才发现自己脸色有些晦暗,也许是昨夜没睡好吧。再一看,镜里身后隐隐显出两个黑影来,转身又不见他人,不由得脊背发凉,就赶紧走了出去。


二楼的舞会已经开始好一阵了,今日的来客多过往日。政界的要人,富商名流,浪荡公子,无聊士兵,纷纷往来于大厅。


闪烁迷离的灯光中,我忽然发现不远处坐着两个日本人,正是下午在玉玲珑门前看见的。两人小声嘀咕着,警惕的看着周围的人。我猜想着他们的身份,警察,间谍,特工,细思又什么都不像。


我陪几个客人跳了几段舞,因为身体有些不适,心绪又莫名的不宁,只好早早休息下来。


“小姐,肯赏脸陪我跳一支舞吗?”一个日本军官走过来用日语问道。


我那时心不在焉 ,也疲倦不想回应。


“太君说,请你陪她跳舞。”旁边的翻译以为我不懂日语。


我看了看那个日本军官,矮短身材,一头秃顶,一脸横肉,一副饥渴的样子,说道:“对不起,我身体不舒服。”


“大胆,这是长古川长官,小姐请知趣。”翻译说道。


“可惜姑奶奶我今晚没兴致陪你们耍乐!”我愤怒道。


日本军官气得两眼发绿,翻译也急得手忙脚乱。


松宫贵之上前咕哝几句,二人方才怏怏离去。


我谢过松宫贵之,他用日本人惯习的礼仪替那位日本军官向我道歉:“对不起,陈小姐。刚才冒犯了。我对此感到羞愧。”


“这跟你没有关系,谢谢你帮助我。”


我又觉得松宫贵之并不是想像中令人讨厌的人,他的言行中没有一点对人的扩张与逼迫。


松宫贵之没有跳舞,连喝酒都表现得非常歉退和克制。我竟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时至三更,舞池的人并没有减少,反倒越来越多,充满弹性的地板上万足攒动,活力四射。带着香水味道的暧昧灯影在夜来香的旋律中撩动着我沉寂多日的心绪,令我倘恍迷离,血液沸腾。


彭年说楼上有几个朋友,要过去说几句话,就暂时离开了。


高锋静静地看着周围人跳舞,却不主动邀我。


“大画家,怎么啦,你是怕我没有气力跳舞了吧。那还叫什么舞蹈皇后。”我起身过去,伸直右手,停在他眼前。


高锋直身起来,像未经世事的青年学生,受宠若惊的望着我。


我一把抓起他的手,贴在腰间。他的手温暖有力,我竟感到一股绵厚的电流从腰部弥散开来。


他跳舞着实很生疏,却总是小心翼翼的合着我的脚步,不慌不乱,不快不慢。


我带着他旋转,却被他身上散发出的磁力深深吸引。磁力甜蜜而浑厚,我暗暗追随,竟不敢正视他的双眼了。我跟很多人跳过舞,这种感觉却是第一次。


我陶醉在绵绵的电磁之中,仿佛沉入一个巨大的漩涡,阵阵暖流从头至脚,像潮水 ,像熏风,渗透每一个毛孔,身体渐渐地融化,意识也慢慢地模糊起来。


冥冥中,好像看见两个人影对着我微笑,又倏然隐去。随着几声巨响,周围的世界越旋越快,越旋越大,像肥皂泡沫一样膨胀,破裂,消陨。高锋,松宫贵之,长古川,彭年,晦之,也变成遥远的记忆碎片,湮没在虚空之中,只剩下无边无际一片耀眼的明光……

……

“你在梦里死了?”屏儿望着神色迷茫的紫萍。


“是的,我梦见我前世就是陈曼丽,她在百乐门跳舞时被人枪杀而死。”紫萍想起今生的经历,好似在重复几十年前的故事,满眼泪水,悲不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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