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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沂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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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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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嫁妆

那对烤漆鸳鸯牡丹缠枝莲木箱,是母亲的嫁妆!

木箱铭刻父辈奋斗往事,见证故乡沧桑变迁。

前些年,老屋拆迁,母亲那些用了几十年的厨柜以及锅碗瓢盆,送人的送人,能扔的扔了,唯独这对烤漆鸳鸯牡丹缠枝莲木箱,跟着母亲辗转来到长安,委屈在我家窄小的阳台角落。

木箱里装满了父亲母亲一辈子讲不完的故事。

这对木箱,是外公60块钱找专人订作,烤漆这样的活儿,现已失传。母亲是外公养女,4岁大的时候便帮着外公做家务,10几岁学会纺线织布纳鞋底浆染缝洗,庄稼活儿丝毫不逊色同龄男孩子;母亲记忆力惊人,但凡别人跟她说过的字或经历过的人和事,这辈子象刻在了脑子里一样......母亲没上过一天学堂,但她跟我谈起过去的一桩桩、一件件如烟往事,却如数家珍,眼界认知一点也不局限,反而令我恍若面前是一位博学之人,在跟我谈及木箱的前世今生。在母亲眼里,那木箱上的鸳鸯眼睛会说话,能嗅到牡丹花的香味,就连锁头都被母亲赋予了她的神念:把好日子牢牢锁住!我知道,这些没有掺杂俗世凡尘乌七八糟的心音,是母亲给自己打气壮胆哩。虽然生活不断给她这样或那样的打击,母亲依然屹立如战士一般,刚强地应对那个年月贫困、疾病和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是木箱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和坚守的信念!

那一年,母亲17岁,父亲22岁,从南张村到北张村,对于母亲来讲,是出嫁,也是“回家”。仅仅一路之隔的北张二村高家,是母亲出生的家;而北张三村刘家,是母亲出嫁的家!

烤漆鸳鸯牡丹缠枝莲木箱,是外公陪嫁母亲最贵重的礼物,是外公疼爱养女陪嫁母亲的一生祝福!我想象不出,鲜亮大气的烤漆鸳鸯牡丹缠枝莲木箱,那个年月,是何等的贵气!从此,木箱便承载着一个少女的梦想和对未来家庭的期望;从此,木箱便忠实记录着我的父亲母亲历经磨难、辛勤劳作的一生。

北张村刘家巷,我的太爷太奶家境殷实,到我爷爷刘万选这一辈就中落了,父亲是这一支中的唯一男丁。

父亲心灵手巧,木工、造纸、算术样样精通,拉二胡、敲家伙(鼓)远近闻名,是当时北张村甚至沣惠公社的能工巧匠。父亲这样的“小能人”,在那个年月,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改变不了贫穷落后的局面。到了婚娶年纪,爷爷奶奶拿不出彩礼,外公外婆不计较,母亲也没嫌弃。

这对木箱,民国末年算不上贵重,却耗尽外公多年积蓄!

木箱被母亲珍爱了几十年,除了岁月印迹,很难看到大的磕碰,面漆也少有脱落,戏水的鸳鸯和盛开的牡丹花,啥时候看,都令人怦然心动,心旷神怡。木箱见证了父亲母亲艰难打拼的岁月,承载着父亲母亲养儿育女的辛劳,也目睹了父亲母亲从苦难岁月到美好光景的流年变迁。

小时候,我总爱偷偷地翻腾木箱,因为那些洗得干干净净的衣物里,终会藏着过年过节亲戚送的点心呀糖果呀吃食。每次偷吃成功,我都沾沾自喜,心想:母亲没有发现!长大后才知道,母亲何尝不知是我偷吃了!这些零食,其实就是母亲怕我饿肚子,故意放着让我“偷吃”的!因为家里人多,分是分不过来的。不这样,早没了!木箱,在我幼小心灵深处,就是“百宝箱”!长大以后才知道,这是母亲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木箱藏着的,其实就是母爱呀!

造纸在我的家乡源远流长,打我记事起,就看见母亲起早贪黑一天从早忙到晚,除了支应一家老小吃喝,还要晒纸,秋夏两忙还要经管庄稼地里的活儿,种麦施肥拔草收割,种包谷倒梁拔苗浇水搬棒子拨玉米粒......干不完的农活,忙不完的庄稼。除了这些,父亲还要造纸搞副业,为村里的纸业社跑活路,去过新疆,到过青海,西安周边的咸阳、宝鸡、武功、杨凌等地经常跑。那个年月,西安周边包装用纸,几乎都是我们村的白麻纸和黑枸纸。

父亲为村集体的副业跑前跑后,搞活了集体经济效益,却从来没有想着沾村集体一分一厘的便宜。父亲努力地造纸,为生产队跑业务,挣的工分换的钱却远远满足不了一家的日常开支。为了添补家用,母亲怀抱着还在吃奶的大哥,到石砭峪水库做苦力、挣工分。回到家里,还要拖着疲惫的身躯做饭、洗衣,侍奉爷爷奶奶,弱小却坚强的肩膀,撑起了全部家务。五六十年代,即使父母亲没黑没白累死累活地干,每到年终,还得靠借生产队钱过年。我小时候,常常穿哥哥姐姐剩下的衣裳,破破烂烂的补丁摞补丁,鼻涕下来了,连个手帕也没有,于是,衣袖靠近手腕的那一段,常常硬梆梆的,总被同学笑话。那时候,最大的心愿,便是能穿一身属于自己的新衣裳,美美地咥一碗肥肉。所以便喜欢过年节,喜欢母亲带我走亲戚,可以换上新衣吃上肉,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呀!今天,回想起我的父亲母亲能把清苦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多么的不容易!如今生活条件好了,反倒矛盾来了,亲情淡漠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咋弄钱,甚至不择手段!争吵不断,浮躁抑郁,有的不堪重负变着法儿的去轻生,有的不孝敬父母不慈爱孩子,整天对着宠物猫狗腻腻歪歪。父母那辈,一门心思把苦日子往甜里过,哪有功夫去争吵或是泼烦嘛!就连看家护院的猫猫狗狗都是自强自立自谋生路呢,从来没有嫌过家贫!

1963年,全国农村搞“四清运动”,父亲走上了当时的长安县沣惠公社北张生产大队会计岗位,配合公社、大队开展“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张伯(生产队长)在世时,曾经跟我讲过,父亲当会计时,把生产队一笔一笔账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从不夹私货也不给队干部所谓的“面子”。有的队干部沾了公家便宜,怕“四清”到自己头上,便拐弯抹角让父亲做假帐替他消祸免灾,父亲义正辞言:“那能抹掉么?!要想人不知,当初你包做么!我只能有一弄一,不会编造!”即使后来这家人变着法儿打击报复,父亲母亲也从不计较也没服过软,更没有抱怨过、后悔过。

1965年4月,北张生产大队分为北一、北二、北三、北四4个大队,父亲被任命为北三大队二队的会计。1966年上半年,“四清运动”结束,父亲出色的工作表现,深受沣惠公社一名领导的器重,想调父亲去公社干会计。也不知父亲咋想的,一口回绝了。后来,一直在北三大队二队(后来改为北三村二组)做会计干到了1982年。

母亲常跟我说,那会儿,父亲把生产队里的事真当事。有一次,生产队长张伯跟父亲说:“你们家情况不好,看着把欠队里的钱给平掉,要不然猴年马月才能打翻身仗。”父亲跟张伯伯说:“‘四清’时,别人让我帮做假,我么弄,我咋能帮自己做假!我是队会计,不是自家帐房先生......”张伯的好心好意,父亲并不买账!父亲的不买账,换来了张伯和队干部更加地信任和尊重。

我的记忆里,父亲时常忙碌的身影,多半为了村集体,为了父老乡亲。也因为父亲一心为集体,才深受故乡父老乡亲拥戴。

父亲“威风鼓”敲得闻名十里八乡!他这个鼓手敲的鼓点和威势,至今没人能够效仿。小时候,只要父亲敲鼓,我便在旁围观,内心里充满崇拜和敬佩。每次父亲敲鼓时很投入,一板一眼,从挥舞鼓槌到重击鼓面,浑身和着敲击的节奏抖擞着,充满张力,就连眼神都跟着“咚咚咚咚”的鼓调,透射着咄咄逼人的光气!乡党说:“腊勇(父亲小名)抡鼓槌,震天惊鬼神!”当然,这是乡党们拥戴父亲的溢美之词。母亲说:你爸普普通通,没有乡党们谝得那么厉害!但父亲在我心目中永远是高大的:逢过年节,只要生产队一招呼,不管家里多忙,他都会放下手头活计,跑去村什字大队部,跟着大伙儿敲“家伙”。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来都没有为这抱怨过,有她的默默支持,父亲才甩开膀子为生产队出力。最值得一提的就是,每临八一建军节,大队部给全村军烈属送慰问品,父亲从始敲到终不带换人,敲得浑身冒汗从不叫累!还有就是村里耍社火,父亲头戴金冠、身穿礼服,一站几个钟头地敲,那个威风劲儿,每每回想起来都令我心潮澎湃,甭提有多么自豪了!2008年元宵节,74岁高龄的父亲,仍然不顾年迈和家人劝阻,受邀参加北三村社火锣鼓队之请,绕沣惠渠数千米敲下来,楞是把古村传承千年的威风锣鼓,演绎得激情豪迈、刚劲有力,气势不输青壮派。

后来我们村子拆迁,父亲母亲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故乡,仅仅带了母亲的嫁妆---那对烤漆鸳鸯牡丹缠枝莲木箱,跟我们住在长安。从此,那对木箱,装载着父辈的梦想,封存着老辈人的奋斗印记,静静地躺在我家阳台。

眼看着好日子来了,父亲却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症)。为了缓解父亲的症状,爱人一下班就逗父亲说话,还买了专门唱秦腔戏的“小匣子”给父亲听。当年父亲用过的二胡,也被我翻腾出来修好,可是父亲却已拉不起来了。母亲让我买了副“花花”牌(古纸牌),我和爱人上班时,她和父亲就在家里“掀花花”。那段日子,父亲母亲每天都很开心,脸上总挂着灿烂的笑容。后来,父亲的症状越来越糟糕,时常张冠李戴,把我喊作大哥,一会儿见不到母亲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嘴里念叨着“他妈”“他妈”。我们下班一回家,就逗他认人认物,把他当年接触最多的算盘摆在茶几上,用纸片写上一些简单的账目,他就认真地拨打算盘,似乎回到了当年生产队记账时的情景。所有的努力,也没能让父亲恢复,最后竟连母亲都认不得。即便这样了,一旦跟他提起当年,却能侃侃而谈那些走南闯北的艰苦日子,还能在算盘上准确地拨打加减乘除,跟我讲述那些年虽穷却硬气风光、纯净亮堂的日子,露出孩童般会心的笑容。

父亲的世界,永远都停驻在那个与世无争的世界里。

2021年5月6日凌晨3时,父亲与世长辞,享年88岁。他没有留给儿女多少金银片瓦,却把与人为善、清正不阿、勤俭朴实、和睦乡邻的好家风,永远根植子孙血脉心田,成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贵财富!

前两年,母亲听说市里要办个展览馆,就问我那对木箱人家要不?我说:那木箱是你和爸的珍贵记忆,放着不是个念想吗?!母亲对我说:“你们房间东西都放不下了,木箱也旧了,不时兴,人家要就捐了吧。”那一天,市里展览承办单位派人来,拉走了母亲珍爱一生的木箱,还有父亲生前用过的算盘、木匠工具等遗物。母亲眼见着这对烤漆鸳鸯牡丹缠枝莲木箱有了归宿,虽有几多不舍,却也似乎放下了萦绕多时的心事,睡觉吃饭也香了甜了!这些物件,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历史变迁,留存着我的父亲母亲苦苦追求美好光景的沧桑印记,也承载着几代人浓浓的乡土情怀!母亲虽没文化,但她眼界宽,心眼好,一辈子都在教我做人做事。我深知,木箱不论摆在哪儿,它都是我的父亲母亲留给我珍贵的“传家宝”,看见它,我和父亲母亲其乐融融在一起的日子,便如电影胶片一帧帧、一幅幅历历在目,当年那些苦难却顽强向上的珍贵时光也浓缩汇聚木箱之上,成了映照子孙后辈不断攻难克险的精神之力!

端午节那天上午,母亲驾鹤仙去,与父亲天堂团聚!

母亲面对生老病死达观从容,70多岁就已备好她和父亲的“老衣”遗像。她曾跟我讲,死后简简单单,一烧百了,啥都没有了。那天,母亲走得很平静!历经无数苦难,没能享受多少天伦之乐,始终刚强乐观的母亲,没有一丝遗憾地合上了双眼。母亲给我们子女留下的宝贵财富,除了她的嫁妆---那对木箱,还有她和父亲在故乡亲友中的威望。

出殡那天,当我目睹村里同辈但年龄比我大两轮的老人,在母亲灵堂前下跪磕头祭奠的那一刻,我对母亲的敬重之情愈加升腾!母亲和睦乡邻不计得失的过往,换来的是乡里乡亲即使拆迁天各一方,依然不顾年迈前来瞻仰遗容、送别最后一程的无比尊崇!

人这一世何其短暂?快乐达观的一生,来自于淡泊名利不计得失。一个没有文化的乡村老太太,用她一辈子的执着信念积德行善,传承子女“不争不抢、从容度难”的处世之道,这是任何金银钱物都无法比拟的!

我的父亲母亲,是芸芸众生中极为普通的一分子。但在我心中,我的父亲母亲何其伟大,在那个物资匮乏、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拼出老命奋斗也脱不开黄土地的束缚,却含辛茹苦养老育小,从不贪图自己享受。好光景来了,他们却老了,走也走不动,吃也吃不了,没享受几天好日子便先后离开了人世。

我的父亲母亲,包括我们自己,都将化作尘烟,被历史遗忘。但我坚信,父亲母亲身上所炳承的美德,与中华亿万父母身上所炳承的美德一样,必定汇入民族大德之林,生生不息、绵延不断!

那对烤漆鸳鸯牡丹缠枝莲木箱,必定融合众多民俗器物,透射时代之光,点亮未来之窗,辉映民族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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