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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一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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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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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约会到结婚

 


                                                  劉一澤                                                                  

从没有女孩和我约会。

我多么渴望有一位漂亮的女孩儿和我约会啊!

三十岁那年的春夏之交,村里的大胖他妈对我母亲说:她要从她娘家的村子里、给我介绍一位姑娘。“这可真是天造的一对儿呀!好!”她拉着长长的嗓音“首先是不要彩礼不要新房,有个睡觉的地方就可以。她妈说,只要不是瘸拐痞痴瞎就行,姑娘愿意和他约会!”大胖妈甩着胸前的两大嘟噜奶子,眉飞色舞地说着。

女方的要求不高,我也不拐,我也不瞎,我决不属于瘸拐痞痴瞎系列。我看母亲的脸色轻松了许多。笑了说:“天造也好,地配也罢!终归有女孩儿要和我儿子约会了!”

这是多么大的喜事呦!要知道,娶婆娘盖新房对于我们家庭来说,是多么大的负担啊!现在,女方提出不要房屋,节省下钱来留给弟弟们结婚,这对于爸爸妈妈和我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第二天,我充溢着全身心的激情,跟随着比大胖还要胖几倍的大胖妈,她把她儿子大胖的那一辆不算新的自行车,骑压的就像鬼叫似的“吱嘎吱嘎”地上路了。                                        

对于女人、我真是傻。十几岁时,我还不知道人是在什么地方孕育,又是从什么地方出生的;记得小时候,半夜三更拉屎,光着屁股跑到屋外去,看见村里的来喜叔在月色下,肩上扛一长杆,长杆下绑一把用好多铁条弯成齿的耙,在狭窄的高低不平的街道上哗啦啦乌烟瘴气地走。

我撅着屁股问母亲“来喜叔拉啥呀?”

母亲说:“拉孩子!”

“用铁耙咋拉孩子呀?”

母亲说:“耙齿上拉着柴草就生闺女,拉着砖石就生儿子了。”

我知道来喜叔是没有孩子的,我们小孩子们在背后都偷偷喊他绝户丁,大人们则说他的女人不生张。母亲说:“贵人是不用三更半夜到街上用鉄耙去拉孩子的,要等龙啊凤啊神仙来悟,龙悟了的生龙子,凤悟了的生凤女,神仙悟了的生贵人,让妖魔悟了的就生妖精了。”

“啥叫悟啊?”我傻傻地问。

母亲望着天上的那半轮黄月,沉思着说:“是做梦的时候吧?”

“我也是让龙悟了么?”我还在傻乎乎地问。

母亲睁大眼睛,望着朦胧的月夜,然后从天上看到地上,看见我撅着屁股还在没完没了的蹲着,对我说:“我也不知道你让龙悟了没有啊?你拉完啦?我给你擦屁股!”

现在,我长大了,三十岁了。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什么用大耙拉,让神仙悟的?我根本就不相信了;要知道,在远方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位从未见过面的好姑娘,不要彩礼,不要房屋,就要和我这个胸怀大志的男人过日子了。我心情激动,全身燥热,我紧紧跟随在大胖妈自行车的后面,欣喜着全身忙乱的就要和这位年轻的姑娘约会了。

这是一个很闭塞的村庄,不通公路。村里的人们也许早就知道今天要来一个新郎官了,都纷纷忙忙跑到街中间看热闹;街面窄,每户人家的门口旁边又堆放着柴草垛,按照传统礼貌,大胖妈和我都笑容可掬的下了自行车。精神愉悦的有荣归故里之炫耀的大胖妈跟路边的男人女人们高兴的打招呼,亲热地问好;我双手紧推着自行车跟在大胖妈的后面。人们三一群两一伙叽叽喳喳的又匆忙给我们闪让出一条路来。走过了几簇人群,我听见有人在我背后吃惊的也许是故意地吵嚷说:“呦?还是小罗锅儿?” “这是丫丫女婿呀?” “乖乖!”

我不知道什么叫乖乖?是讽刺我配不上这个叫丫丫的姑娘?还是说我的形象玷污了那个叫丫丫女孩儿的漂亮?我满脸通红,我假装听不见,我装老实;我现在自比是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中被人耻笑的傻子;可我不傻,我背虽然有点儿驼,个儿虽然矮一点儿,在众人面前,我一定要展现出我的气质:我挺胸收腹,我走路有力,我满脸笑容;可大胖妈竟往快里走,使我的脚步越发过大,我脑壳下的脖颈越发往前伸出,我的脊背越发弯弓成一个弧形,我脊背上的驼背和走路一扭一扭的屁股就越发成为人们观看的焦点。人们议论着,嘻笑着。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立时见到丫丫,以了却我这朦朦腾腾痴头呆脑的不安,然而,我的脸面又像是贼偷儿当场被抓,被很多熟人围住我观看时的窘景。

约会是在大胖妈的娘家进行的。狭窄的土屋里坐满了人。堂屋里不时传来年轻的女孩子们那惹人兴奋而又清脆的笑声;她们把漂亮的脸蛋儿伸进漆黑的门框里来,忽闪着长长睫毛下那一对毛茸茸而又水灵灵的大眼睛,冲大家或许是冲我嫣然一笑,然后,扭转起很好看的腰身,唧唧喳喳地跑了。我想,约会不是两个人的事情么?怎么像打狼似的来了这么一大屋子人呢?不过,我多么希望在这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们中间,有一个叫丫丫的女孩儿呀!不多时,坐在屋子里的人们都站立起来了,他们争着给一位刚刚走进屋里来的老妇人让座。老妇人有五十多岁的样子,矮!你看她,大热的天,穿一身老式的带大襟的用粗麻线布做成的老烟色衣裤,裤腿儿还扎着。她突凸在后脑勺上挽起的尖尖的大纂儿,活像一个花白色的鸭子屁股高翘在后脑勺儿之上,没有鼻梁骨的塌鼻子两侧,闪耀着一对昏花而浑浊的小眼睛,她咯咯地笑着,紫黑色的嘴唇怎么也包裹不住她那东倒西歪的烂黄牙······我恐慌起来,看大家小心翼翼屏声静气的脸,我猜想,她老人家可千万不要是那个叫丫丫的母亲啊?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么不顺心,越是害怕的事情她就越是给你发生,她真的就是丫丫的母亲。我心里抖得厉害,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我听人说过,女儿的长相,很多是随母亲的脸面遗传的。就矮老太太这副尊荣,她女儿就能长得高吗?就能长得好看了吗?我是绝不能同意这门亲事的!我就是长得再丑,寻对象也不能寻一个比我更矮更丑的人啊?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儿,我也不能和这样的妖怪过日子呀?

可矮老太太一眼就把我看中了。她咯咯咯禁止不住地大笑着,紫黑色的大翻嘴唇还咂咂地发出了声:“满像事!好!好!”她高兴地给我下着最高的评语。又从别人让给她坐着的炕沿上站起身来,一双瘦皮褶皱的手在自己老烟色的衣裤上拍了又拍,直敲打的衣裤上的烟尘四起,把满屋子里的人们都呛得皱起了眉头,有两个岁数小一些的人还捂嘴弯腰的跑出门去。咋这么没有礼貌?我心里极厌恶的想着。看样子矮老太太就要离开这个屋子了,她不说话,只是咯咯咯地笑着,嵌在凹塌鼻子两侧的小三角眼睛很神秘地扫了大伙儿一眼,伸手扯了一下坐在她身边大胖妈的衣角,大胖妈便会意的冲我说:“走吧,到你老丈人家去跟丫丫约会!”

妈呀!我真的不愿意和丫丫进行什么约会了。我丈母娘的这种容颜,她老人家的这种作派,早已让我心惊肉跳。我红着脸,低下头,大伙儿还以为我为这桩婚事高兴的害羞哩!可我不敢在大伙儿面前说话,我没有这个锻炼,我却生!我不愿在众人们面前损害损伤大胖妈和矮老太太脸上及全身心所洋溢出来的喜悦。我怨恨自己,我是一个低能儿,遇事情,我总是先为别人着想,我恐怕在众人面前说出“我不同意!”或者说“我不同意这门亲事!”这其中的一句话,会使十分高兴的大胖妈和矮老太太脸面无光,伤害她们的自尊心。

丫丫家距离大胖妈家不远,拐过一条小胡同就到了。这是一所很旧很低矮的土屋,可能是丫丫的父亲吧?高个儿、大环眼、骷髅似的头,脸上温和而焦悴。他已经站立在堂屋门前,笑呵呵地在迎候着我们了。我看见,在他身后的西屋门边,有一个很矮的丑丫头,刚刚露出半边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只三角形的小眼睛,发现我看见了她,便仓惶地把这乱草垛似的脑袋缩回到门框里面去了。我终于看清丫丫了。刚才这个头发脏乱的家伙就是丫丫。她比他妈这个矮老太婆的身量长得更矮,脸相更让人恶心;豁呲着大翻嘴唇,小三角儿的凹瘪眼儿,没有鼻梁骨的凹塌鼻子,脸上数不清的雀斑······她上身穿小碎花灰斑点儿土色长袖上衣,下身着一条老烟色的像她母亲穿的那种粗布宽裆长裤;哎哟!我最讨厌这种老烟色衣裤了,看见它,我全身心都涌上来一种催我衰老、哀丧、甚至是窒息的感觉。可她们母女俩却偏爱这种颜色,这一对让魔鬼给悟了的母女呀?我万般惊恐地闭上眼睛,想张开嘴巴透喘一口气来,又瞥见,丫丫那深凹进塌鼻子两侧的三角眼睛竟凶狠地白了我一下,然后,迈开她的粗冬瓜腿,咚咚地走了。

“我不同意!”回到家,我冲母亲说:“我长得已经没有办法了,再娶一个猪八戒进家,我的后代就更没有人样儿了。”

母亲说;“咋叫人家猪八戒啊?”

我说:“我丈母娘是猪八戒他妈,闺女是猪八戒!”

“别不说人话了!”我妈说:“你总得成家啊?人家不要彩礼,不要房,不嫌弃咱们,你三十了,错过这个机会就不好找了。再说,你在咱家是个大的,有些事情得给弟弟们着想啊!”

在我们这一带,有这么一种风俗,如果家中有弟兄几个,当老大的寻不上婆娘,下面的弟弟算是倒大霉了;娶不上媳妇也就罢了,都抱着杆子睡吧?可背后你这个家庭就不是人家了。第一,人家说你家里穷,娶不起婆娘,不但外人瞧不起你,就连左邻右舍也躲着你走,就好像你要从他们家里借钱似的;第二呢,又有人说你家的人性臭,没有媒婆给你家捧场,谁家的大黄花闺女往穷坑里跳?往不是人的人家里走呢?日子久了,不但有人说你家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还有人偷偷窥探你家人的行踪,比如:是否大脑袋傻?小手指长?或许是屁股上的事情不干净?更严重的是,就连亲戚朋友也躲你八丈远。大家都怕你家的穷气扑了他们的鼻子,怕你求他借他骚扰他,要不,谁个好人家的儿子不都早早寻上婆娘了呢?再说,当哥哥的寻不上女人,像一根电线杆子似的大光棍儿在前头戳着,挡着,媒人们还咋为下面的弟弟们张罗呢?

 “我看不上她,长的矮······没人情,不识字!”我冲母亲说。

“你识字有啥用啊?” 早就瞪红了眼睛的二弟已经冲我吼起来了:“有人给你张罗就不错了,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几块豆腐高啊?身子也直溜?”

我哑然了,我不敢跟弟弟们吵。古人说:家和万事兴。自己家里穷,爸妈孩子们多,辛劳一生饱受煎熬。我当长子的,理应有出息,应该比弟妹们更懂事;可总想出人头地身体又遭累成这样;我愿意自己的长相不好吗?我愿意自己没有出息吗?就算我有理想有内秀有野心,我想有出息就有出息吗?我想出人头地就能出人头地吗?我的长相不好,这已经是一个很内疚的缺陷了,可作为一奶同胞的亲弟弟这样吼叫我,鄙视我,我的心能好受吗?是的,自己的爸妈没权没势没房没粮没有富足的日子,我呢?没钱没貌没工作没本事, 我是寻不到好的漂亮的婆娘的;可大胖妈给我介绍的这个叫丫丫的姑娘,我实在是跟她没有缘分啊?再说,这个叫丫丫的姑娘也没有说要嫁给我呀?

我是多么希望这个叫丫丫的女孩,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跟我没有任何姻缘,跟我无缘无识,绝不要同意这门亲事呀?我是多么希望这个叫丫丫的、千万不要嫁到我家里来呀?我是多么担忧因为我不同意这门亲事,千万别耽误了弟弟们的婚姻大事啊?我是多么害怕因为我不同意这门婚姻,就把我家以后的平安日子给搅毁了呀?忧愁啊!作为家里面的长子,从小苦饿在先,当今身弓背驼,有谁能为我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呢?二弟嵌着恶毒的小眼睛恫吓我说:“你如果不同意这门亲事,我说了就算,以后家里绝不会再给你寻婆娘了!”二妹也在她二哥面前,轻蔑的愤愤地向全家人报怨:“当老大的不愿寻婆娘就算了,给他寻他不要,寻不上怪他自己没本事!以后有好的,先给我二哥寻!”

我从来窝囊,我生来就是一个弱者。平时看了一些闲书,受仁义礼智信的毒害,对于各方面的打击,总是一笑视之;我逆来顺受,我祈求平安,我默默做着从不打扰别人的事情。我总在想:艺不压身,德高众望,等自己长本事了,将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了,自己这种受侮辱受排斥的境遇一定会好起来的!可是,我什么时候能德高众望呢?我什么时候能光宗耀祖呢?我什么时候能从这种受屈辱受排斥的境地里走出来呢?我······我绝望中又充满着幻想。

我多么希望那个叫丫丫的女孩,因为和我的约会,而在我家掀起的风波无声无息地平息下去啊?我多么希望从大胖妈的嘴里传来话儿说:那个叫丫丫的女孩根本就看不上我,根本就不同意这门亲事啊!

可是,终于有一天,这个大肥猪,就是大胖他妈,还是坐到我家里面来了。她堆满了我家的半边炕,像一尊大胖菩萨似的眯起大肉包子眼,颤动着一身的肥肉轻松着臃白的肥脸,语气高高的又像是必须让我听到似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对我母亲说:“丫丫让他到她家里面去约会!”我马上在屋门外的脚地上跳了起来,嗓音高高的:“上次·····上次不是约会了么?······不是都说不同意么?”

大胖妈翻转起白眼多黑眼大的眼球儿,歪起脑袋扬起嗓音冲我说:“我咋就没有听到你们俩谁说不同意呀?那边儿的丫头敢说不同意?她不嫁人啦?谁养活她啊?她往后在哪儿住啊?” 她又伸出胖手指数落我说:“你更不能说不同意!你搂着光棍儿睡一辈子觉啊?你弟弟们还讨婆娘不?你弟弟们还活不活?你爹妈给你们操碎一辈子心哪?”

我哆嗦起来:“上一次······上一次约会,谁都没有说同意?”

“上一次是她爹妈相中你看中你啦!这一次是丫丫提出要和你约会!

天哪!这可真是要我的命了!我真的不同意这门亲事啊!我真的看不上丫丫啊!听大胖妈说,丫丫有哥弟几个,她大哥也是寻不上婆娘,姑娘们嫌他家屋子太旧太窄,又盖不起新的房子;丫丫大了,又没有长相,媒婆给约会几个都没有成功。她嫁不出去,总不能在家里住着而耽误大哥的婚事吧?总不能破坏哥哥弟弟们的幸福生活而影响传宗接代吧?总不能和爹妈兄弟在一间屋子里横躺竖卧地挤着住一辈子吧?

我呢?三十开外的人了,穷着俩手丫子,人不压茬貌不压众的,就算我心比天高,可命比纸薄!如果祖坟上不冒青烟,是没有什么好姻缘来和我相会了。我就打一辈子光棍儿睡凉炕吧!我就当一辈子骡子鸡巴废物肉吧!我就一辈子连女人是什么样儿都没有见着摸着,白来一趟吧!最可怕的是我必须受弟弟妹妹们如狼似虎的吼叫和撕咬吧!可我若同意了这门婚事,双方的身体缺陷,双方沟壑不平的智商怎么纠正?万一我时来运转了,万一有婀娜多姿有品位有文化有素质的姑娘来追求我了,我对丫丫怎么处理?我对这个比猪八戒还要丑的女孩该怎么安排? 为了丫丫,我虽然看不上丫丫,可我必须对丫丫负责!我不能等丫丫和我结婚生孩子了,过日子七老八十了,再与她离婚。丫丫也是人!为了丫丫好,为了我好,为了她妈妈和我妈妈好,为了两个家庭都好,我从心底里哀求丫丫:丫丫,你千万不要说嫁给我呀?我真的看不上你呀?从心里说,我真的想约会一个年轻的,漂亮的,有文化的,一个温良恭俭让的贤惠的美女来和我结婚呀!

让我忧愁的正式约会的日子终于来到了。丫丫没有再换别的衣服,她穿的还是那件碎花灰斑点儿的土黄色上衣,下身还是那条老烟色的肥裆布裤。我走进了她家的屋子,她独自坐在土炕上,抹搭的眼皮翻了一下,象草鸡窝似的蓬乱脑袋扭向一边,眼睛望着窗外。

他爸爸没有在家,也许是去地里干活儿去了。她矮矮的母亲和肥壮的大胖妈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为我俩望风,说些鸡猫狗或者关于丫丫的话。

听丫丫妈也就是我未来的丈母娘对大胖妈说:“有人给她哥介绍了对象,约会见面。家里实在是没有住处啊?不能再等了!愁啊!丫丫也是二十七八的人了,嫁不出去······她哥就结不了婚······再说,老二老三肩挨肩,家里没房没钱,可真是要了我的老命了······里里外外还得求你多多美言,丫丫要是先嫁出去了,我给你双倍的媒喜钱······还求你多宽容我几天······

我瞥见大胖妈的眼珠儿在肉包子眼皮里面转动着,长长的嗓音从打着嗝儿的嘴巴里抻出来:“哦,忙······一定是要帮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钱呢,快几天好,因为我也有······着急的用处!日子呢······今天就让他俩定了。”

“女婿他······他同意啦?”我听丫丫妈既高兴又吃惊的话语高了起来。

“我说行他就行!”大胖妈骄傲的轻蔑的语调升高了许多,她接着说:“他不同意就得从他那个家里面消失,几个弟弟早就等的不耐烦了,都着急寻婆娘了,他敢挡道?不把他吃了?”

我不想听两个老妇人在背后议论我,我更不愿看丫丫那张让我恶心的脸;可丫丫根本就不看我。是生下来像她妈妈一样不懂说话?还是因为自己那一张见不得人的脸面害羞、而不敢看我啊?我怨恨自己!我为啥要跟大胖妈到丫丫家里来约会啊?我恨自己是一个窝囊废!我恨自己没有本事,我恨大胖妈为啥不给我寻一个好的姑娘,而寻找这样一个丑八怪?弄得我全家人心惶惶!我甚至怀疑大胖妈是否在蓄意陷害我?陷害我的人生?陷害我的后代?我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我是决不能同意这门亲事的!我马上走!我必须离开这个让我气愤又让我心惊肉跳的地方。

正当我转过身体准备迈开大步走开的时候,呆坐在土炕上的丫丫突然跳下炕来,她一步窜到我的面前,瞪着吃人的小三角眼睛凶狠地冲我吼叫道:“ 我不想结婚啊!我······看不上你呀!”

“啊?”我像半截木头似的直戳在地上,无名的火气终于在我胸膛里爆炸开来,我想象不出这个矮脚怪怎么会吼叫出这么让人想像不到的话来。

“你看不上我,为啥要我到你家里来啊?”我发作了。

“是我家硬逼迫我同意呀!” 她尖叫着扑向我的胸,两短手用力阻住我胸口上的衣服,呲牙咧嘴地喊叫道:“我不想和你约会!我不想和你结婚呀!啊······呕呕······”

妈呀!我怒火燃烧的躯体,好像被尖刀捅了一下子似的暴跳起来。我不知怎么发狠地甩开她那紧紧抓住我胸口衣服上的短手,然后是竭斯底里的嚎叫着跳起来:“我跟你一样啊?我也不想跟你约会!我也不想和你结婚哪!” 

我看见,她僵硬的矬墩墩圆咕噜的身体,像被电流击中似的呆立在哪里,她傻子样的凝望着我,歪斜的小眼睛里灌满了泪,然后,咚地一声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终于看清丫丫的狰狞面目了。我双手紧抱住自己由于惊恐而几乎要炸裂的脑袋,弯着腰身的躯体踉踉跄跄地扑向门外。门口外面,满面微笑来不及躲闪的丫丫妈,被我撞出去好远,她凸起十分惊恐又十分恼怒的老眼怒视着我:“你······你干啥······你到底干啥?哎呦呦······” 她一边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满脸铁青的转过脑袋、着急去看正在屋里和新郎约会的宝贝闺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像一尊大菩萨似的大胖妈,被我的腿脚碰撞的干脆就从她端坐的板凳上滚了出去,她像一头四脚拉叉的大象仰倒在地上,更像一匹被人们用力推倒的不倒翁,占整个身体百分之五十以上的那盘巨大的屁股,也仰面朝天地晒了太阳;从她的腿叉望去,她那鼓鼓的肚皮,她那五官扭歪的肥脸,大片嘴唇撇呲着:“哎哟哟······我的妈呀······哼哼哼······这可要了我的命了······哼哼哼······我可不管你们这种逼事了······哼哼哼······”她眼睛瞪得好大。

我早就忘记了还有谁挡坐在门口,逃命似地抓起了我放在院子里的自行车;像一个犯罪分子似的仓惶地逃跑了,跑出村外,丢下自行车,像死了亲娘似的大哭起来;我哭什么呢?我哭自己要打一辈子光棍儿度日月了,我哭自己再没有第二个女人来和我约会了······我哭······我不哭了,我想,在我面临的这个环境,我应该出走!我该怎样尽快的从家里面出走呢?我出走去哪儿能生存呢?我身上没有一分钱······

终于,我没有出走。我尽了长子的责任。我不让父母亲操心,我为弟弟们着想,我更为我的母亲分忧。如果我出走了,我的妈妈该受到怎样的心灵打击?我不能做不忠不孝的事;再说,从见了丫丫的面,我又可怜丫丫了。丫丫不要房,不要钱,不要衣服,不要被褥,丫丫就是长得丑,长得矮,长得脏,不识字,没礼貌······如果丫丫不和我这样又穷又矮又罗锅儿的人结婚,谁又能和我约会结婚呢?如果我不娶丫丫,丫丫嫁不出去,丫丫一个人的生活往后该怎么过呢?谁又能一辈子来照顾她呢?

在我结婚的那天,丫丫死活不肯走进我的屋里,她哭着,像一个圆刺猬似的滚倒在我家的院子里,嚎啕大哭着。

也就是从结婚的时候起,我不会哭了,我只是笑。我嘿嘿地笑着,傻了吧唧的笑着,我走里走外的笑着。直笑的让所有参加婚礼的人们都目瞪口呆,都惊慌失措。大家都以为我疯了;我那长得比猪八戒还要丑陋的矮脚丫丫、也就是我刚刚娶进门的新婆娘丫丫,她是悲愤地哭着:她是拱地大哭,她是拍着俩短巴掌大哭,她是撇扯着两片大翻嘴唇儿大哭,她是不停的撕心裂肺地哇哇地大哭:“妈呀!······我恨死你啦!我骂你们八辈儿祖宗啊······”

我笑什么呢?我笑忙里忙外喜笑眉开乡亲们,我笑疯颠欲绝的丫丫,我笑傻乎乎忠厚无用的自己······我突然想起了在我心中时常唱起的儿歌:“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行个礼呀,握握手,找到一个好朋友······”先前,我听妈妈讲:女愁哭,男愁唱。现在,我是一个男人,我不应该傻啦吧唧的笑,我必须振作起来,丫丫这个样子,我不能哭更不应该笑!在我的心目中,我挚爱的妈妈永远是我的心灵大师;只要亲爱的妈妈在,只要妈妈的心灵在,我永远做她堂堂正正的儿子!今天,我不能让乡亲们看出来、我的神经受了刺激,我不能给我挚爱的妈妈。给我的家庭带来任何丝毫不好的影响,那是丢人的一辈子也挽回不来被乡村人所永远耻笑的笑料!在我神情木然浑浑噩噩的眼神中,我看见妈妈满眼的泪,她转过脸去,正在擦试滚落在脸上的泪水,我妈妈······她哭了······她哭,我心里也在哭。                          

这哭······这一家人······这一对新郎新娘?他······她们?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什么新郎新娘怎么啦······?该哭就哭、该笑就笑呗!圣人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看着婚礼中的哭号、繁忙中的散漫、热烈中的呆板、喜庆中的忧郁,不用活到六十,我现在就耳顺了;从三十岁起我就耳顺吧!不用幻想着我和漂亮的姑娘结婚了,不用想入非非在啥时候出人头地了,我顺应老天爷吧,我顺应大环境吧,我不是金子,我不会发光。我既然娶了丫丫,我就必须对丫丫一辈子负责!我活着就是这个命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看见过许许多多在街道旁、在小河边、在红花丛、在亮月下、在电影电视电脑手机、在所有视频屏幕上男女约会的情景;那温温的柔情,喃喃的细语,那亲吻、那缠绵、那叽叽嘎嘎的情趣,销魂放浪的肢体······令我追求,令我神往。

我没有他们这样好的福气,也从没有遇见过似她们这般痴情、美好、娇淑、文静、轻盈、梦幻、妖柔和妩媚的姑娘······

真的,我不知道她们在表露什么山盟海誓,也不清楚她们在倾诉什么密语衷肠;但我敢说,在全世界雌雄生物的追逐中,在全地球男女公民的约会中,从约会到结婚,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能像我这个猪八戒似的矮脚丫丫那样,扭歪着她那让妖精悟了的脸,大瞪着瘪凹下去的小三角眼睛,俩短手紧紧扯住新郎胸口上的衣服,竭斯底里地大叫着:“我不想和你约会!我不想和你结婚呀!”

也从来没有什么头脑健全的丈夫,在他约会的姑娘面前,就像被毒蛇咬了似的暴跳,疯了似的大喊:“我也不想和你约会!我也不想和你结婚呀!”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对没有缘分的男女,谁也看不上谁的男女,谁也不想和对方约会的男女,到底还是在一起结婚了。

至于他们婚后的生活,没有情感的磨合,互相鄙视的缘分,充满报复的拒绝,相见绝情的仇恨······

我总想着:我对她一辈子负责······

 

 


本文作于北京2000年10月

改稿于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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