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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一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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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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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前篇】

王大胆,是父亲给他起的名字。

父亲说:“胆儿小不得将军做,我就叫他大胆!”

真让人不清楚,好听的名字有的是,为什么给自己的儿子起这样一个招风惹险的称号呢?

父亲说:“大,人要活大器;胆,人要有胆识!中国人要是活懂了这两个字,也算是不白活了。”

中国人的名称果真是高深莫测的,王大胆的父亲为自己的儿子起了这样一个人人都拗口的名称,就不怕自己的儿子承受不起吗?

可大胆年记还小,他根本就不懂得父亲为什么把他自己莽撞了一辈子的名号倒扣过来,而安在他这个小小的脑袋之上;也许,大胆是一个熊包,一辈子也行不成像他父亲那样,被人们广泛传颂的、那一种轰轰烈烈顶天立地单枪独往的气概;也许,大胆是一个孬种,他根本就属于獐头鼠尾之类,他一辈子也没有胆量,一辈子也抵不过他父亲的豪爽和胆大,他父亲就叫王胆大。

王胆大死的时候,他十五岁。他把自己的小黄皮脸贴近父亲已经被炸药炸烂了的血肉模糊的脑袋旁,嗓音尖厉的叫着:“爹······爹?”

那时,父亲的身体已不能动,神智也许正在慢慢地丧失,他脑袋上的半边脸已经被炸药炸烂了,血不间断地向外渗出。

父亲的眼睛还有,肿胀胀地睁着。糊满血块的眼瞳上,粘裹着黑的火药粉与烂肉炸成的泥,儿子用小手把父亲粘糊在眼窝里的血肉揩净,父亲的眼珠是僵死的,他不会眨眼,两只血葫芦一样的眼球,正毫无反应紫血汪汪地凸瞪着他。

“爹!你咋弄的呀······你看见我啦?”他在喊。

“王胆大呀!你不能死啊!我一直在等你结婚啊······” 这是依偎在父亲身旁的一个年轻女人在哭喊。

也许是听清了女人的喊叫,也许是看见了儿子在哭喊,父亲被炸药炸烂了的嘴巴咧了两咧,呼噜······呼噜的声响卡在脖子里,他呼噜了好一阵,人们才听清闷哑在他喉咙里的嗓音沙沙地叫着:“我看见······老天······老天对我们······不公······”

儿子愕然了、哭号中的红的娘愕然了,她俩不约而同地扬起脑袋往天上看,可是,天在屋顶上面,天看不透。

谁都知道王大胆的父亲是一条好汉。谁都知道王大胆的父亲从没有怕过什么。先前,他是打猎的人,后来,国家不让打猎了,他竟迷上了赌博。谁也不知道王胆大为什么会误上了这一行。

他的儿子只知道父亲最钟爱他手中的那一只快枪了,那快枪是用硬枣木制做的枪托和一杆短短的向外喷射火药的铁筒,只要能带它去的地方 ,父亲一定要带它去的。 先前,儿子的神情总是以有这样的父亲为荣耀,他从不猜度父亲的结局会是怎样的?最近,王大胆的思想竟为父亲时常担忧了,不知白天黑夜,不知多少日子,父亲总是揣起快枪独往独来的不回家,这终归不是什么好的事情,不过,时刻担忧父亲安危的还有红的娘。

有两回吧,有两拨人竟跑到家里面来了,他们仇人似的红着眼睛,谁也不搭理谁走到父亲面前,哗啦啦给父亲跪下,他们给父亲磕头。两拨人都给父亲带来了礼品,泪水汪汪地感激父亲在紧要关头用快枪救了他们的性命。父亲也流泪了,把他们拉起来说:“人活着不容易,我看赌钱的不是我活不起,我是不能让钱把人给毁了!”

王大胆从未听父亲说起过他的事情,他只听过一次父亲向红的娘讲他参加赌博时遇到的情景。红比大胆小三岁,红生长的跟她母亲一样,红的母亲是全村子里面出落得最美丽的女人,红则是村子里面生长的最漂亮的女孩儿。

那一回,大胆看见父亲额头上的两道剑眉紧拧着,略长的脸庞上显露出一种刚毅而又亲昵的神情。他把红的娘搂在怀里亲吻她,他在跟红的娘小声说话。那是大胆唯一一次看见听见庄重祥和的父亲充满亲情地和红的娘说话。他冲红的娘描述的是:输钱的人手握尖刀不让人们走,就在赢钱人把尖刀刺向输钱人胸膛的时候,父亲的快枪对准了赢钱人的脑袋:“放下!放下一半钱!你敢行凶我开枪啦!”

看父亲紧扣扳机的手,赢钱人放下刀子,从怀里掏出钱来丢在父亲的脚下,头也不回地走了;父亲弯腰抓起几张票子塞进自己的衣袋里,然后,冲手持尖刀呆傻在一旁的输钱人踢上一脚,骂他:“你他妈的不是人!输不起钱少往这儿走,快把钱收起来!”

谁都知道父亲的脾气,谁也拗不过父亲的脾气。大胆听村里的人说:有一回,当输钱的人把尖刀刺向赢钱人胸膛的时候,父亲的枪响了,他一枪就把行凶人的胳膊打烂了,行凶人的尖刀落在了地上。他成全了两个为赌钱而拼命的人。后来,父亲的枪被政府没收了,但他讯雷不及掩耳的枪法,却成为远近人们的佳话。

在很多场合,在赌局结束又不发生殴斗的时候,父亲的大手总是伸进赢钱人的口袋,从里面抓出或多或少的票子,塞进自己的怀里:“我可不是吃黑啊?”他大声说着话又哈哈笑着:“我家里娃和闺女都要吃饭哩!”说话间,他把快枪往腰里揣好,大踏步走了。

有好多回,大胆记得父亲都是在清晨回家来的。他把腰里的枪取下来,放在炕头上,从贴胸的衣袋里抓出一把票子往儿子手里一塞,像打了一场恶仗似的往身后炕上裸着的被褥上一躺,舒展开他的双臂大腿,舒展开他凝重而又困乏的脸庞,冲儿子叫道:“天亮啦,去红家买二斤老酒、割五斤牛肉,给红和她娘也割五斤牛肉让她们吃,记住,把剩下的钱交给红的娘,外面有捞钱的耙,家里就有盛钱的匣!花的时候红的娘给你,红的娘给咱们家的钱保存的好好的呢!”

红的家在大胆家道儿北的西侧,红的爹在两年前死了。父亲帮红的娘在她家里开一间小杂货铺,店铺里的货物是父亲起早贪黑从老龙沟给她置办的。人们说,红的娘皮肉嫩、奶子弹、腰身柔,回转动的屁股把大胆爸的眼睛都转晕了。

红的娘从不大声说话,她日子也许过得并不开心。谁也没有看见过她咧开嘴巴哈哈哈地大笑过,尤其是村长去她家的时候,她漂亮的脸蛋儿上总是闪显出一种隐隐的忧愁和恐惧;村长总是等父亲不在村子里的时候去杂货店的。每当村长去杂货店的时候,村里的人们就谁也不敢到杂货店去了,人们想买东西只能焦急地等,像做贼似的远远的偷偷地张望着。

谁都知道村长是很厉害的,谁都知道村长把红的娘干了,可没有人敢说给父亲,父亲也许不知道。每当父亲走进杂货店的时候,红的娘粉嫩的脸蛋儿就快乐的闪泛着红光,她黑茸茸的眼睛格外明亮,苗条的腰身格外轻柔;有时候她也抽空到大胆家里来,给父亲做针线活儿,纸笔啊学费啊都是她供给的,或者给父子俩洗衣服,做一顿好吃的饭菜。

跟父亲在一起的时候,红的娘总是挨父亲很近。她嫩白的脸蛋儿又娇又红,好看的眼睛又黑又亮,迷人的小嘴儿欲笑欲羞; 父亲总是赞不绝口地说:红的娘的亮眼睛,就是淌溢在深山中两潭甘洌的清泉水,红的娘的嫩脸蛋儿,就是悬挂在夜空中迷人的红月亮。父亲还冲大胆说:等红的娘为红的爹守孝期满,等红的娘心情平静心情儿高兴的时候,再把她娶过来。

父亲的枪枪杆是黑亮亮又长又圆的鉄筒,有空闲的时候,他背上枪和儿子一同去旷野里追猎。大胆看见父亲往枪筒里灌大约二三两黑色的火药粉,再往火药粉上灌进二三百粒白亮亮的铁砂珠,铁砂珠和火药粉都是父亲从老龙沟买回来的;当然啦,装火药粉和铁砂珠的时候,还要看跑在前面的猎物是多么多,有多么大。

放枪的时候,父亲不让大胆靠近;好些时候还让他躲得远一些。父亲怕儿子不安全,总冲儿子说:“看拉屎的,也不看放枪的,它炸膛!”

大胆总是偷偷走近父亲身旁看父亲放枪的,他见父亲毫不费力地板开枪底座上的机头,从腰胯皮带上的小皮兜儿里,摸一枚像鞋扣眼儿一样的白亮亮的铁泡子,铁泡子也是父亲从老龙沟买回来的。父亲说:“铁泡子里面有炸药,白色的撞不得的,一撞就炸!”

大胆最爱看父亲放枪的姿势了,当兔啊、狐啊、野狗啊、飞翔的大雁啊,掠过父亲眼前的时候,父亲肩头上的长枪便“唰”的一下甩出, 然后,“咣”的一声巨响,枪筒前面就喷射出一团红亮亮的火焰来;尤其到了夜晚,那通红的火焰,就好像是从父亲胸膛里喷射出来的燃烧的心。

就在父亲出事的前一天,父亲去老龙沟没有回来。大胆和红去她家买肉,一进院门,大胆看见杂货店的门紧关着。大胆十五岁了,他不让红出声,红是很听他话的。他俩就悄无声息地走到屋门前面,大胆听见村长并不是很凶的嗓音从屋子里传出来:“你必须跟我,我看上你了呀······”

红的娘咿咿的哭着,透过门缝儿,大胆看见村长毛茸茸的大手正搂抱着一个白亮亮的屁股,那是红的娘光白的屁股······

大胆吓坏了,他不能让红看见,可是,红已经看见了。他要等父亲回来向父亲说,他要让父亲跟村长算账!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冲杂货店紧关着的木门,“咣咣咣”踩了三大脚,然后,抱起吓哭了的红,跌跌撞撞地跑了。

就在这天夜里,大胆坐立不安。他总在想,父亲该回来了吧?他多么渴望父亲能早早地回家来啊?这是他最为担心最为想念的一次,想念出门在外没有回家来的父亲,这也许是某种灾祸来临的预兆吧?还是他小大胆已经长大成人了呢?

清晨,谁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死在了红家的院子里?放了这么要命的一枪且炸了膛。大胆被剧烈的枪声震醒了,但他感觉到是父亲在放枪的时侯,他剧烈跳动的心又平静了,他想,是父亲回家来了。

门开了,乡亲们把全身是血的父亲抬进屋里,大胆惊呆了:父亲的右臂和右半边脸几乎被炸药炸飞了,血从脖子上的细筋管中流出。大胆没有哭,他不想用哭声来扰乱父亲的安宁。父亲的嗓音沙沙哑哑的,他也许想说想看红的娘,可红的娘就依偎在他的身边。谁都知道父亲的眼睛已经瞎了,他再也看不见红的娘美丽的容颜了。谁都知道红的娘和父亲是最相好的。等冬天过去春天到来的时候,父亲就可以和红的娘完婚了。可是,父亲熬不过去了,临死的人还惦念着未来的婆娘,这不能不让乡亲们落泪了。

村长披着绿色的军大衣,摇晃着膀子走过来了。他的身后,跟随着他的人。今天,他根本就不想在王胆大死的时候露面,可有人说红的娘抱住王胆大的身体呼天号地的哭,他就不能不管一管了。她不能让红的娘参与这种吊丧的事情,不沾亲不带故的,她不能让这件事情在红的娘心中留下悲悲怆怆的阴影,而引起他这个当村长的人和红的娘之间所积聚的不快。

现在,身披着绿色军大衣的村长气势汹汹地走进王胆大的院子里面来了。虽然在冬天的夜里,刚下过的雪,东方的天际上渐渐露出鱼肚白,村民们还是看见村长黑着脸子走过来了,他们慌忙躲闪不及地给村长让路。院子里静无声息了,只听到红的娘在屋子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

铁青着脸的村长走进屋里,有好些村民揣揣惶惶地挤在村长们的身后,人们想看一看走进屋子里面的村长和长得比电影明星还要漂亮的红的娘,在快要咽气的王胆大面前,会做出什么让大伙意想不到的事情。村长斜着眼睛瞥了一下平躺在土炕上王胆大那血猪头一样的脸,然后,歪起脑袋,很仔细地观看正伏在王胆大胸前痛哭的红的娘。他挥了手,保镖们就把挤了一屋子里的人们,驱赶到院子里面去了。

屋子里没有外人,只有站在父亲身边的儿子和还在抱住王胆大痛哭的红的娘,村长抖了一下披在肩头上的军大衣,毛茸茸的大手从军大衣里面伸出来,他用力扳住正在哭泣时抽动着身体红的娘的肩头,很威严地对哭泣着的女人说道:“回家吧!不要哭坏了身子,不明不白的让人家笑话!”

红的娘简直疯了,她用双手、用乳房、用她被父亲的鲜血浸红了的脸蛋儿,紧紧抱拥着、亲吻着父亲他时时都在抽搐的身体;她嚎啕大哭,她当着村长的面,她依偎在父亲的身旁,她扯过父亲的被子盖在她和父亲的身上,她说:她现在就和父亲结婚。她问父亲:是不是看见从她屋子里跑出去的村长了?她问父亲是不是冲着狗日的村长开枪炸了枪膛了······

父亲的嗓音沙哑着,人们终于听清他说的话了,他说:半夜的时候,在老龙沟,他就觉得心里有事情,他急着往回赶。天下雪了,雪落在地上有二寸深,是半夜过了,他时间估摸得非常准,他总是一个人在走夜路,走惯了的。可走着走着,他看见在他眼前三四十步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影在晃,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走虚了神儿?他停住脚,揉了眼,睁大眼睛在仔细看,果然是一个人。他绝对没有看错,他看得很清楚。雪地是那样的白,前面的人影是那样黑 ,他披一件暗绿色的军大衣,飘飘綽绰的;他纳闷了,这不是我们村的村长吗?三更半夜的他来这儿干什么呢?他想靠近他,他想看清楚在自己眼前飘动的人影是不是我们村的村长?他还想问一问,村长是不是走迷了路?或者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如果村长不是做坏事,用不用他王胆大的帮助?

他加快了脚步,他想追赶上他。脚下,厚软的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这是红的娘在入冬前为他做的。他追赶了好一阵儿,他觉得自己怎么也追赶不上他,他快走,前面的村长也快走,他慢走,走在前面的村长也慢动了身影。他听不到村长走路时的任何声响,前面的雪地是通天的平,通天的白,他实在想像不出走在他前面的人怎么会是村长呢?村长穿着暗绿色的军大衣,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在他眼前飘,他追赶不上他。四周静极了,连一丝丝风也没有,他只听见碎雪落到他脸上簌簌融化的声音,他只听见两脚落地脚踏白雪噗噗作响的声音。他有些胆虚了,回头望一眼身后,雪地上的脚印是自己刚刚踩过来一大溜大步跨的印记,就好像是一长串铐锁在自己双脚上的锈迹斑驳森阴重恶的铁链;他害怕了,他停了脚,他看见身披军大衣的村长在他前面也停住了脚,他“嗷”的一声突然从嘴里吼出一个响响地音节来,他听到前面的村长也“嗷”地一声吼叫起来。这真的让他害怕了,他心跳的咚咚响,脑袋上的头发也直立起来······

“你他妈的!活见鬼啦?”他大声叫骂着。

‘你他妈的!活见鬼啦?’前面的影子也大叫起来。

他眼睛冒火了,全身颤抖着。他从来就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的!他从肩上取下长枪,扳开机头,从大胯上的小皮兜儿里模一粒白亮亮的铁泡子,扣上。可是他不想扣动扳机,在没有看清东西识别原因以前,他不想开枪,他不能射杀无辜,他大着胆子问:“你是村长?”

‘你是村长?’前面的影子还是影影绰绰地站在前面反问着他。这下他可跳起来了,扯开嗓门拼命吼叫起来:“你是人是鬼?”

‘你是人是鬼?’前面又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他几乎跌倒了;突然,他眼睛清楚地看见,身披绿大衣的村长正脸色狰狞地向他扑来。

他尖叫着,唰地甩出枪,扣动了扳机,没有响,是一颗臭泡子!他急忙从腰间的皮兜儿里面又抠出几粒铁炮子,扳开机头再扣上一只,可是,身披绿色军大衣的村长已经飘走了。

他平举着枪、眼睛瞪得老大,他疯狂地追赶着他,他张开的大嘴竭斯底里的嚎叫着:“鬼村长,你站住!你他妈的给我站住!”

王胆大觉得自己的胆气是很旺盛的,他不怕死,更不怕牛头马面鬼村长的。他怀疑自己也许是真的碰上鬼了,虽然他不相信鬼,但世上未知的东西很多,今天让他遇上了,他是决不会服输的;他要开枪把鬼村长干掉!可眼前的鬼村长总是距离他远一些,他枪筒里的铁砂弹射程不够,他必须靠近、在靠近,他拼尽全力追赶着他······

脚下,红的娘给他做的棉鞋就像两团烈火,他脚烧得厉害。他又觉得鞋子落地时的响声,犹如两面牛皮大鼓在咚咚的敲,他耳膜震得发烫,他还在大声的吼叫着:“你有种,你他妈的站住!你到底是人是鬼?”真的,如果鬼村长站住,他王胆大一定猛扑过去,将鬼村长拼死摔倒,他要把鬼村长看个仔细,再把鬼置于死地······

他看见鬼村长进入了一个村庄,他不知这是哪儿的村庄;他又看见鬼村长在街道的南侧,在一家土坯墙的院门口停住了,他扑了过去,可没容他扣动扳机,鬼村长的大衣又飘忽着往前走了。

他认出这是自己的家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来到自己家的门口了。天快亮了,自己的儿子王大胆还在屋子里睡觉。他头脑很清醒,是继续追赶还是停止脚步回家?披着军大衣的鬼村长已经引导他来到自己家门口来了。

他很遗憾没有看清鬼村长的模样,他只看见披着军大衣的村长还在往前飘。他不想往前追了,他到家了,他不想再给自己招惹麻烦了,他需要休息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瞥见鬼村长的军大衣往道儿北侧的院门里一拐;

那不是红的家么?红和她娘正在屋子里面睡觉?这害人的东西!他愤愤地骂着;他绝不允许有任何邪恶的东西闯进他心爱的女人家中去的,他绝不让任何不祥之物在这个院子里面来捣乱的;他急扑上去,手中的枪托已卡在右胸肩胛骨上面了,突然,咣当一声门响,他看见红家的木门被打开了,身披军大衣的村长正惊惶万状地从红家的屋门里冲出来;怎么?刚刚从外面闯进院子里来的鬼村长,为什么又从红的娘的屋子里面向外撞出?他顾不上这些了,不管他是人是鬼,是真村长还是假村长?深更后夜地休想从这个院门口跑掉!他挡住了他:“站住!”他吼叫着,发狠的扣动了扳机。

“咣”一声巨响,满院里的火光。他没有看错,他看见的确实是村长,村长裹着绿色的军大衣,正惊恐万分地向他冲来。

他眼前血红,他的枪炸膛了;他抑制不住自己的神志,大叫起来:“红的娘······”话音未落,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硬邦邦地栽倒下去,冥冥之中,他又觉得身裹军大衣的村长,像一条疯狗似的从他身体上面窜了过去······

屋子里竟无声息了,村长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父亲的脸色很安祥,他左手紧紧抓了儿子的手,一会儿又紧紧抓住红的娘,就生怕失去她俩似的。红的娘为父亲擦净了身子,给父亲换穿好干净的衣服,她要为她即将失去的亲人,为女儿的后爹,收拾的干干净净。她再三嘱咐父亲要等她回来,她要回家换穿新衣服来陪伴父亲。待父亲的嘴巴动了一下,她这才泪水满脸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眼睛干涩一声不响的大胆不会咿咿地哭,他紧紧依偎在父亲的身旁,看常年奔波在外把他抚养成人的父亲在静静地沉睡下去,所有的乡亲们也都抻长脖子,像一群受惊的鸭似的静寂围候在父亲周围,看父亲无声无息真的就像睡着了似的,这才大梦初醒魂飞魄散地跑回家去,他们随手抓起铁锹、大镐,或者从剁菜板上抄起一把老菜刀,像受惊了的兔子似的跳窜着,又像神经失常的疯子,在晨露灰黑中挥舞着吼叫着:“鬼······你出来······鬼······我杀了你······杀鬼呀!”

就在全村的人们灯火流萤、鸡飞狗跳、上下翻腾,杀鬼之声鼎沸之际,让人们哑了口的讯号是:从红家的杂货店里,又传出红:“妈呀?妈妈呀!”的惨叫声;红的娘也就是刚才还死死抱住王胆大不放手的婆娘,也就是刚才还依偎在王胆大身旁当众宣布要和王胆大结婚的红的娘,也就是被王胆大称颂为流淌在深山中的清泉水和悬挂在夜空中红月亮的红的娘,在王胆大咽气的时刻,在她被村长奸污过的小杂货店里,衣裳整洁地悬梁自尽了。

王胆大和红的娘死了以后,大胆没有上学,他起早贪黑地忙,他看护着红。夜里,待红睡下,他把屋门院门锁好,一人去老龙沟,买来准备在杂货店里卖的货物;白天,他看管着杂货店的生意,耕种着村子里承包给他们的田地,傍晚,他又准时把红从学校接回来······长年累月,他像一个父亲和慈母一样关爱着红,料理着红的生活,又像一位用生命和真情付出的保镖,每时每刻保护着红的安全。

大胆也有一杆枪。虽然政府不允许公民私藏枪支,私藏枪支是违法的!可他还是拥有一杆枪。谁也不知道他有这么一杆枪。偷来的?是红用她母亲积攒的钱为王大胆买的?还是投机倒把赚来的?没有人知道;这一杆枪比他父亲的那一杆枪要好得多。王大胆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有这样的一杆好枪。

这是一杆双机头双板机双保险的双管猎枪。

王大胆小的时候,父亲总是把黑色的火药粉和铁砂弹直接往枪筒里灌,墩实,扳开机头,从腰边的小皮兜儿里取一粒白亮亮的铁泡子,扣在机头下面联通枪膛里面火药粉的机头座上,一扣扳机,大张开的机头猛然落下,撞击铁炮子里面装填的白色炸药,炸药爆炸引燃枪膛里面的黑瑟火药,枪口就把爆炸在枪膛里的火药和铁砂弹喷射出来,枪就响了。而王大胆的双管猎枪,是将双机头板起,拉上双保险,枪膛下的扳机任你怎么勾、怎么拉?都是被固定不动的。他把火药和铁砂弹预先装进足有十五公分长的黄铜弹壳里去,火药的引信也早在弹壳后面安装好了的。只要前面有大的猎物出现或者有成群的野鸟飞过,大胆便伸出枪管,拉下保险,一只手扣动两个扳机,两只枪管便同时喷射出蓝汪汪的火焰,任凭你猎物多么狡猾,也逃不脱这铺天盖地喷射下来密密麻麻铁砂弹的。当然啦,当前方的猎物少且零散的时候,大胆只需扣动一个扳机,假如还有猎物逃窜的话,王大胆再扣动另一个扳机,“咣咣”两枪,枪膛中弹壳里的铁砂弹就会有间隔或者连续地发射了。

红生长的是多么漂亮啊!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不论走到哪里,立刻就引起所有路人的驻足观看。她像生长在深山中百年老参开放的红花,红光四溢;又像一颗生长在高山之颠的祥瑞灵芝佛光四射,所有看到她的人,无不瞠目忘行、色欲垂涎······

让这么一个漂亮的仙女,让全村里绝无仅有的俊俏佳人跟大胆住在一起,好多人都认为王大胆不是好东西了,这王大胆一定是把红糟蹋了。

这一年初冬,整整三年都没有与王大胆来往的村长,披着他一辈子都不离身的军大衣,走进了红的院子。

今天是星期日,红没有上学。她怕了,赶忙跑进屋里冲大胆说:“哥,为啥?村长来了呀!”

大胆看见村长带领公家的人走进院子里了,心里一阵紧张。当他察觉在他身后的红嗦嗦发抖的身体时,心情立时就安静下来了。他安慰她说:“不怕,哥在家里呀!哥看他们一定是冲枪来的,查出来交给他们就是了,咱们安分守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红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王大胆说:“哥,你在这儿,我就不怕!枪早藏好了,有谁能知道呢!”

公家人走进屋子里,村长是大青胡茬子脸,跟在他身后的人很胖,排第三位的是身穿旧军装的黑瓦刀脸,首先,他们把大胆和红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把屋子四壁里里外外用眼球转了一圈,就好像这破旧的屋子和两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王大胆心里仇恨村长。他眼睛恶毒地瞥视着村长那刚刚刮过的青屁股一样的脸。村长的面容严肃,从军大衣里面摸出一张戳盖着红色印章的文件大声念道:“贯彻国家兵役法,经黑沟村、大灰梁乡人民政府、大灰梁乡人民武装部审核决定:批准黑沟村青年农民王大胆同志应征入伍,履行国家公民依法规定的义务······宣读完毕,村长把文件放到大胆的手里,青胡子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对王大胆说:“大胆啊,领导们看你来啦!我给你介绍。”他用手指着旁边的胖脸说:“这位领导是咱大灰梁乡乡长白寿慧同志······”挪过身子,他又冲黑瓦刀脸的穿旧军装的人介绍说:“这位领导是咱大灰梁乡武装部长黒驰礼同志。”

村长退到一旁,胖脸的乡长主动握了大胆的手,笑着,白肥的下巴下面堆起了两道沟。连声说:“祝贺你,祝贺!”黑瓦刀脸的部长也没架子,也握了王大胆的手说:“王大胆同志,我代表大灰梁乡武装部,祝贺你光荣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通知你在后天十二月二十号去乡政府报到!”

王大胆说:“我走了,我妹妹谁照看啊?”

瓦刀脸儿的武装部长很同情的对王大胆说:“大胆同志,你不了解情况啊!为了给你以后的生活找出路,你们村的村长,咱灰梁乡乡长寿慧同志,乡武装部,去县里跑了多少次啊?不容易啊!”

一脸肥肉的乡长用胖手拍了王大胆的肩头说:“对你的前途负责啊!要珍惜,这是各级政府在为你的未来着想啊!”

大胆觉得红在他的身后颤抖起来,看红的额头上鼻子上渗出了细细的汗,脸色煞白,大胆问:“我走了,我妹妹怎么生活?”

胖乡长说:“放心地去奋斗吧,你妹妹的生活有乡政府村委会负责,村长安排你妹妹去老龙沟中学读书了,住宿,有学校管理。你们长大了,应该走向社会了。新中国的青年志在远方啊!”

王大胆入伍了。他的思想根本就不适应。

他眼前常常飘荡出红的身影。跑步的时候,他歪斜的步子就像喝醉了酒;班长喊:“立定!”咔咔!战友们双脚并起、五指并拢、收臀挺胸、目视前方。而他还在懵懵昸咚地往前跑,直把他整个身子猛撞到前面的战友身上,前方的战友冷不防被他撞得东倒西歪不成队列,引染得全班战士极不严肃;列队的时候,班长喊:“跑步走!”战士们挥臂挺胸跑起来了,他却瞪着茫然无措的眼睛,傻乎乎地站立在原地,就像古书上记载的有一个齐国人,得了健忘症,行则忘止卧则忘起一样。

对于这样一个兵,连队领导可真是烦心透了。说他傻吧?干起活儿来还真卖力气。说他聪明吧?所有的训练、程序、动作、思维比别的战士都少两拍;查他档案:孤儿。对于孤儿的成长经历,国家政府是有责任进行扶助和帮助的!可是,指示过了,教导过了,毫无起色。想必是不灵敏吧?

连长决定让他去医院进行检查了。

谁能知道王大胆的心痛呢?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红,想念因为村长的伤害被枪膛炸死的父亲,想念为父亲殉情而悬梁自尽的红的娘。他内疚,他对不起红,他没有尽到一个好哥哥监护好照看好妹妹的责任,他怀疑是村长串通乡政府把他从红的身边驱赶走的,是村长让他远离红的生活,拆散他和红的情缘的。有时候,他头脑里还幻想着,红一个人在家里,万恶不做的村长是不是把红奸污了?

他忍受不住了,想起红,他全身燥热、耳朵生风。他听不明白班长排长对他的训斥,忘记了在训练中自己必须要完成的口令和动作,他决定回家了,他一定要回家看望红!他发誓再也不让红离开自己的身边。为躲避人们的注意,他计划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潜入村子,潜回自己的家中,他要叫醒正在熟睡的红,包裹上红的衣服,把她带回部队,然后,在把她偷偷安置在部队的旁边。

看病的时候,大胆谢绝了班长派战士陪同他去军医院的建议。他对班长说:“没大毛病,总觉得精神上不安稳,手里干这个事,心里却像跳出来似的!”

班长说:“不会是神经病吧?精神病人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得了神经病呦?”一句话,全班的战士都笑了。

班长和战友们训练出发了,王大胆从班长的课训桌上拿了手电筒,这是班长在夜间查哨用的能照射出大光束和小光束的聚光手电筒,这也是他准备回家在夜间用的。他装好钱,钱是入伍时红从家里给他带过来的。他给班长写了借条:班长,借手电筒一个,我晚些时间回来。士兵:王大胆。一切准备工作完成,坐车到了医院,大夫看他满头大汗、神情紧张,体检又没有发现任何病症,还口口声声说自己精神不安稳,赶忙给连队打电话核实,连长说:“没错,是我这儿的战士,王大胆!可能是神经衰弱!让他休息半个月好啦!”

大夫给他开了病历:王大胆、汉族。男、十八岁。

Xxxx部队xx营x连战士,精神衰弱,病休十五日,静养调息。

出了医院,他心急火燎地乘车赶到车站,刚买好车票,一列过往自己家乡的快车,就把他这个从军营里逃出来的精神衰弱分子运走了。

他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到村子里的。

红的屋子里没有光亮,院子里漆黑。他仔细地摸索,院门紧锁着。从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院门。锁还是他当兵以前和红共同使用过的那一把铁锁。时隔半年,红没有换新的大锁,这让他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安慰。他多么渴望早早见到红啊?他无比激动地想着。

屋门锁着。他打开屋门,轻轻的唤着红。生怕把红给惊吓着似的:“红······红?我是你大胆哥!大胆哥回家看你来啦!”

没人应声?嗐!屋门院门都锁着,红怎么能在屋子里面呢?他恍然大悟!全身也惊出了冷汗。深更半夜的一个女孩子能去哪里呢?打开手电,开了电灯,屋子里静静的。红的被褥、衣服,都整整齐齐叠放到炕上······

这个家有些时日没有人居住了,红去老龙沟上中学了?还是让村长安排到别的地方住了?不会出意外吧?大胆胡乱地想着。他费劲的想像着红不在家居住的理由,下一步他该怎么办?屋子和院门一定是红锁的。从这一点看,红走的时候是有准备的,她也许想到大胆哥会来看她,她用的还是和大胆哥先前共同使用过的铁锁,可大胆哥回家来了,她却不在家。他想了一会,他决定返回老龙沟,去县城中学寻找妹妹,他不能在村里引起大的惊动,让村里人都知道王大胆从部队里深更半夜跑回家来了。

熄灭了屋子里的电灯,走出屋门,摸到了挂在门板上的铁锁,刚要把屋门锁起,突然想到他和红先前藏在屋地下的枪。那是一杆崭新的双管猎枪。那是大胆用爸爸让红的娘积攒下的钱,自己跑到老龙沟偷偷买回来的。

买枪的时候,他十六岁。那个时侯,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村长欺辱红,他王大胆就一定用这杆双筒猎枪,对准他的脑袋!

他害怕猎枪被人取走,枪没有了,那一定是出事了。这事如果反映到部队上去,他王大胆私自离开部队,又私藏枪支,他会受到审查的;如果枪还在,这说明红并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村长,红决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的。

打开小手电光束,电筒里照射出一缕淡绿的光,他很小心地走到那个桌面当过熟肉案板、里面又装过盐米的大木柜旁,他知道他和红就是把枪埋在这个笨重的大木柜砖地下面的。俯下身子,用力把大木柜挪开。再扒掉砌在地上的青砖,砖下面是沙土,他两手往里面抠,他摸到了枪。枪包裹着黑色的塑料布,塑料布里面的枪是涂了油的。凉凉的、滑滑的,他没有动,只是坐在地上舒了一口气;随后他把沙土填平,把砖按原来的样子在地上砌好,把装过米盐的大木柜又挪回原处,直起身,亮着小手电光坐在炕沿上,他想着应该走了。

院子里有脚步的声响,他的心一下子就激动起来。赶紧熄灭了小手电,一定是红回家来了,不是红回家来又能是谁呢?深更半夜的?他是多么渴望见到红啊!为了不被别人发现,他没有打亮手电筒,眼睛似乎是看到红回家来了。他小声喊:“红,你回家来啦?”

走进院子里的是村长。他看见红的屋子里亮着灯光,就赶紧跑了过来。他发现院门的锁开了,屋门的锁开了,一定是走失了几个月的红又回家来了。假如不是红回家来,谁又能开得了红自己的铁锁呢?村长兴奋极了,从今以后他和红又可以团聚了,他可以得到一个如玉似花的乖女儿了。他觉得红的长相和她妈妈一样,他应该对红的妈妈做忏悔、百倍的补偿关爱现在的这个姑娘,他兴冲冲地喊:“红,你回家来啦?”

呀?两个男人的嗓音怎么喊得那么一致?以至于两个男人谁也没有觉察出在自己的对面还有另一个男人在急促地呼喊。

“红!咋不说话?”黑暗中,两个男人还在同时间同语音地呼唤着:“红!”

夜太黑了,着急的村长摸进屋门,他看不见屋子里面的红,可他听得到屋子里面向他移动过来的脚步声。

屋子里面太暗了,大胆也看不见已经走进屋子里面的红,他是多么想念红啊!他激动万分!他不能开亮电灯,不能打开自己衣袋里面的高聚能手电筒,万一走进屋子里面的人不是红呢?万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不是红,又该怎么办呢?他已经想到这一点,他想象着走进屋里来的一定是红;他蹲下身子,趁着门外的夜光看一看红到底距离他还有多远?他不能莽莽撞撞地把红撞倒,如果真的是红,他一定要疯狂地将红抱起;可在这个时候村长也蹲下身子,跟正蹲下身体的王大胆做同一时间同一举止的动作,他也害怕把正在向他走过来的红撞倒,而惊吓着这个现在对他还不信任的孩子。他看不见红,他俩现在谁也看不到谁,俩人同时将身体站起,四只手脚都在黑暗中同时向前摸索着,王大胆想念红已经想疯了,渴望见到红的神经已经错乱了;村长也在幻想着,站立在屋中不开灯迟疑不动的人,不是红又能是谁呢?深更半夜的有谁能进得了这个用铁锁锁好的院子里呢?为避免红害怕,两个男人还在同时小声呼喊着:“红,是我啊!”

村长睁大眼睛,他的眼前出现了第一次他向红忏悔时的情景。那是在王大胆入伍后的当天下午,他手捧着为红购买的新衣服,走进了红的家。他央求红把新衣服穿上,红还是听话的,她粉嫩的脸蛋儿上,闪泛着紧张而又惶恐的神情。他当时很激动,他流泪了,他第一次在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面前哭了。他对红说:“好闺女,你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他紫红着胡茬子脸,用力将红抱起,他吻她的前额,又吻了她的脸,他觉得红的全身都在颤抖和冰凉;他放下她,看见她红亮亮的脸色已转变为苍白,他对红说:“好女儿,看见你,我就像看见了你娘那样亲,我是多么深爱她啊!过去,是我不好,是我伤害了你娘,伤害了你,伤害了王大胆他爸,我犯了罪!今天,我要把对你娘的愧疚对王大胆他爸的愧疚转化为爱补偿到你们的身上。”说着,他竞像一个的孩子似的哭起来了。 “从今以后,”他说:“我要做王大胆和你的父亲,我要做到一个当父亲的责任,红啊,你就是我的亲闺女,王大胆就是我亲生的儿子,请闺女接受我一个犯罪的父亲对女儿的请求吧?”看着红,看着红眼睛里对他充满的疑虑和恐惧,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在红的面前,对红又说:“好闺女,你一定要接受我对你们一家和王大胆一家的悔罪,我思考三年了,我全身心整整斗争了三年,我知道承受抚养教育两个孩子的责任,直到你和王大胆长大, 我要供你上大学,我安排王大胆当兵就是要创造好的条件促使你俩成人成家,这是我心里对你、对你母亲最沉痛的忏悔,是我后半生对你和王大胆的承诺!你你要跟你王大胆哥转告,我诚恳的向他忏悔!向死去的你娘和王大胆的父亲忏悔! 我求你和王大胆的宽恕,不论你大胆哥啥时候从部队回来,我都要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的关心他爱护他,我要安排好你们的生活,给你们举办隆重体面的婚礼,我希望你把我对你俩的悔罪告诉他,我们不能充满仇恨的活着。”

太突然了!对于村长的啰嗦,对以兽行残害母亲的仇人,对曾给母亲和大胆父亲造成死亡的坏蛋的认罪,红能接受么?大胆哥能接受么?可怎么接受双膝跪倒在自己面前哭诉忏悔自己罪过的村长呢?红能说什么呢?她多么希望大胆哥哥给她做主啊!

村长走的时候,塞给她手里三百块钱说:“好孩子,这是我第一次给你零用钱,也是我第一次以长辈的爱心求你收下。” 同时他安排了村里的一个老妇人为红做伴儿,以消除她在大胆哥入伍后家里面的空虚和寂寞。

第二天,村长带红去了老龙沟,去照相馆照了相,给红买了新的书包,新的衣服和被褥,去老龙沟中学办理了读书的住宿和手续,一切都办妥当了,他带红去饭店吃了饭。村长说:“闺女啊,一定要专心学习啊!你理解我这个当爸爸的爱心,给爸爸一个赎罪的机会,你和你大胆哥常联系,把家里的事情告诉他。”

就在红去老龙沟上学的两个月,学校来人了,红不见了,她离开了学校。可红没有回家来啊?村长急坏了,红能到哪儿去呢?这事报告了公安局。村长到王大胆所在的部队寻找,连长告诉他,没有女孩儿来过连队,没有外人找过王大胆。王大胆也没有离开部队。又告诉村长说当地的公安局已来人调查情况了。为防止王大胆思想出现波动,村长没敢在部队见王大胆,考虑到当时王大胆的训练情况,连队领导也没有把村长和红的情况告诉王大胆。当时,王大胆的神经整天在懵懵咚咚错乱之中,为了了解他的思想状况,指导员几次和大胆做谈心工作,了解他家庭和他现在的思想动向。

没有红的消息,村长很痛苦,他几次去公安部门询问。他陪同中学的一名教师,去邻近的几个县城、到几百里外的城市寻找。他觉得犯了罪,他对不起红,他不该让红一个人去老龙沟读书,他没有给孩子带来幸福,没有尽到长辈的责任!他总在想,他一定要用事实感化红,消除红先前对他的隔阂和仇恨,只要和红的感情融洽了,在部队服役的王大胆也会对他好起来······

现在,他日夜思念的丢失了几个月的女儿终于回家来了。

此时,在漆黑的屋子之中,王大胆也在想象着:假如是红,她一定把红抱在怀里,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他只是抱着她,然后,锁好屋门和院子的门,再带她去部队。

“红啊!你来啦?”两个男人还在同一时间,气喘吁吁的叫。也许,两个男人已经感觉到对方声音的异样,他俩谁也不叫喊了,可俩人的脚步还在往前挪,两人伸着的手臂还在向前摸······啊?两人的手掌终于搅在了一起,咋那样粗糙?咋那样用力?“你是谁?”两个男人同时惊叫起来。每个人的躯体本能地向后倒退了一步;村长吓坏了,他怎么想象不到,在千里之外服兵役的王大胆怎么会闯进这个家里面来?他怎么也猜想不到站立在他对面的男人竟是王大胆?难道丢失了一个多月的红,去了部队把王大胆带回了家中?

王大胆听到了男人的喘息声,他立马想到是村长,他听到村长倒退时,腿脚碰到风箱或者木凳发出的咚当的声音。他脑袋一下子就膨胀了,眼睛喷射出火:他要为父亲报仇!他要教训这个在深更半夜来自己家中的恶魔,他要惩治站立在自己面前被黑暗包裹着的坏蛋,他蹲下身子,伸张开双臂,这是他在部队训练夜间格斗时学会的。他抱住了村长的脚踝,以极快的速度搂紧双臂,用全身力气将村长的狠狠一拉,只听得咣当一响,村长来了一个仰八叉!他仰倒在黑暗的脚地之中,也许后脑勺还没有碰到什么硬物,村长还在惊愕地喊叫:“哎哟!你是谁?你下黑手?我是村长!”

没有说话,没有手软,大胆咬紧牙关、两眼冒火,他跳到了村长的腿上,而直躺在地上的村长两条腿正咯在什么硬物上,他发狠地在他的双腿上跳起高来,当他整个的身躯通过他的双脚、又回落到村长那腾着空的腿干上的时候,“咔吧”的一声脆响,“嗷”的一声,村长的腿骨断了,紧接着,他飞起大脚,用穿在脚上的军用皮鞋,冲躺倒在地上的村长没脑袋没屁股地踢了起来。

刚开始,村长还“嗷嗷”地叫,想翻身、想反抗,不几下,坚硬的皮鞋就踢中了他的要害,他不叫了,没有声息了。大胆踢累了,拉开了堂屋里的灯,看见村长满脑袋满身的血,看见他的牙掉在了地上,一只眼珠子滚落在脸上······村长死了。

他杀人了。他不能在这个家久留,他不能把这个死尸停放在红的家里。他趁这种事情还没有被人们发现之前,把尸体处理好。他把死村长扛在肩上,熄了灯,锁好屋门又锁好院门,他绝不给亲爱的妹妹留下任何麻烦和啰乱的,他记得村长的家,他迈开大步,把死村长放在他家半掩的大门旁,然后快步离开,他不知跑了多少里路,见一个亮亮的水塘,他走了进去,他要把粘浸在衣服上脸、手上的血迹洗去,他要赶回部队等待红的消息。

四、

红没有去部队找大胆哥。

王大但也一直不知道红到底去哪儿了。他放心不下,他惦记红。他对连长隐瞒了自己私自潜回家中,偷偷打死村长的事情。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休息。他静等着事态的发展,他幻想着村长也许没有让他踢死,如果村长还活着,他王大胆就有和心爱的红团圆相见的一天。

一个月后,家乡没有音讯。王大胆的神经衰弱症病情也恢复好了。他参加了所有军事项目的训练,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连队所有规定的动作、科目、训练任务,他都能够圆满完成,同志们都觉得他有使不完的劲头,连长看他眼睛灵光,班长觉得他耳朵敏锐,他再不是一个月前,整天浑浑噩噩、拿东忘西的精神病了。由于训练刻苦进步很快,他受到了班长连长的表扬。

有一天,连长叫他到办公室,问他在一个多月前,是否回家打伤了他们村的村长?

“连长,”王大胆说:“我没有回家啊!千百里路,我没有向你请假。”

“是呀!”连长说:“战士外出必须经过我的批准!没有违犯记侓的战士私自外出的!”他看着王大胆说:“你老家来人了,查询打伤你们村长的人。我说,我的战士都是好兵!我管辖的战士无组织无纪侓,我这个连长还能当吗?”

大胆很想知道村长的消息,立正说:“连长,有人打村长,村长不知道是谁吗?”

连长说:“村长昏迷十多天,抢救过来了。一定是伤人了,现在不是调查到你了吗?”

“报告连长,我是你领导的兵啊!”

连长笑了。

王大胆的心也终于放下来了。村长没有死,他不希望村长死亡,他真的不希望村长让他打死;他后悔自己把村长打得太狠了。他终于长时间地嘘出了一口气;他有时间等候红的消息了。

红啊,你在哪里啊?

红在老龙沟中学上二年级。

星期六,红回到家。她带上大胆哥留给她的钱,穿上平时她最爱穿最好看的衣服,她锁了屋门又锁了院门,她用的还是和大胆哥共同使用过的那两把铁锁;虽然,村长已经给她买了两把新的大锁,她不想用。她担心大胆哥什么时候回到家里来,进不了被她锁死的院子。她绝对不用村长为她买来的大铁锁的,她不让村长随随便便走进她和大胆哥所共同拥有的家的。她多么想念大胆哥哥啊!大胆哥入伍两个多月了,八十天的时光,她是怎样昏昏噩噩地熬过来的呀?村长每次去老龙沟,都给她买好吃的食物、买好看的衣服,带着礼物去学校里看望她,但当她想起自己的娘被村长奸污的样子,想起母亲受村长的侮辱而寻短见的情景,想起村长以关心照顾的名义迫使她和大胆哥分离的痛苦,她就觉得村长对她的关怀、对她的疼爱、对她的忏悔,有一种让她说不出来的悲苦和羞耻。她觉得自己的抚养权和监护权,应该有王大胆哥负责,而不是诡计多端的村长。她接受不了村长对她的关心、怜爱和抚慰,她觉得村长对她的疼爱,是一种耻辱,是对她精神上人格上的压迫和伤害。她不想再看到村长,不想再去上学,她要出走,她要逃出黑沟村,逃出老龙沟。她要逃到村长看不到找不到她的地方。她计划在星期六的晚上回到家里,带上自己的衣服和花费,再从老龙沟坐车到县城,从县城坐火车去部队寻找大胆哥了。

老师和同学不知道她的出走,村里的人不清楚她的到来;夜黑人静,没有人发现她来过黑沟村,也没有人看见她跑出了黑沟村。天寒风冷,她跌跌撞撞地跑着,她想在天亮之前跑到老龙沟,再坐车去县城。他知道千里以外大胆哥部队的地址。在火车站,在她离开县城的凊晨,她遇到了好人,这让她一个对整个世界都充满恐惧的十五岁的少女,燃起了希望。

“喂!小姑娘,你好清秀呀!去哪儿啊?一个人孤零零的,用我帮忙吗?”

多么好心的人、多么温暖的话语啊!红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大睁着的眼睛里闪了泪花。

“不用怕!我可不是坏人啊!”男人弯下腰,小声对他说:“我是国家干部,你还小,我不会骗你的!我看你是第一次出门,没大人陪伴怎么行呢?啊!你说你寻找大胆哥,他当兵!对!他的部队就在我们工厂附近,他可帅气啦!十八九岁的青年军人,英姿勃勃的!跟我熟,常去我办公大厅里玩,真是缘分,千里出差竟遇见你,正好顺路把你带到部队,交给你哥哥,小姑娘,不是我批评你,下一次可不准自己一个人随便跑啊!遇上了坏人可不安全啊!对了!你叫我王叔叔吧?咱们是一家人哪!你大胆哥整天叫我王叔叔呢!”

男人四十多岁,衣服整洁举止端庄。他关心红,帮助红,为红买了很多食品,这些好吃的东西红以前是很少见到的。砰砰乱跳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了,姑娘是多么需要像王叔叔这样正直善良的男人来关心和抚慰啊!

下了火车,红跟随着王叔叔坐上了漂亮的小汽车,柔软舒适,是一声不响飞跑的小轿车。红不知小轿车距离部队有多远?也不知小轿车把她载往何处?只瞥见成片的树林、高楼、无数的汽车、还有路上的行人在小轿车车窗外飞快的掠过。她不担心村长再来看望她了,村长也没有坐过这么漂亮的小汽车的。 晚上的时候,他们的车开进了一家大酒店,红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酒店;一进酒店的玻璃大门,就是大厅吧?反正是最大的房间。假山叠翠曲径通幽,鸟翰林中鱼翔浅底,头顶上是金碧辉煌的大吊灯,脚下是厚厚的踩下去软软的织簇着一团团鲜花的红地毯。数不清各色光芒的壁灯、壁画,站立在各个走廊边廻道旁金色的银色的美人雕像,进进出出身穿名贵西服和华丽服装的男人们女人们······

王叔叔带红洗了澡,酒店小姐为红换穿了她从未见过的时尚衣裙,红太鲜亮了!一个十五岁的美丽女孩儿,经过精心打扮,穿上漂亮的服装,用光彩照人的形容是毫不过分的!

红从心底里感激干部叔叔带她来这么好的地方。红的心里还真的想过要大胆哥好好地感谢这个王叔叔,王叔叔一出手就给了她一千块钱,说:“好闺女,这些钱是叔叔帮助你的,以后有困难的时候,你可要找叔叔啊!”

红哭了,这是她从心底里被感动的哭声。她满眼热泪,这是刚刚流行的十张红亮亮的百元大钞票啊!这火一样的物质对于一个十五岁的无依无靠的女孩儿来说,是多么珍贵啊!

看着喜欢她的叔叔,她木然地接受着叔叔的热吻,她眩晕,她惶恐!但想到叔叔对她这么好,想到很快就和日夜想念的大胆哥在一起了,想到先前村长奸污她母亲的时候,好像也有这样的动作,她竞害怕地哭起来了。

自称是国家干部的王叔叔把她抱在怀里,吻着她还不知淫欲的唇,吻着她清纯的体香,说:“如果你不喜欢叔叔,叔叔可不管你了!我相信你是很听话的!”

这一夜,红和叔叔住在了一起,她被对她很温柔的干部叔叔糟蹋了。早晨醒来的时候,她找不到把她奸污了的王叔叔。酒店的几个人把她带进屋里,说:“昨夜带你开房的人走了,我们为你付出了三万块。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货了!你要接受训练,你要靠你的身体挣钱,来偿还你所欠下的债务,你接客越多,你挣得钱就越多,你发的财就越大。实话说,我们这儿的姑娘都是靠脸蛋儿,靠身段儿,一年挣好多钱的!如果你不干,你就必须归还我们为你付出的卖身费!饭费!住房费!这不存在卖什么的问题,只要你想活着,只要你是一个少女,从你下生的时候起,你就是准备出卖的!用自己的身段儿挣钱,是上天赐予你们的最优势资源,趁自己年轻的时候,要拼命地开发这种资源,你卖给的男人越多,你挣得钱也越多,你幸福的指数也就越大。”

很多花枝招展、每天都接客的姑娘们,都来和红交朋友了。红太年轻了,刚刚十五岁,凝脂似的肌肤正在向女人那娇媚的曲线发育;红太娇嫩了,如淫欲待放之芍药,似羔羊玉兔、听任虎狼饕餮之饱餐!很快,红变了,她变得俏丽,学会妩媚张扬了,如出水之芙蓉、盛开之牡丹;红的淫荡之火······赢得来这酒店下榻玩乐的男士们的欢心,她成为这座大酒店自开业以来、最为尊贵、最为温情、最为妩媚、最为销魂。

她不想耽误时间去寻找大胆哥了。她下定决心要为大胆哥挣钱,她要挣好多钱带大胆哥远离那个让她们受屈辱的村庄,她要养活大胆哥一辈子。只要有钱她就能让死去的爸爸妈妈感受到欣慰。她结识了好多广州的、上海的、深圳的、北京、南京、香港和台湾的企业家,她还认识了很多内地的干部、大款,不知名姓的富翁······

每当与这些男人上床的时候,在她的心里,她的眼前,她总觉得压迫在她身上的男人,就是强奸她母亲的村长!让残害她母亲又骑在她身上的村长发泄性欲,她神经、她疯狂,她幻象!她放荡自己的性欲,出卖着自己的肉体,她甘愿为心爱的大胆哥做出全身心的牺牲;有一回,她和一个满脸胡子茬的日本人上了床,当她从他的短手掌中抓过钞票的时候,当这个日本鬼子低一脚高一脚摇摇晃晃走开的时候,她追了上去,她把他又拉回到床上,她觉得这个脸刮得像青屁股一样的日本鬼子就是强奸她母亲的村长。她恨这个满屁股黑胡子茬的家伙,是的,这个骑在她身上的日本鬼子就是残害她母亲的村长。她恨所有奸污过她的人,她必须惩罚这些无穷无尽的坏种!她复仇的方式,就是疯狂的做着最淫荡的动作,她诱惑所有坏男人的邪心,她要榨干这些坏蛋们的心血,掏干他们口袋中的钞票,她无时无刻都在进行这种赤裸裸的肉体和金钱的交易。她把挣来的大把大叠火一样的钞票存进银行;她的头脑里还出现了这样的幻憬:她摈弃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村姑,孜孜苦读的女生,走进厂矿的女工,她看她们就是一群两腿夹着金碗要饭吃的乞丐,是天生不会向仇人复仇的傻子。她认为,女人就是一朵花,花开的时候,有蜂来采蜜;凋谢成泥碾作尘,蜂花都不见!趁青春灿烂,挣钱是本事,尊严与成败是用金钱来衡量的!她时时感谢父母双亲给她降生这么美好的容貌,迷人的身姿,对于一个青春少女来说,这是多么巨大的财富啊?

好些时候,她的心里又涌现出道德的力量,虽然说这大酒店里的女孩子们都在进行着性交易,她心底里也常常升腾起一种传统的力量,她呯击自己头脑里产生出的这些幻想,她为自己的堕落脸红;如果大胆哥知道她干这种事情,如果村里人发现她干这种事情,她有什么话为自己辩解?她有什麽脸面活在这个世界上?很快,她又否决了自己心中的这些想法,为了挣钱,为了找回自己和大胆哥家破人亡的尊严,为了向她最可恨的人复仇,她沉沦了,她决定放荡下去了。为了金钱,她不放过任何给她钱币的男人,为了思想和物质上的满足,她必须积攒更多的金钱!

五、

三年过去了,人们生活的很平静。红终于去了部队,她和王大胆回到了故乡,她陪同大胆哥退役回乡在一起生活了。

村长的身体变了样,他右眼瞎了一只,颠簸着左腿。由于右腿高左腿低,走起路来总使他的右腿像木杆似的高高撑起,而短巴巴的左腿又像坠入深渊,致使他腰下的运转枢纽总是一走一撅臀,肩上的脑袋也鸡啄米似的一步一点头,弄得他既可怜又难受。

按照村长的想象,就在这一间房屋里,三年前,打断他腿骨又踢瞎他一只眼睛的人就是王大胆。是从这儿逃走的红把王大胆从部队上找来,半夜里打他措手不及,差点要了他的命的。虽然说公安机关在调查此事的时候,部队方面予以否认;但村长认定打人凶手就是王大胆!今天,王大胆从部队回来了,作为一村之长,他要不要报复?要不要追究王大胆的刑事责任?王大胆对他造成的终身残疾和伤害,他该怎么处理?

他无法原谅!不但他无法原谅,就是他的家人和村里人以及中国的法理都无法容忍。先前,对于红的娘和大胆父亲的伤害作为掌管全村权利的人,他是有罪的,他应该忏悔。可王大胆对他残酷的报复对他的打击伤害,也是让他无法容忍的!

作为一个长者,一个掌管全村权利的村长,就算他宽宏大量不追究王大胆的责任,他能阻止积郁在王大胆心中关于他父亲之死的血恨情愁吗?

又整整三年了,村长又反思了三年;他矛盾、他哀伤,他忏悔担当和称霸的思想在他脑海里也整整斗争了三年。今天,他释然了,过去的旧事就让它过去吧。过去的罪恶,是自己掌控手中的权力剥夺别人的幸福造成的,为此,他必须检讨自己的所为,必须为自己的犯罪负责,他认为自己的不幸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多不义、必自毙!就是这个道理。他决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他不提旧事,他要让过去的坏事恶事做为自己生活的警钟!他要以更多的关爱来庇佑孩子们,给孩子们以及自己平和温暖的生活空间。

他的想象,红今年十九岁了,应该出落得更加漂亮、更加文静和有文化素质的大姑娘了。他咯噔着瘸腿,走进了红的家里,看见满脸冰冷的王大胆、看见深陷进眉骨里面闪着焦虑不安眼神的红,看见红胸前一对松瘪瘪的乳罩。他断定:红一定是染了重病,你看她瘦弱的身体,毫无光泽的皮肤,就是一个五十岁妇人的皮肤也要比她鲜亮得多。他心疼了,他能说什么呢?冤仇以解不宜结!今天,在他走进这个家门的时候,他做出了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以及让王大胆和红都无比惊讶的决定:他扑通一声突然跪倒在红和王大胆面前,对她俩说:“红,好闺女,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的娘!大胆侄子啊,我对不起你的父亲,对不起你和红!整整三年啊,我没有把红看护好,红丢失了,我心都掉出来了,我哭过,我饿过,我四处寻找,我的心我的命我日夜都受着煎熬!先前,我伤害了红的娘的身心,我有愧啊!造成了你们两个家庭的破裂和亲人死亡。我每年都要去你爹和红的娘坟墓上赔罪,清明的时候,我都要去你爹娘的坟上上坟,我向他们发誓:一定尽我最大力量把你们抚养成人!现在,你们长大了,我还是要把欠你们爹妈的恩德加倍偿还到你们身上,求你们原谅我,考验我赎罪的心吧!”村长一眼的泪,另一只瘪眼在深眼窝子里不停地抽;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票子,跪行到红的身边,把钱塞在红的手上说:“闺女啊!这是我第二次给你下跪,求你宽恕,今天,我看你气色差,身体这么弱,明天和你王大胆哥去医院好好检查治疗,花多少钱我给你们想办法!”

红哭了。红跪倒在村长的面前,双手搂抱住拐村长满脸胡茬子的脑袋,哇哇大哭着:“叔啊!”她哭着说:“我应该叫你爸爸呀!你不要给我下跪呀?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亲闺女!从今天起,你的闺女不恨你了!你起来呀!你不起来闺女总给你跪着!”

拐村长没有起来,他紧紧搂抱住红,哭着说:“闺女啊,三年多了,你到底去哪儿啦?我没有把你看护好,我有罪啊!你在外面是吃了多大的苦啊?明天让我和你大胆哥一起陪你去医院吧?病可不能耽搁啊?”

红哭泣着说:“叔叔呀!我有罪,我学坏了呀!大胆哥当兵的时候,你疼我、你照顾我,你供养我上学,给我买吃的用的,那个时侯,我就感觉你变了,你变好了。你是在用对我的疼爱来赎回你对我家犯下的罪过,拯救你的心。那时我十五岁了,我不懂事,我接受不了你对我的赎罪,接受不了你对我的疼爱;我觉得接受残害我母亲的人来关心我抚养我,是我的耻辱!被一个奸污我母亲和残害大胆爸的仇人所照顾、抚养,我抬不起头来,我忍受不了这种尴尬的生活!我是背着所有认识我的人走的,我去寻找大胆哥;在半路上,我被坏人拐卖了。我回不了家。也找不到大胆哥,三年多啊,我学坏了,我一直在做自己都不能容忍得事情!我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我染上了重病。今天,我给你跪下,也向您赎罪!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我不懂孝敬,现在,我十八岁了,知道事情的好坏了,知道您是真心疼爱我了,看到您的诚意,我祈求我死去的妈妈和大胆哥的父亲都会原谅你的······”

对于拐村长和红的抱头大哭,王大胆惊呆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情感该怎样表露?他从未想过曾经惨害红的母亲和导致父亲死亡的村长,和红已经有了思想上的谅解。既然拐村长早就把红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了,他自己的良心也深深地忏悔了。当年,爸爸在向村长开枪射击的时候,一夜的饥饿,疲劳,过度的精神紧张,神经亢奋,幻觉,爸爸的思想也许是混乱的。今天,看见村长拐着腿脚,瞎着眼窝,他不安,他愧疚,他心里越来越觉得痛苦。他不敢对视拐村长的眼睛。他忏悔自己犯了大罪,他觉得,如果自己的父亲和红的母亲还活着,他和红能变成这样的无助和凶狠吗?他和红能在社会凶险的环境中求生吗?他弯腰把满脸热泪的拐村长扶起说:“叔,我第一次开口叫您亲叔呀,叔,您别哭了,我对不住您,我对您也是有罪的啊!您能原谅我吗?”

村长一手扶住王大胆的臂膀,一手搂住红的身体哭着说:“好孩子,你俩都是我的好孩子,我原谅你们!只要你们让我赎罪,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像对待我的亲生儿女一样抚养你们,我疼爱你们啊!”

除了拐村长常来红的家里看望,村里没有人到她们家里来了。乡亲们灵验得很,谁都知道红在外面当了妓女,染上了艾滋病,又传染给了王大胆。人人都害怕这种不治之症会传染给自己,谁都知道这种不治之症是什么后果。 大胆买了很多退烧的助消化用的杀菌和补血的药,红吃了并不见好。大胆要去广州北京给红买治疗这种病的好药,红坚决不让大胆哥离开。红说:“我再也不能离开大胆哥了,我就是死了,也要死在大胆哥的怀里。”

大胆挖出了枪,枪是三年前他和红共同藏起来的那一杆双筒猎枪。

现在,打开密封的塑料布,擦净涂在枪身上的黄油,枪还是亮亮的,子弹还是金灿灿的;大胆不敢去田野里打猎,他不敢用快枪去击落天上的飞禽,他也不敢把枪口对准地上的走兽去滋补红的身体。他给红买来好多她以前最爱吃的东西,他期待着红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可是,红吃下的食物一天比一天少了,她全身瘦的皮包骨了。她对大胆说:“为了多挣钱,她曾偷渡到泰国,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和日本人美国人非洲人都上过床,她挣了好多的钱,可是,她传染上艾滋病,直到被泰国人遣返。

有一天,红让大胆哥解开系在她胸前的乳罩,这是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姑娘最为隐蔽的地方。大胆见过村子里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胸前耷拉着被皱褶成一层皮的奶子,可红在十五岁时那挺拔在胸前的凸彭彭的乳房消失了,只有青灰色的皮肤干枯在她一根根凹凸不平的胸肋上。红把藏在乳罩里面的存折取出来,还有早就写着把存有五百万现金的存折和房屋赠送给王大胆的证明书,一起交给了大胆哥。大胆哭了,他看见在中国银行存折上是机打的工工整整五百万元数字和大红的中国银行印章。而在存折的每一页,都清清楚楚写着存款人王大胆的名字,这是红故意在这重要的钱财上面给她至爱的大胆哥留下的证据。

红哭得很伤心,为了挣钱,为了和大胆哥结婚,为了比所有认识她的人更好的活着,她挣扎,她卖淫!她寝食不安,她日夜惊魂。她躲避警察的追捕,染上了不治之症,她害了别人,她是更实际的受害者。今天,她把钱终于挣回来了,可是,她却无法和相依为命的人在一起了。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扑到大胆哥的怀里痛哭着。大胆哥更是哭得厉害,他紧紧拥抱着骨瘦如柴的妹妹,这是兄妹俩自从父母亲死后第一次相互依偎在一起痛哭了的。

大胆给红洗了澡,给妹妹按摩干枯灰暗的躯体。红让大胆哥从她的一个旅行袋里取出避孕套来,她躺在被褥上呜呜地哭着说:“哥,咱俩结婚吧?戴保险套你不会被传染的!”说完,她哇哇地大哭起来:“我报达不了哥哥了!不能陪哥哥过好日子了,我的命咋这样苦啊?”她悲痛欲绝的哭号着。

大胆也嚎啕大哭起来,他紧紧地搂抱着红,就生怕她现在就死去似的;他冲自己怀中悲痛欲绝的妹妹哭喊着:“妹妹!让我们都去死吧!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哥,你要活下去!离开这个地方。”红悲悲怆怆地叫着:“哥!找一个好姑娘生活吧!过年的时候到我的坟头看看······我!呜、呜、呜······”

屋里的门是关着的,院子的门也是紧关着的,对于他俩,影响她俩的外部世界已经隔绝了,他们是一对共同赴死的英雄,他们流淌着全身的汗水,在他们灭绝的前夕,燃烧起所有能量,拼死地倾尽生命的燃烧。他俩又好像是两个赤身的精灵,倾尽全身心的精力,做着人类男女之间那永恒的最为崇高最为奉献的最伟大的爱抚!

大胆把红抱在怀里,他亲吻她,他抚慰她,他嚼碎了饭菜喂进她的嘴里,他不怕她的病的传染,他要红的身体好起来,他鼓励红坚强地活下去,可是,红吃不下食物了,红没有力气说话了;大胆更是整天拥抱着她,抚慰她;大胆不能失去这样好的妹妹!他幻想着用自己的心跳来激活红的心跳,他幻想着用自己的鲜血来冲荡红那僵滞的血液,他祈求上天,祈求神灵来帮助,他期盼着充满活力的鲜亮亮的红的起死回生······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红还是躺在他的怀抱里死了。

红活着的时候,村长三番五次地到镇上去到县政府去,他拐着瘸腿,瞪起唯一的眼球跟政府人员交涉,他希望政府拨下钱来,想办法帮助救助这一对艾滋病人。对于艾滋病的个案,县政府办公室跟卫生局打了招呼,卫生局又跟黑沟村所在地区的乡村医院打了招呼,派了防治艾滋病的专门医生,他们的主要工作是调查、检查,隔离,喷洒来苏儿药水,这倒给红的疗养环境增加了不安;恐怕传染,医生们除了用大口罩大手套大白褂把自己严实包裹起来,第二项工作:就是背着红和王大胆或者在红的院子外面跟村里人乱叨叨:不要和艾滋病人接触和发生性关系等等,用老百姓的话说,这种病就是谁被传染上谁就得死,上边儿找不到根治艾滋病的灵丹妙药,没有治病延年的好办法。

红死了,村长没有声张,他让王大胆去老龙沟给红赶制了一口上好的棺木,他要亲自为红下葬。

在老龙沟,王大胆从银行里提了现款,把钱装进手提包里,又紧紧扎在了自己棉袄里面的腰间。他雇用了二十多名壮汉,这些四肢发达的汉子,大多是流浪在老龙沟的打工者,在此紧要关头,王大胆是不会亏待他们的。

整整走了一宿,弟兄们才把棺材从老龙沟抬进红的家中。在准备送红去墓地的那一时刻,村子里突然传遍了两条消息:有人看见王大胆从银行里取出了一大提包钱,扎在了裤腰带上,谁也不知道那一提包钱是多少万?第二条消息说:王大胆要把好多钱款烧掉,他要对得起红,他要让红花用人世间的真钱,他绝不会让妹妹花什么黄纸之类的假钞,况且,这些钱钞都是死去的妹妹挣来的。

“真是疯啦,这钱就是丫头挣来的,也不能把它烧了呀?”

还有人说:“哎呀,早知道他们这么有钱,红活着的时候,咱们别讲她俩的坏话,对他俩热情一点,哪怕是空手到他家看望一下呢?现在可好,冷不防从人家王大胆手里借钱不好舍脸开口哩?”

关于钱的消息,村长也听说了。他不相信王大胆有这么多的钱,也不相信王大胆会把人民币烧掉,他对王大胆说:“大胆啊!听人说,你想用真钱为红陪葬?这不能做啊?”

“我不做违法的事。”王大胆打开了满满一提包纸钞说:“这不是假钞么?红下葬的时候,把这些纸钱烧了,从传统上说,人们都是这样做的,红也是能接受的。”

看了满提包的冥币,村长说:“人嘴真是没溜儿。我听说红在外面攒了钱,怕你一时冲动,耍大牌,后果不好!”

王大胆说:“红在外面挣了钱,存折上有几百万。我取了该花费的,把红安葬完,我想把一百万快钱补偿给您,这也是红活着的时候对我说的。”

村长说:“我不要孩子的卖命钱,你年轻,安排好自己的生活,红会安心的!”

王大胆说:“村里风气不好。以前,谁家有事,大伙儿都热心帮忙;现在,你要是摊上啥事,谣言马上就出来了。没钱?没有谁理你,有钱?又都恨你。”

村长说:“我比你年岁大,经的事多,现在演的电视剧,戏说这个戏说那个的,把人心都戏说坏了啊!人活着,戏说不就是瞎说么?容许人们瞎说,人心还不乱?还有动画片,鸡猫兔子狗,出来一个就要称霸地球,称霸宇宙;上来一个就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没啥本事,让孩子们整天琢磨歪门邪道,想变什么就有什么?生活如果真是这样,孩子们还去上学干什么?农民工人还去做工干什么?这是事实吗?国家是这样的吗?这糟糕的东西把孩子们都毒害了,使他们成为低能的一辈儿!”

王大胆从没有想到拐村长还有这样的正义感,他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的话终于说了出来,他问他:“这么说,你伤害红的娘,是受了这种思想的影响啦?”

村长很从容,看着王大胆说:“这种坏思想坏文化对每个人都有坏的影响,那时,你和红还小,村民们没有谁告发我,尽管你爸为报仇炸死了自己,红的娘也死了,但还是没有人告发我,村里村外好些女人为了贪图我作为一村之长给予她们的照顾和方便,自觉的跟我保持着感情和身体的关系,村里的人也都知道这种事情,村长有权利啊!谁能傻乎乎的伤人不得好去挑战村长和当事人的利益呢!只是红的娘,她不从!她死了,难道我愿意她和你爸爸死亡吗?我对不起他们,我只有赎罪!从红的娘和你父亲去世,我一直在想,我要改过自新,我要补偿你们幸福,我对待红和你就像对待自己亲生的儿女一样,我要把你们培养成人。尽管你踢瞎了我的眼睛,踩断了我的腿,我理解你的爱父之深和仇我之恨,孩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好好活人吧!现在的人,跟先前不一样了,人人都想发财,急功近利,我没有能力再当村长了!我推荐你干!王大胆,你好好干吧!你正义!你是一块好料,你就是最好的黑沟村村长人选!我支持你!有爱国爱家的热心,咱们村子就需你这样负有责任心的人!”

王大胆从没有想到拐村长竟有这样高深的思想哲理,他更没有想过在黑沟村当什么村长?他被村长的真诚和反悔感动了,他的思想开始向拐村长靠拢了;可是,他不想在这个村庄里生活,他想走,他准备打理好红的后事,远离这个地方。

在二十多位老龙沟的壮汉高抬着红的棺材去墓地的夜里,好多人都追随在出殡人的后面,他们不是为红去送葬,而是出于对钱的好奇,被钱的引诱,他们要亲眼看见王大胆真的把几万或者更多的人民币烧掉?那可是人人都眼红的事情啊!

有不少手电筒的光在王大胆的腰间扫来照去,很多人都想象着那围在腰间的手提包突然掉下来而让自己捡到;好些人扛了刨镐和铁锹,黑咕隆咚的装作送葬人的样子,又假装谁也看不清谁,谁也不认识谁,人人都是哑巴;但每个人都想象着,假如王大胆真的把人民币抛出或者烧掉的时候,自己就是拼死也要把钱抢到手的想法让人们的眼球都格外放红了。

当王大胆把很大的花圈插进红的坟头的时候,当老龙沟的人们在红的坟头上埋上最后一锹土的时侯,王大胆从自己腰间解下来那个鼓胀胀的黑提包。围在坟头四周的人们眼珠子全都放光了,在无数道手电筒光的交叉照射下,人们看见,身躯魁梧的王大胆两手抖起手提包的下角,哗啦啦!满包大红的纸钞倒在了红的坟头,妈呀!那可是一大堆通红的崭新的闪着红光的百元大钞票啊?

人们的眼珠子全蹦出来了,每个人的眼窝子里面都着火了!每个人的脑袋里都出现了幻觉:这一大堆崭新通红的人民币,已经从红的坟头被自己抢到了家中啦,他们全家的每一个人都咧开大嘴哈哈哈地大笑着,所有的人们都笑流着眼泪,所有人的双手都抓紧两大把的钱钞发抖,所有人的心中都盘算着这一大堆钱到底是多少?到底该怎么花?去老龙沟买一幢楼?过上像县城人一样的生活?还是小轿车?还是给儿子们娶媳妇?总之,馋人想买肉,吃他几年死了也不冤;光棍儿想买老婆,没日没夜地搂着;上了年岁的要买补品,像神仙是的永远不死;年少的又吵着买外星人,学会一身钻天入地的武艺。

现在,人们的呼吸停止了,人们的眼球全滚落到地上了,整个坟场死一样的寂静,这是一大堆火一样的人民币啊?他妈的!这是做梦啦?钱还没有到手呢?钱还堆放在红的坟头上!人们的脑壳像被浇了冰凉的凉水,大脑清醒了,所有的眼睛都开始放绿光了!人人都摆出气势汹汹拼命的样子!是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么?祖祖辈辈的人们吞声受气地活着,还不是为了多挣这几张红的耀眼红的心跳红的出血的票子么?人们像蛆一样的向钱堆涌进了,不少人都涌现出怎样才能把钱赶快抢走的想法。可是,心狠手辣的王大胆像凶神一样地站立在钱钞旁边。今天,他没有拿枪,可他的身旁插着一把大铁锹,这让很多人不敢轻易下手。更何况手拿电筒身穿军大衣的拐村长,也像凶神似的拐起一只瘸脚斜站在那儿,他监督着整个坟场的秩序。

“滋!”王大胆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他把瓶里的油倒在钱堆上,“嚓!”打燃了火,堆聚在坟地上的钱呼呼地燃烧起来了。

“不许把钱烧毁呀!”不知是谁忍不住叫喊起来了。

挤在坟头的人们,像饿狼扑肉似的涌过来了。

身穿军大衣的拐村长第一个就被扑过来的人们撞倒了,他想爬起来,一边伸手拍打着粘燃在他军大衣边缘上的火,一边大骂着:“你妈屄疯啦?这是假钱呐鬼钱!抢你妈屄的龟啊?”

没有人听他喊叫,也没有人扶他起来。有几个踩倒他的人嫌他碍事,竟抓住他的胳膊腿,发狠地把他拖了出去。

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不往前闯。电光乱影之中,有人被踩倒了,又有好些人扑了上去;有抓住钱的人想往外跑,有看见抓到钱的就拼命从他手里夺!更多的人在坟头扭打一团,人们趴着跪着撅着屁股往前钻,所有的人都疯了。

当拐村长爬起身子的时候,他看见所有的人们都卷入到抢钱中去。红的坟头上乱糟糟一团,只有王大胆的手电筒光柱在人群中晃来撞去;村长这时也迷乱了,难道王大胆撒放在坟头上的钱是真的吗?如果不是真钱,群众为什么不要命的哄抢呢?是群众疯了吗?还是王大胆疯了?一定是真钱,他不能让别人不劳而获地把钱抢走?想到这儿,他从地上抓起那把大铁锹,照着王大胆的屁股就拍了下去!吼叫着:“王大胆,你骗我?这钱是真的?”

王大胆挨了一铁锹,回头见是拐村长,忙解释说:“叔,真是假钞啊!印着千百万呢!谁知道他们抢什么呀?”

“假钱?他们疯了吗?他们抢假钱干啥?”

“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这是要出事故的!”拐村长一边责怪着王大胆,一边急切的迈开一边高一边低的腿脚,挨近乱哄哄的人群,他要仔细观看大红票子的真假。

有抢到钱的人挤出来,有不少攥着拳头的家伙钻挤进去,有几个村民为争夺一把票子拳打脚踢,人们谁也不认识谁了。

“张大巴掌!别抢啦!这是假钱啊!”王大胆用手电筒照射着一个满怀里搂着假钱的家伙叫道。可这个外号叫张大巴掌的人咋看咋是红火火的真钱,

他能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抢来的钱款扔掉么?

“喂!王大拿!你他妈的抢什么啊?这是纸钞!”王大胆晃动着手里的手电筒,还在大叫。

“嘿,爱谁谁,瞎子撸管(手淫)!”王大拿嘿嘿地笑着,紧抱着兜儿里的纸钞大声叫着玩笑话:“买吗吗香!”

“大屁股,别挡道!快回家吧?这儿烧的都是纸钞啊!”王大胆还在吵嚷,他召唤着抢钱的人们回家。

纸钞?怎么会是纸钞呢?村长朦胧了。他看见人们抢到的大把大把的票子,真的是红艳艳的百元大钞啊!他绝对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没有看错。他真的生王大胆的气了,你王大胆对红爱的再深、再忠心耿耿,也不应该抛洒真的钱币让大伙哄抢啊!他赌村民们的气,一提包钱啊?最少有几十万啊!即使王大胆疯了,失去了理智,乡亲们也不能把钱平白无故地抢走啊?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打劫吗!红虽然走了,我是她的监护人,抢劫我女儿的钱财就是抢劫我的钱财!不论是谁,抢钱就是犯罪!他暴躁起来,气急败坏地冲眼前这群歹徒叫骂起来:“都他妈疯啦?抢劫是犯法啊?都他妈的把钱放下!谁拿也不行!”他把手中的铁锹高举起来,他想吓唬吓唬眼前这些为抢钱而拼命的疯子,可挡在他面前的是推不动踩不倒的屁股,屁股没有耳朵,屁股是听不到村长叫骂的:“我日你们娘!日你们八辈祖宗!”拐村长这回可是动真格的了,拐村长的神经实在是受不了这强烈的刺激了,他喊着骂着,手里的铁锹变成了凶器,他眼睛血红,全身发力,冲着一个个撅起的屁股,发狠地打了下去。

叫骂声中,终于有人打亮了手电。王大胆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抛洒在坟头的钱没有了。抢到钱的人们都陆续跑回家中,没有抢到钱的家伙被村长打瘫在坟地上了。

电灯光下,人们的眼珠子全都直了,堆放在炕头上被褥上,手掌心上闪着火一样红光的大票子,全是他妈的纸钱冥钞!上当啦!人们的眼珠子冒血了。怨谁呢?怨王大胆?王大胆没有号召人们去抢钱呀?怨拐村长?如果拐村长早早向人们解释清楚,说王大胆抛洒在地上的钱是假钱冥钞,人们是不会去哄抢的。可在人们黑光瞎火抢钱的时候,你身为村长,不但不去阻止?还说什么抢钱犯法?抢钱不行?这不是惑乱人心吗?这不是当面造谣吗?这不是大吵大嚷着把假钱说成是真钱吗?你举起铁锹把几个人的胯骨打坏了,屁股出血了,挨打的这几个人算是倒大霉了,虽然他们被家人抬回家了,可看着伤者哎呀呼叫的面容,以及摆在他头顶身旁的纸币冥钞,谁不骂拐村长的缺大德呢?

找拐村长算账去!让他妈的拐脚子赔偿!杀人偿命打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天没有亮,村里的人们就涌进拐村长的家里了,人们把拐村长和他的家人痛打了一顿,搬走了他家所有能搬走的东西。

拐村长被打伤了。

当刑侦人员以故意伤害罪、抢占财物罪、对殴打拐村长抢劫拐村长家中财物的人员立案的时候;

当公安部门以故意伤害罪、奸淫妇女罪对拐村长进行审查的时候;

当村里的婆娘们冲拐村长的青茬胡子脸吐痰,孩子们冲他的军大衣掷石块的时侯;拐村长疯了,他这回是真正的失去理智了。他的眼前总是出现幻觉:

他叨叨咕咕:

“你的脸面不错呀?屁股蛋;

你的嘴巴不错呀?阴唇两片;

你的脊背不错呀?王八的盖儿;

你不是人呀?妖魔鬼怪儿······”

他总觉得大红的钞票就是喷吐着的红信的蛇,是行刑的刀!

他举几张零钞叫道:“

钱呀钞,

杀人的刀!

你让多少男人丧命?

你让多少女人开包?

你让多少坏人发财?

你让多少百姓弯腰······”

他总是看见死去的红和早已死去的红的娘,他常常跑到红的坟头去烧纸钱。

他大哭:

“红啊!

你是最乖的

你是最美的

该死的是我啊!

我是害死你的人啊!”

他一步一瘸走着叫着······

他神经错乱了,不具应诉条件了!公安机关下结论说。

六 、

王大胆决定离开这个村庄了。

在离开黑沟村以前,他去看望拐村长。

三年前,他打瞎了村长的右眼,踩断了村长的左腿,回想起村长对他对红的照顾,回想起村长对他王大胆的宽容,今天,看见一身残疾疯疯癫癫备受屈辱的拐村长,他痛悔自己当初的举动,他觉得三年前自己对村长的伤害是犯罪;过去,村长奸污了红的娘,导致了父亲的嫉妒和死亡,父亲也是有责任的。人总不能以蛮力来解决一切问题!人活着应该往前走,冤仇以解不宜结,祸害别人就是祸害自己!他心里敞亮了,他同情拐村长了,他把从银行里取出来的一百五十万元钱决定补偿给拐村长,以照顾拐村长的后半生,补偿自己和已死去的红受伤的心灵。

当他把钱送到拐村长家里的时候,当他跪倒在拐着腿脚瞎着一只眼窝的老人面前的时候,他第一次开口叫拐村长爸爸了。他把在三年前的夜里,在红的屋子里,他王大胆如何从部队潜回家中,如何将村长打死、和自己现在的悔恨全部告诉了拐村长,他哀求拐村长原谅他;他说:“爸爸,我王大胆对你犯了罪,我是您一个不孝的儿子,从今以后,我抚养您安度晚年,我要对您做到孝子的责任······

拐村长搂抱住他哭了,拐村长说:“大胆,你是男子汉,是我的好儿子,我没有疯,我是正常的人啊!只是,我一想起红,我头脑就昏昏的”他和大胆紧紧地相拥着,哭起来了······

从拐村长家回来后,王大胆要去红的墓地,去看望睡在那里的红。

他带上枪,腰间的皮口袋里,塞满了用蜡油封好了的用黄铜弹壳做的枪沙弹。他要把红为他珍藏三年多的枪沙弹全部发射出去。他要在红的坟前,在红的面前,与红做最后最壮烈的鸣枪告别,然后,再把枪深深埋藏在红的坟头之中。

他是晚上十点钟的时间去墓地的。他不想在白天去,他不想给自己招惹更多的麻烦。虽然,和拐村长和解了, 但拐村长残废了。现在,王大胆成了村里人最嫉妒最仇恨的人!要不是他王大胆抛洒钱,村里的人会因为抢钱打斗而互相仇恨吗?要不是红当妓女挣了好多不光采的钱,他王大胆能成为不劳而获腰缠几百万的富翁吗?也有人可怜拐村长,看到拐村长蓬头垢面的样子,拐村长该不该饶恕呢?人心总是向善的!尤其是强者沦落为弱者的时候。

红的墓地坐落在村庄的北面,距离村庄有三里路。他穿好棉袄,斜背上枪,腰间装子弹的皮口袋里,有一个装手电筒的皮袋,这是红在几年前专门为她在夜间打猎照明而缝制的。他装好手电筒,手电筒是装有八节一号干电池的长布袋;他装好存折、装好红和自己的房产证。他锁好屋门又锁好院门,穿过漆黑无人的街道,他要到红的墓地上去。天上还有星星,这是一个初春的夜晚,西北风正硬,风迎面刮来,他觉得身上很冷。

他沿着村子房屋的西边往北走。这儿没有路,给红送葬的时候,他们是从这儿往北走的,村子里抢钱的人们也是浩浩荡荡从这儿踩着田地往北走的。

白天,天气好的时候,在村子里就可以看见墓地,墓地里是一望无边的坟墓,那坟墓是邻近几个村庄,几百年来共同搭积起来的墓冢,墓冢里面掩埋着数不清的枯骨,每具枯骨上面又依附着宁死不屈的灵魂。

夜晚,那像山壑一样起伏不平的墓地,就像一座座纵横飘逸的幽灵岛,她像原始森林一样阴森可怖,又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在这万籁圆寂的旷野之中,那些静躺在古墓中的枯骨,那些让人一想起来就毛骨悚然的幽灵,他们在干什么呢?

大胆是大步走到红的坟前的。他还能认出红的坟,虽然在红的坟头旁边又添了几座新坟,他还是能认出红的坟的。红的坟西北侧有一棵老槐,就是因为这儿有一棵老槐,他才要老龙沟的人们把红安葬在这里的。也许,红的棺木下面和旁边还埋葬着别人的枯骨,但那是谁也不知道的。当年,他父亲王胆大和红的母亲埋葬在这片墓地的时侯,就因为没有留下标记,到现在他和红都不清楚他们的父母亲到底埋葬在什么地方?也许,拐村长老爸爸他知道?

也只有红的坟头西北隅有这一颗老槐。它不像别的坟边,有两颗三颗甚至更多的乱七八糟的榆树、杨树、柳树,和一簇簇树丛、紫穗槐条子,也不像其他墓地上面凄凄的衰草,荒冢一堆常年笼罩在阴森森的树荫下面。

他沿着红的坟头走了一圈,红的坟头已经被到这里抢钱的人群踩得半平,他看见他为红插在坟头上的花圈不见了,他在有半搂粗的槐树下站定,槐树是他们这儿最常见的刺槐,刺槐枝干稀疏,枝条还没有发芽,正干愣愣巴巴杈杈的抖着寒风伸向天空。

他从肩上取下枪,拉开机头,上好保险,从腰间的皮口袋里取出两枚黄亮亮的子弹,他小心地把子弹塞进双筒猎枪的枪膛里去,他看见在东南方的天际上,有一轮弧形的月牙,窄窄的血一样的不知在什么时候挂在那里。

他要放枪了,他听到风刮着衰草凄淅淅的声音,他听见风刮着树干上的枝条哗啦啦的声音,他听见风刮着不知是哪座新坟上的花圈噗突突的声音;远处,不知是在哪一棵树上,有一只布谷鸟正喊着“不捕、不捕”的号子。

他厌恶这种叫声,他拉开保险,举起了枪,他要冲猫头鹰的叫声开火,他忽然听到头顶上面有扑啦啦煽动翅膀的声音,他打了一个冷战,打开手电,冲上一照,黑麻麻的树冠白亮亮地显现出来,他看见在他头顶的上方,在伸向红坟头的那一根树杈上,一只硕大的猫头鹰正大睁着金环黑睛的黄眼,虎视眈眈地望着他。

他厌恶这只可恶的猫头鹰,他想把牠轰走,他“嗷”地一声吼叫起来,这嚎声积郁着他心头沉闷忧虑的发泄,也佐证着他与鬼夜的同在。

他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叫声,这叫声飘荡在恐怖幽深的墓场上,犹如夜半之中的狼嚎,夜深黑暗的鬼哭!这嚎声在坟地中间是那样凄凉,在夜空中是那样尖厉,以致于他自己听起来都感觉到毛骨悚然。

猫头鹰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怪叫声吓跑,牠铁铸般的,两只利爪一动不动地紧紧抓住老槐树的枝干,气势汹汹的腑瞰着他。

他决定开枪了,他不允许有这种不祥的东西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场景恫吓他,增添他的恐怖,他顺直了枪口,枪口直冲着站立在他头顶上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

倘若是另外一个人,是决不会去打猫头鹰的。这猫头鹰也许是红的魂,是红感谢他、感谢她亲爱的王大胆哥,化作精灵来陪伴他的;也许,这猫头鹰是上天派来的神灵,是他俩的精神被上天感动,是上天派了这只大鸟来验正他王大胆对红的忠诚,然后,再降好运给他;也许,这大鸟是红的卫士,在这空旷孤寂的地方,牠日日夜夜风餐露宿地陪伴着红的安眠。

远处,不知藏在哪儿的布谷鸟还在“不捕、不捕”地叫着,站立在他头顶上的猫头鹰还在哗啦啦地扑煽着翅膀,也许,牠们是一对儿?在这夜半三更之时来窥探他王大胆的秘密?他认为这猫头鹰是一个不吉利的物像,他不愿在这暗夜无声的肃静之时,有这么一个东西、三番五次向他煽动翅膀、向他瞪大环眼挑衅。他决定开枪了,他顺直了枪口,扣动了扳机,“啾”的一声,引信的响声划破了夜空的恐怖,也揪乱了他的心,枪没有过火。他有些奇怪了。他还从没有发生过打空枪的情况,他不相信自己把牠打不下来?他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再次瞄准,第二个扳机又扣动了,又是“啾”的一声,又是引信响了,放屁的一样,枪还是没有过火; 他心有些虚了,收回了枪,抖颤的手拉开机头,从枪膛里取出两颗不打火的子弹,将腰间皮口袋里两枚装填好了的黄铜弹壳又上进枪膛,他想他已经向牠开枪了,那就一定把牠干掉!他一向打枪都是很准很准的,他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连打两发都是臭子弹的情况;想必是不应该打?想必是真的有什么神灵?他心里也在犹豫,但他从来是不信邪的!越是他妈的妖魔鬼怪,他就越要把他干掉!他又举起了枪,心平合了,很小心地扣动扳机,扳机没动?再使劲扣一下,扳机还是没动!他扑通扑通跳起来的心这才慌乱起来,想必是这猫头鹰是哪路神仙转世?去阻止他枪弹发火?他害怕了,刚一转脚,自己的一条腿“咕咚”一声竟掉进了一个深深的洞穴里面,他或许踩着了被埋在朽馆中的枯骨,他或许掉进了什么野兽的洞窟?他不清楚这是什么人在什么年代被埋葬这里的?他也不清楚这儿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深洞?给红送葬的时候,这儿还是好好的平平的,为什么在他打猫头鹰的时候,就掉进这么一个深洞里面去了呢?这洞是从哪儿来的呢?他心惊胆战地把陷进洞穴中的腿脚拔出来,可另一条腿又“咕咚”一声掉了进去,他使劲地往上爬,但两条腿又同时往下陷,就好像有鬼魂抱着他的两腿狠狠往下拖一样;他心都要炸了,眼前飞炫着金光,头发直立起来,两只耳朵嗡嗡震响,待他心惊肉跳从坟洞中滚爬出来时,冷汗早已流遍了他的全身,他惊恐万分,全身像筛糠似地紧抓住猎枪蹽开长腿,“爹呀、红呀”的怪叫着,胆裂魂飞地狂奔起来。

他不知奔跑了多远的路,也不知奔跑了多少的时间,身上的棉袄早已滴下水来,他不清楚自己是往什么地方奔跑,也不清楚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他只是拼尽全力地跑,一种本能的逃命似的奔跑,要不然怎么叫逃命呢?他跑什么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跑什么!他惊恐、害怕;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在自己头脑很清楚的情况下,遇见了超出他自己想象的幻境。他不相信鬼神,他不相信不符合常理发生的事情,可刚才发生的一切,在他身上,在他大睁着眼睛的瞳孔之下,都切切实实地发生了。他无法理解更无法解释清楚,他还在奔跑,他想马上跑回家,关上房门躺在炕上合上眼睛好好地歇一歇,可是,他没有家······

突然,飘在他的眼前,又闪现出一排排一行行的大红灯笼,这灯笼就像在他小的时候过春节时,父亲给他买的一样;红通通亮腾腾的。他真觉得自己的头脑乱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他是不是来到了另外一种世界?他只觉得眼前的灯笼越来越大,每盏红灯笼的周围又闪耀着五颜六色的光环。他不敢跑了,他想起了在小的时候,听老年人说过:那灯笼就是死去的人们的魂灵,还有人说是老狐仙们互相游走的眼睛。想必是人死了真的有魂灵?想必是自己的魂灵也在游走?他摸摸脑袋还热,哈一哈口气,满嘴的热气呼出,掂一掂手上的枪,枪还在手里,跺一下大脚,地上又发出“咚咚”的响声,他相信自己还没有死,他相信自己的心还在跳,他相信自己的头脑还能思维,灵魂是不能出气的,他胆子大了些,他绝不相信任何邪魔歪道指使的,他要抗争!他握紧了枪,拐了一个方向又狂跑起来。

脚下,有坑坑洼洼的硬物把他绊倒,他摔出老远,眼冒金花耳朵嗡嗡敲叫,嘴里鼻腔里又有黏糊糊的液体流淌下来,他知道自己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他知道自己的口鼻流血了,可他手里的枪还在,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片。刚才的灯笼魂灵老狐仙的眼睛全都不见了,他以为自己的眼睛瞎了,他想,自己的这条命今天是交代到这儿了,他爬起身来,回头望一眼身后,成排的灯笼还在飘忽,还在散射着亮亮的光,他眼睛没有瞎,他心里高兴了。可挡在他前面的像山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呢?矗天矗地的黑,好像是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哦!他恍然大悟,怕是遇见“挡”了,这是人们常常传说的魔鬼使用的障眼法。说有两个人去看戏,回来的时候是半夜了,走着走着两个人就遇见“挡”了,“挡”就是一堵高墙,摸一摸还真的是一堵高墙,砖与砖的横竖缝隙都有。两人知道遇见“挡”了,心里并没有害怕,心想,我们两人还走不出这道“挡”?走啊走啊,两个人抽着烟锅说着闲话,一直走到天亮才看清楚,他们两个人竟围着一棵枯树和一座坟头走了整整一夜,枯树干上还悬挂着一片破蒲盖子(一种用蒲草或麦秸扎成绳状、再用秫秸皮将草绳拼接成圆形的蒸煮食物的锅盖),两个人硬是把破蒲草片子幻化成了高墙,把大树和坟头周围的草地硬是走出一条路来。

他提了抢,摸一摸脚下的硬物,全是砖头瓦块之类。“他妈的,又走到乱死岗子上了!”他愤愤地叫骂着。他叫骂天地对他的不公,他怨恨自己时气的不济,他不再怕什么东西了,怕又有什么用呢?他挺直了腰身,平端起枪,冲眼前这座阴森森的黑墙扣动了两个扳机。扳机没有动,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保险,保险是关着的,他打开保险,心里隐隐好像想到了什么?哦,他想起来了,在红的坟头,在他扣动扳机瞄准打猫头鹰的时候,枪的扳机是挂着保险的,他所以连抠几下都不打火,是因为自己没有把枪的保险拉开,扣扳机不动,以导致自己双筒猎枪不作为,以至于自己惊慌失措地掉进坟洞里,然后是惊恐万分的瞎跑。

他心平复了,抖一抖身上的冷汗,再次举起枪,冲眼前这堵黑压压的墙,扣动了两个扳机。

“咣”的一声巨响,枪沙弹喷向了远方。他听见前面有野兔啊,狐狸呀窜起的声音,急急地哀叫逃跑的声音,火光中,他看见“挡”了,挡在他面前的竟是一座烧砖做瓦的破窑。破窑早就荒废了,荒草衰嗦、残砖断瓦,这是哪儿的砖窑呢?难道又是魔鬼对他实行了障眼法?他爬上了窑顶,远处的灯笼逐渐清晰;那不是灯笼而是一排排电灯,这是哪儿的电灯啊?一排排一行行的电灯只有老龙沟的街上才有啊!他想起来了,那是街灯,那儿就是老龙沟。看一看天空,血红色的月牙还在天边挂着,可能是西南方吧!他没有迷失方向,眼睛还好好的。他惊奇自己一口气竟然跑到老龙沟来啦?老龙沟距离他们村子至少有三十多里路,他觉得身上的棉衣棉裤沉重冰冷,肚子也“咕咕”叫饿起来。他把被汗水浸透了的棉衣脱下来甩到一边,腰间皮带上的子弹袋还在,只是手电筒刚才跑丢了。他妈的!全是那该死的猫头鹰搅得鬼,一定要干掉他!他走下砖窑,找到自己刚才摔跟头的地方,什么都没有!手电筒不知丢到哪儿去了。他拉开双机头,挂上双保险,抠出刚才那两颗刚刚放完枪的空弹壳扔掉!从腰间的皮口袋里,又取出两粒黄澄澄的装满了火药与枪沙弹的黄铜弹壳,塞进枪底座的枪膛里边去,然后,放下机头,他手提猎枪,大踏步地向红的坟场赶去。

倘若是另一个人,一定会悄无声息地折回家去,他手里有钱,给新村长一些钱物,给村民们一些小恩小惠,谁不喜欢钱呢?谁又能反对无偿送给自己钱的人呢?呆上个一年半载,花钱娶一个女人,平平安安过上自己温暖幸福的日子······孩子老婆热炕头么!

可他是父亲的儿子,他血管里流淌着父亲的血液,他一定要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搞清楚。他要在离开这个村庄之前,他一定把那猫头鹰打下来,如果这个猫头鹰还没有飞走的话。他还要把枪埋在红的坟头之下。

他是飞跑着奔向红的墓地的。天还没有亮,淡淡的月牙儿已经低垂到西边的地平线上,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把自己的事情办好。然后,把枪埋在红的身边,在悄然离开······

他不敢歇息,他已经到达了那一片墓地,那是一片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肉跳的地方。他看见红的坟墓旁边,有一股红亮亮的火舌正呼缕缕呼缕缕的向上窜起,真他妈的中邪了?在这冥冥的夜色里,又有谁来这儿放火呢?是神、鬼?是火、是血?他又胆怯了,停了脚,他的心又在砰砰地蹦跳起来,他头发直立立的戗起,他清楚自己已经闯进坟地里来了,任凭什么妖魔鬼怪也阻止不住他跑向红的墓地上来了,他拉开双机头,打开双保险,冲这让人窒息又让人头脑炸裂的死一样的世界大喊道:“喝令三山五岳,我来了!”他不知从哪儿冒出了这一句台词,哦!他想起来了,这是父亲常背诵给他的。父亲在小的时候,上小学时课本里的诗句。他还在叫喊着:“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他大步在坟地里狂奔着,一座又一座的坟头在他脚下掠过,无数根树枝的枝条和齐腰深的枯草被他冲撞的哗啦啦地乱响,整个坟地阴森的墓冢、夜空,都在他的喊叫声和脚步声中震颤!

红的坟头还在,还静静地在哪儿睡着。他双手紧端起枪,大拉着双机头,在这可亲可爱的苦命人的身边巡视一遍,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一股浓浓的焚烧黄纸的味道直刺鼻孔,哪儿来的烧黄纸的气味呢?暗月中,他看见刚才陷他整个身体的大洞,正大张着黑黝黝的嘴巴,像要把它吞吃了似的望着他。

他真想给这个恐怖的坟洞一枪,可头顶上的猫头鹰还在,这个丧门星,牠怎么不飞走呢?既然你跟我作对,哼!微光中,他看见这个蜷缩在树枝上的躯体又在大张开翅膀拍打起来;他举起了枪,冲那幽幽地冒着緑光的两只圆眼,稳稳地扣动了扳机。

“咣”的一声爆响,满墓地上的火光。他看见拍打着翅膀的猫头鹰被他的双管猎枪喷射出来的铁沙弹冲腾起老高,然后,又扑闪着翅膀,软耷耷地滑落下来,掉在了那个曾经让他心惊肉跳的坟洞旁边。

这猫头鹰也许是一个不凡之物。牠堆放在洞口旁边有那么大,他隐约觉得在这天地肃穆之时,打死一只正在沉睡的大鸟,这也许是他的罪过,但他已经把牠打死了,这说明牠的生命已经结束了,忏悔是没有用的;他想把牠捡起来,把牠和他的双管猎枪埋在红的身边,让牠和他的双管猎枪与红共眠。他手提着枪,很小心的走到坟洞旁边,弯下腰,伸手,刚摸到猫头鹰的羽毛······突然,从黑魃魃的坟洞里面,蹿出一个黑黝黝的东西来,鬼一样的长嚎:“大胆······啊!”

他几乎被吓死了。这坟洞里的东西怎么知道他王大胆的名字?这坟洞里的东西是人是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跳那么高?他跌跌撞撞栽向地面,摇晃的身子,本能地倒退了好几步,努出的一对圆眼球中,他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坟洞里扑出,扑倒在刚刚被他打死的猫头鹰身上······

他的眼睛一定在滴血,他自己的脑袋比斗还要大,他踉跄着,在这个从坟洞里面窜出来的恶魔面前跳着芭蕾舞,他来不及细看,爆炸的头颅也根本不会去想,一夜的惊恐已堆积到极限,他举起了还在冒烟的猎枪,拼尽全身的力气,冲这个刚刚从坟洞里面窜出来的怪物,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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