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爱的爸爸妈妈,展信佳。我已经平安到大(达)福建,这里是福州市仓山区霓虹雨衣厂,我和春桃、贵会住一干(间),听车间组长说,从下个月开始,我们一个月骑马(起码)能找(挣)500块钱;强修和东宝在挖力(泥),格(隔)我们不远。这边天气有点热,台风很大,人很多。家里还好吗?爸爸身体不好就少住(做)点,岩上远的荒土就不要住(做)了。信里有150块钱,给弟弟们交学费。此致,敬礼。女儿秀萍。”
这是姐姐外出打工半年后写回来的地一封信,从福州寄回来,到我们拿到信,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农村没有邮递员,邮政局统一将信件收纳在村邮政所,逢3、8日子赶场,工作人员将收信人名字张贴在门外的墙上,赶场的人们看到名字,拿身份证和私章领取信件。
因为要开药铺,父亲每次赶场都回来得很晚,回到家,父亲给我们几个分了糖果,钻进地楼屋换下赶场时穿的“四个包”中山服,穿回土布汗头,坐在桌前稍做休息。我们几个已经将牲口招呼完毕,猪食已经煮好喂完,牛圈里面铺了一层草,鸡鸭已赶回圈里。哥哥在煤油灯里添上油,挑亮灯芯放在碗柜上,母亲煮好饭端上桌子,我们草草吃完晚饭,已是晚上八九点钟。这时,父亲从赶场的挎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信封,平整地放在桌子上,指派读小学三年级的我来念。但每次我都很不情愿,明明老爸认字比我快,理解又比我强,为什么非要我念呢?后来我才明白,父亲其实早已经看过信了,因为母亲不识字,指派我念信,一方面可以考考我这个小学生的识字能力,另一方面,也借助我的嘴巴,向母亲转达姐姐的问候,而父亲本人,也特别痴迷地重温着姐姐的来信。姐姐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字体娟秀、方正,笔画流畅、有力,颇得老爸真传。每当我断断续续念着信,遇到不认识的字打住迷惑地望向父亲时,他总还沉潜在原来的情绪里,或眼神迷茫憨笑,或带着期盼的神情看着我,希望我赶快念出那一段话。姐的信,每隔两三月来一次,基本都会在信里夹杂一两张人民币,或50,或100,但这已经是姐姐一两个月的全部节约。因为给家里汇款手续繁杂,而且要手续费,所以她们干脆冒险采用这样的方式,简单方便便宜。父亲取出钱,在煤油灯下反复翻看,久久都不放下,仿佛这钱里有姐的照片。
有时,姐寄回来的信里,也有代强修、贵会他们写的信。不管赶场回家多晚,父亲都会亲自把信送到他们的父母那里,并且将信件一字一句念给他们听,有夹杂的钱也一并捎给过去。
姐的信,虽然每次都是寥寥数字,却有春夏秋冬,有喜有乐,就是没有苦和愁,一向报喜不报忧的姐姐,让父亲多少有些担忧,看完信,父亲又将信折叠规整,放到衣柜里,那里有姐写回来的所有信件。然后,父亲又从衣柜里拿出信笺纸,给姐回信。吸水钢笔在信笺纸上写了“秀萍”俩字后,笔就停住了,父亲盯着煤油灯的火焰,要思索很久才动笔:“来信收到,家里一切都好,全家人身体也好,勿担忧。今年雨水广泛(充足),庄稼长势不错,包谷现在已经挂包了,这几天趁天色好,在忙栽红苕藤。你在外面万事小心,有困难要跟爸妈说,需要帮忙找强修他们。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们不在身边,你自己去买点好吃的。父亲笔。”笔在纸上发出哗哗的声音,和着父亲写字时抑扬顿挫的姿势,一直持续到深夜。有时,父亲写着写着,眼睛越来越红,鼻子也不通畅了,发出呼呼的响声。
后来我们家通电话了,我们与姐通信也方便多了,纸质信件就此中断了,直到后来姐在福州因车祸去世,再也没有写过信,可父亲总是留着姐写的那堆信件。前年,父亲也走了,收拾父亲遗物时看到姐写的信,随手翻开一封读来,瞬间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