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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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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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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岗前夜

现在发布未来一周黔州省气象预报:受强对流天气影响,未来一周,省南部、西南部将出现大面积强降雨,黔定县未来3小时内降雨量将超过320毫米,请广大群众做好防汛准备......蔡聚国从沙发上站起来,顺手拿过大搪瓷缸,呷了一口浓茶,嘴巴对着茶缸吐了两口茶渣。顺手从茶几上拿起遥控板,摁灭了电视。伸出粗糙的、满是小伤口的大手,捋了捋头上稀疏的几根花白头发。从木门背后取下雨衣,走到门口,弓下腰,双脚并用,迅速将水胶鞋穿上,一个转身,蹬蹬蹬的下楼到了道班院坝里,又掏出钥匙打开了一间小房子,上面写着“黔定公路管理段应急物资储备库”。一进门,他就径直朝着安全锥、安全绳那边走过去。匆匆拿了几个安全绳,来回提了四五趟安全锥放在养护车上,这才哐地关上木门,拔出钥匙,应急物资储备库是从原来的道班房改造而来的,门顶的玻璃有些老旧松动,发出叮叮叮的晃动声。

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四十多了,天色很低沉,早些时候下的雨还没干,在水泥地上留下一些镜子般的小水凼,映着将晚的天空,泛着灰白的亮光。槐树叶子落了很多,有青有黄,圆圆点点,还没来得及打扫。院子正中央那颗大槐树耷拉着枝叶,一动不动,静静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蔡聚国心中有数,因此不慌不忙,当了二十五年的站长,他早已经习惯了。但凡在这个时节,这里总会出现暴雨天气,路基边坡垮塌是常有的事,只是有的年份塌方规模大,有的年份运气稍微好点,没有那么严重。从刚才的天气预报来看,今年这里,注定有一场水毁攻坚战。前两天,他已经将应急物资重新清点了一遍,缺少的也已经从段部库房申领了,尤其是安全警示标志牌、安全警戒线和手电筒,蔡聚国特意多要了些,一些小物件已经放在车上了,以备不时之需。

蔡聚国走向养护车,伸手开门的同时又想起了什么,朝着宿舍喊道:“贵莲,我今天加班,要去巡路,不用等我吃饭,一哈你记得给妈换尿片”。也不知道妻子听没听到,蔡聚国就钻进了驾驶室。发动汽车、车灯光柱移动,转悠着出了永和养护站大门。

这一切都被站在二楼养护站宿舍窗前的陈家香看在眼里。是的,同作为道班工人,她并没有与班长一起出去巡路。多年来,永和道班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但凡晚上加班巡路,都是站长一个人出去。除了陈家香外,还有另外两个女道班工人,楚秋菊和黄璐璐,十多年前,她们都是在收费科工作,随着国省道收费制度取缔,上级党委为了照顾她们,不至于失业,就把她们安排到基层道班来了。黔定公路管理段的几个站中,永和站的人员分配较为悬殊,为了能圆满完成任务,蔡站长主动打破“个人干包责任段”的模式,采取大家合作完成的方式,通过合理分配工作,确保每月任务全部完成,虽然他们主劳力单薄,但他们每月完成的工作却是黔定段所有养护站中最出色的。当然,蔡班长时时处处照顾着三个女同事,有什么重活累活都是抢着做,她们三个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平时工作也很用力,那些花巧功夫、拼手脚快的活路她们也是抢着干。

明天到单位交接了工作,领取了补偿金,她就不再是养路工人了。

随着公路体制改革,养护工作推向市场化,财政实行零基础预算制度,所有资金来往都要走对公账户,不能打给个人。像陈家香这样转岗的人员,单位已经没有办法给她们发工资了。前两天,党委派人来宣布了政策,彻底宣告了转岗临聘工人在公路事业单位的结束。这些年,随着公路管理单位职责职能变化,养护工人就没有招录过,基层养路工人有的解聘,有的退休,不久的将来,公路养护站也将不复存在。去年,一部分公路养护作业推向市场化,青云堡养护站工人就分流到了附近的站,现在就只剩那一栋旧养护站房了。干了大半辈子养护工作,就这样丢下了,还真舍不得呀,更为重要的是,儿子现在正在上高中,丈夫身体也不好,闲在家中,全靠她一个人养活呀,想到这里,陈家香感到后背有些“阵痛”,眼皮使劲向上翻了翻,随即吐了一口长气,吹动着头上的刘海乱飞,扭头看了躺在客厅床上的丈夫一眼,又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中。

蔡聚国同陈家香的性质一样,也是转岗工人,按照单位下达的通知日期来说,今天下班了他就不算是永和站工人了,但在他心里,明天的太阳还没升起来,这日子就算没到,他的责任依然在肩。他现在没功夫去想换岗的烦心事,他要在暴雨来之前把养护的路段全部跑一遍。每次他都和好花红段的邹文平站长在三江寨碰头,要是去晚了,是会丢面子的。

这条路是通往临县好花红的主要干道,车和往常一样多。天已经黑尽了,车灯显得格外亮堂,在沥青路边跳跃,一会儿变成光柱射向天空,一会儿变成椭圆印在路上。老远望去,像无数双眼睛在四处瞟动着。山那边,电闪忽现,雷声低吟——暴雨即将来临,蔡聚国这样预判着。

车行驶到七里冲路段,山上一片葱绿,隐约可以闻到茶的清香,这里是大名鼎鼎的永和毛尖茶种植地,茶树行间,修剪得整整齐齐,车灯照处,茶叶从墨黑中泛出黄绿,一片嫩色晶莹剔透。但这里也是水毁的重灾区,虽然连年都做边坡防护工程,但由于山体高、土质松,加之雨量大,持续时间长,这段路每年端午前后都会出现滑坡现象。

车在距离上坡路段还有一百多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蔡聚国跳下来,把探照灯戴在头上,打开车斗栏板,取下两块安全警示牌放在路边,趔趄着把旁边的四块石头依次搬过来,压在安全警示牌的支腿上,用力摇了摇,又退后几步,歪着脑袋看了看,再走到牌子前面,用手擦了擦,使“前方水毁路段,注意行车安全”和联系救援电话完全显露出来,这才上车离开。

同往常一样,今天也不差,摆完两边警示牌子,检查了几处重点路段,他和邹文平准时在三江寨会面,双方相视一笑,打了个喇叭就各自掉头回去了。今天路况还好,几处危险地段都爬上去看了,并没有开裂、悬石等问题。但看今天这趋势,恐怕要出点乱子,只是现在雨还没有下,具体哪儿出问题也无法预判,也只有先回去了。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过。蔡聚国轻轻地关上门,悄悄地推开母亲的房门看了一眼,母亲躺在床上没有睡着,没有牙齿的嘴巴依然不停地咀嚼着,母子俩并没有语言交流;妻子的房里,传出均匀的呼吸声——她已经睡熟了。蔡聚国退回客厅,脱下外套躺在沙发上,再把外套盖在身上将就睡下了。通常,他加班回来都不会和妻子一起睡,妻子瞌睡浅,一旦被吵醒就很难睡着,更主要是这个时节,他基本都要外出抢险,在客厅睡,有什么情况他爬起来也快。没几分钟,客厅里就响起“吹牛角”的声音。

轰隆隆......嚓嚓嚓......

雷声剧烈,闪电频繁,一阵接一阵,暴雨如普天倾盆,半空打翻了豆袋子,突然就降临了,哗哗哗震耳欲聋。没有关上的窗扉哐哐哐不停摔打,雨从窗外斜刺进来,家里瞬间就湿了一片,蔡聚国赶紧起来关上窗。现在大雨,他不敢睡了,特意掏出手机看看,凌晨3点45分,没有未接来电。没有开灯,他走出门,在走廊上看了一圈,窗外的槐树枝疯狂地摇晃,雨确实太大了,没有接到救援任务前,这大半夜的,他不会出去巡逻的。蔡聚国进屋关上门,睡意全无,用手机照着光取了茶叶放在缸子里,从墙角的饮水机里接了热水,走回到沙发边,试探着浅浅地喝了一口茶,茶的清香弥漫在口腔——今年这茶,味道正。百无聊赖,脑子里又想到了改革的事情,毕竟这是人生中的一个重大选择。

改革是势在必行的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就地解聘,按照劳动法,以本地区平均工资标准予以补偿,算下来,总共可以得到6万多块钱;第二条路就是他可以去新成立的养护公司上班,前两天,养护公司人事部的负责人已经来找过他了,对他的专业素养和敬业精神很是佩服,诚挚邀请他加入公司团队,并且承诺待遇不比之前低。

蔡聚国精湛的业务水平和管理水平已经得到了认可,而且他还能操作洒水车、挖掘机、铲车等特种作业车辆,一些基本的车辆机械维修他都会,去了公司,应付分配的任务是绰绰有余的,业务嘛,也是管着现在的这一片区,还干着老本行,和以前的同事也还可以时常见面,挺好的,蔡聚国这样想着。从爷爷辈儿算起,祖孙三代在这个行业已经工作了近七十年,他真无法放弃几十年的“祖业”。其实这个选择早在蔡聚国心中敲定了,只是现在刚好有空,便又在脑子里捋一遍而已。

“哎......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手机铃声将蔡聚国从深深的思考中拉回了现实,他赶紧拿起电话接听。

“喂,师傅,救命啊,救命!”

“哎,你莫慌,慢慢说,你在哪个位置,发生了乃样事?”

“我现在在七里冲茶场下面,这里塌方了,前后都有,救救我的婆娘和崽,呜呜呜......”

“好好好,现在你把车子开到尽量宽敞平坦的地方去,不要乱跑,保持电话畅通。”

“呜呜呜,好,你们快点。”

蔡聚国立马拨通了党支部书记电话,简单汇报了情况,披了雨衣,立马开车出门了。

6分钟到达七里冲,前方已经成了一片浑浊的世界,到处是滑坡,山上的茶树、松树横七竖八倒在废墟一样的坍方上,道路边沟和路下河道已经被堵死,暴雨依然猛烈,山水哗哗地从滑坡处涌下来,路上的奔腾的水足有一尺多深。蔡聚国打开远光灯,停下车就大喊“喂,老乡,你在哪里?”没人应,蔡聚国只好拨通先前的求救电话,明确位置后,戴上探照灯,把安全绳和安全网套在身上,拿了锄头就往前走,前方的路已经被堵死了,只能从右侧山的悬崖一面试探着过去,山顶不时有石头掉下来,蔡聚国顾不得这么多,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泥沙又稀又滑,有时一脚下去直没大腿,稍不注意就会掉下悬崖。最艰险的地方,蔡聚国用锄头当支点跳过去,然后再回头刨开一条简易路程,又继续往前走。中间摔了四五跤,全身的衣服已经被泥巴糊得不成样子,翻过了三堆塌方,终于看到了求救车,停在了路边的一块土里面,左侧的塌方几乎淹到了车轮。

蔡聚国跑过去大声问:“几个人?”“里面还有我媳妇,快生了”。蔡聚国打开车门看了一眼,女人头发凌乱,眼睛浮肿,肚子很大,斜躺在后座上,表情十分痛苦。“怕是快生了”,蔡聚国说着,抬头看了看周围,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对着男人说:“你把她扶起来,我们两个抬着她出去。”说着,解下身上的救生绳和安全网,打了几个结,用安全网做成了简易的担架,男人六神无主,指望着蔡聚国拿主意。等女人稍微坐了起来,蔡聚国把雨衣盖在女人肚子上,递了一根电筒给男人:“你抬后面,我在前面带路。”男人使劲地点着头,头发上的水珠到处乱溅。

毕竟少走这种烂泥巴路,求救男人摔了无数跤,连鞋也早不知丢哪里去了,待产妇也被折腾得不行,不时发出痛苦得惨叫,但没有办法,只有通过这几道难关,才是救出她和孩子的唯一办法。好不容易过了前面两道坍方地段,现在到了最后一道也是危险最大的一段坍方路。刚才过来的时候是一个人,那还好办,可是现在还到抬着一个产妇,难度相当大。刚才挖的简易路段已经被陆续垮塌的泥石冲毁了。这可这么办啊?时间不等人,产妇的痛苦也在加剧,这地方又相当危险。正在蔡聚国陷入绝望的时候,一路车灯照过来了,轰鸣的声音由远而近。

原来段部的救援队和镇派出所到了,支部书记周德林接到蔡聚国的报告后,立刻组织救援队伍赶赴现场,同时,也给当地派出所通报了情况。铲车、挖机一来就投入到战斗,不停地挖运坍方物,十多分钟后,一条一米多宽的的道路清理出来了,救援队把产妇接了出来,送到路政车上,拉着警报就往县医院赶......

蔡聚国爬出来,感觉筋疲力尽,靠在车轮上稍作歇息。

此时,大家七手八脚地布置塌方封锁现场,劝返过往车辆,另外一头的路段早已由邹文平带人做好了封锁工作,塌方两边已经派人全天候监测滑坡动向。

雨停了,东方亮出了鱼肚皮,周围的事物逐渐清晰起来,蔡聚国这才想起拿出手机看看时间,但是掏出手机,他傻眼了,刚才只顾着救人,手机被压碎屏了,上半部分已经变成了一片黑色,只有下半部分还比较完整。蔡聚国看看天,不看时间也罢,反正天快亮了,将手机放回裤兜。转头望着这满目萧然的塌方,这个把月恐怕是不能通路了。段部已经和县政府达成一致意见,本路段实行封闭抢修,工期一个月。虽然要去公司,但这活路还是归他做,他又得有个把月的恶战了。今天回到养护站,和段上把资产交接清楚,立马就要去公司报到了。

脱掉湿漉漉的衣服,蔡聚国擦了擦脸上的水,从车上拿了一件“黄马褂”套在身上,发动车子,准备往回赶,电话又响了,他拿出电话,还能接通。

“喂,师傅,谢谢你,生下来了,母子平安!”

“嗯嗯,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蔡聚国挂了电话,眼睛有些湿润,止不住抽泣起来,在车上沉默了几分钟,这才缓缓驶向永和养护站。

顺着车去的方向,太阳出来了,天空一片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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