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者如村雷柏寨串户路项目业主办宿舍。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声急促而刺耳。
刚睡着的张德貌强忍着被打扰的困意与无奈,侧身往上稍微撑了撑,闭着眼睛斜躺着提起了话筒,还没等他发火,电话那头就涌进来一通狂风暴雨。
“喂,张主任,工地上出事了,你赶紧过来一趟吧”
“什么事?你说清楚”。
“周家那老太太又出来闹事了,她直接躺在挖机前面,不让开工,还破口大骂,把现场施工员小张都急坏了”。
“好好好,我马上来”。
挂了电话,张德貌直起刚刚斜躺的身子,用肥大的手掌在右半边脸来回揉搓几下,又沿着满是胡渣的搓了一个圆圈,长吹一口气,显出几份疲惫与无奈。
刚才那通电话是者如村雷柏寨串户路项目经理鲁大能打来的,如不是经过了前面几次交涉,他一定会朝鲁大能发一通火的,毕竟,连续抗洪抢险熬了三个晚上的夜,他只想趁中午休息的时间,睡个几分钟。但他深深地知道:周家那老太太,是个难缠的主。别看她六十来岁年纪,身体却很硬朗,平时打扮得也很体面,一头乌黑的头发,脚上永远穿一双刷得干干净净的解放鞋,遇到事情都喜欢提几句自己的想法,而且极具煽动性,虽然村民有时也有些讨厌她,但也会受她的情绪干扰。
既然事情都出了,作为驻村干部兼业主办项目经理,他必须得去啊。拖着疲惫的身体,张德貌从床上坐起来,弯下身子,提起鞋后跟,从办公桌上拿起安全帽,扯过安全服,套在身上,矮身出了宿舍。
天!太阳咬人。一眼望去,工地上到处都是一片惨白的景象,腾起一阵阵热浪,把前面的树都瞄弯了。前两天还在连连暴雨,今天却是毒辣的太阳,这天变得比翻书还快,旁边翻出的泥饼子,发出一股泥腥味和霉味,让人隐隐作呕。
张德貌的脑筋稍微清醒了点,快速走过那段刚挖好的土路基,沿着村子弯曲的小路走着,脑筋却时刻也没放空。有条有理地回忆着这段时间来跟周老太太的交涉。
第一次交涉是在串户路项目村民动员大会上,他刚作完动员讲话,周老太太就站出来挑刺了。
“张领导,修路是国家修的,我们为什么要还出工出力?”
“老人家,现在正处于国家脱贫攻坚的总攻阶段,我们全省都在开展通组路、串户路建设,规模大,范围广,资金用量大,需要解决的问题多,我们这个村寨是少数民族聚居区,大家居住分散,全个村需要修建串户支路八十多处,工期要求紧,任务量大,县委县政府经过认真研究,决定采取政府牵头、公路行业主管部门具体落实,当地群众积极参与建设的模式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也是想充分发挥群众的主动性,和我们一起努力,把路修通,早点实现‘出门脚不沾泥巴,水泥路直通家’的幸福生活嘛。”
“那咋得行哦?我们几辈子都这样过来了,也没觉得脚踩泥巴不好,你娃儿每天吃的喝的,不都是泥巴头长出来的?再说了,既然是国家要帮我们修,那就要负责到底啊,我们凑什么热闹?而且,我们只负责我周家湾这边的路,它桐梓坡那边修路,哪有让我们出工的道理,大家说对不对?”
在周老太太的煽动下,村民们也开始骚动起来,七嘴八舌地探讨着,场面一度开始混乱,一股煽风点火的胜利在周老太太脸上洋溢着。
张德貌也是很有经验的人,从参加工作以来,他一直在各个公路改扩建项目做负责人,光征地拆迁协调这一块,就干了不下于二十个工地。这点场面还是能拿捏的。只见他双手掌缓缓往上抬起,又缓缓往下压,嘴巴里做出喊话的趋势:
“大家请安静,听我说一句,我们党,我们国家什么时候忘记过咱老百姓了?一直都没有,这次也不例外,在党的统一领导下,这几年,我们不仅做到了县县通高速,还做到了村村通、组组通,现在还要把你们的最后一公里的泥巴路也给它修上,党和国家对咱老百姓的关心和关爱都是实打实的,更是没有任何报酬的,不计代价的,修路所需要的水泥、钢筋、机械设备、工程技术这些都是提前就解决了的。况且,请你们出力修路,不是一刀切,是看实际情况,比如周大娘您,我们了解到,你丈夫去世多年,儿子又在外面,你一个人生活条件也比较艰苦,我们也和村委会进行了研究,像您这种情况,可以给出工的村民们烧点饭,送点水,也算是贡献嘛。而且,修路是集中力量攻破难关,桐梓坡修路你们去帮忙,等到你们周家湾修路,桐梓坡的乡亲们也要过来帮忙,大家同个寨子的,互相帮忙才邻里和谐嘛,你说对不对,周大娘”。
一席话让周老太太一时间找不到反击的理由,但似乎有不甘心,消瘦的脸上,肌肉不规则地抽动着,皱纹也跟着蠕动。嘴巴支支吾吾,却又是自言自语:“哼,你们当官的两张嘴,说得倒轻巧哦,办事的时候不晓得是怎么个结果。”然后有抬高点声调“既然你说得这么好,我们大家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嘛”,边说着边就自顾自的退出了会场。
这一次交涉,让张德貌初步见识了周老太太的实力,虽然老太太不怎么识字,但却总能抓住矛盾重点,给他们制造麻烦,特别是善于煽动村民,这给张德貌这个老公路狠狠地上了一课。
第二次与赵老太太的交涉与项目经理鲁大能有关,鲁大能是公路养护公司的员工,平时生性豪爽,对村民又比较热心,看到村民们每天在工地上干活很辛苦,吃的东西油水较少,就跟公司总部申请给群众食堂加点肉,保证村民们每天吃上一顿肉。
肉运到工地食堂后,由周老太太和村里的几个妇女负责切割炒给大家吃。一开始大家吃得特别开心,村民们也很感谢鲁大能,但过了半个月,就发现肉越来越少,甚至油荤也淡了许多,虽然没有人直接向鲁大能反映,但鲁大能还是从村民们的议论中听出了端倪。为了一探究竟,鲁大能派技术员去村民食堂查了几次,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于是,他决定亲自查访。
几天的暗查下来,他发现,食堂都是统一关门,但是周老太太总是借口说回去加班洗菜,然后趁天黑从食堂带走一些东西。这天,鲁大能跟踪周老太太到食堂外面,发展她走到背坡处,从衣服下面拿出一个油纸袋,里面果然是肉,还有猪油。这可把鲁大能这个急性子气坏了,他当场就捉住周老太太,质问他为什么要偷东西,周老太太突然被抓,一时神情换乱,丢了肉就跑,出于安全考虑,鲁大能停止了追赶。回到项目经理部,就请村支书和村长来商量了周老太太的情况,最后决定将她调离了炒菜岗位,改让她专门负责洗碗。这结果,肉倒是没有少,可是菜里面要么有些石头、头发之类的,要么餐具碗筷不干净,搞得村民们意见很大。
好心办了坏事,鲁大能也是一脸困惑。
但是不处理也不行啊,再次和村支书商量后,还是决定让周老太太调离食堂。虽然她也不给工程项目出力了,但至少也不会使坏了,到时候给其他村民做个思想工作也没问题,鲁大能这样想着。
但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今天中午正在挖路基的时候,周老太太突然睡到挖机前面,不让挖了,村支书、村长都去了,谁劝都没有用。理由是修到对面王家湾的串户路要占她家的地,不行!
由于前段时间暴雨连连,岩下寨发生滑坡,张德貌的精力都集中去抢险了,连续奋战了三个日夜,这才基本结束了抢险工作,没想到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老远就看到一群人围在挖机前面,不停有人大声嘶吼,张德貌辨识出了周老太太的声音,赶紧跑过去。只见周老太太横躺在刚刨过草皮的土地上,不停地撒泼,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是泥土,边哭边喊“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老婆娘,周仁贵,你倒是一撂脚就走咯,你虽然为村里做了那么多好事,但是全村人现在哪个领你的情?都来欺负我,呜呜呜呜”。
张德貌赶紧蹲下去,扶起周老太太,对周围的人大声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但周老太太并不领情,一把挣脱了张德貌,仍然往地上躺,“呜呜呜,我还不晓得你,你也是个坏东西,天天只晓得欺负我们这些老婆娘,呜呜呜。”
张德貌眼看事情要闹大,赶紧叫鲁大能把周围群众遣散,撤掉了挖机,自己亲自拿伞给老太太遮住,“周大娘,有什么事情你先起来再说,地下湿气重,怕凉坏了身子。”
“你不要假惺惺的,我今天就要拼个鱼死网破,呜呜呜。”
“周大娘,这样不好看,你看这我都已经把挖机全部撤掉了,施工队也喊走了,有哪样事情我们慢慢商量,你先起来嘛”。
周老太太刚才只顾着撒泼,这时才注意到周围人群已经散去,挖机也撤走了,稍微满意一点,但是态度上仍然较为强硬“要从这里修路过去,除非从我老婆娘的身上压过去。”
在鲁大能的搀扶下,周老太太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旁边的石头处,坐下来。
看着情形,今天是肯定开不了工了,张德貌仔细询问鲁大能情况,鲁大能说并没有发生什么直接冲突,之前好好的,就是挖到她家地的时候她就跑过来躺地上不准挖了。虽然修路占了地,政府也按照规定补偿了相应的款项,但一想到修路修到的是篾匠家,她就死活不同意。
大概了解了情况,思来想去,他决定亲自去找周老太太谈一谈。那天吃过晚饭,他特意带了水果和牛奶,拉着鲁大能就去了周老太太家。
天色渐晚,太阳快落山了,西边的云朵被太阳光照得通红,路边的田里面,秧苗已经还阳,田埂上、路边、山上,全是绿油油、金黄黄的,不时有蛙声呱呱、小虫吱吱,宣告着乡村宁静夜晚的到来,这些新修的路,弯弯曲曲,在晚霞的照耀下,泛出银白色的亮光,像是连接心脏的毛细血管一样,连接着村民的房子。
张德貌和鲁大能见惯了这样的景色,也不觉得十分稀奇,只管来到周老太太家。她家坐在全村最高的位置上,屋前的石砌院子整齐宽敞,足有两三个晒坝那么宽,周围种了许多各色的花卉,走进便可闻到各种花香。房子是旧时木房,房梁和四周的柱子都是整木切割,没有拼接,窗花的样式很别致,有全开的牡丹,有半开的荷花,活灵活现,既雕刻精美,虽然经历岁月,漆的颜色已经变成了白色,但仍可见用料的讲究和做工的精细,足可见这家主人之前的辉煌。
到得院子,只有偏房里有灯亮着,张德貌估摸着周老太太就在这里,便朝着偏房喊道:“周大娘,在家吗?”
周老太太在偏房回应道“哪个?”
“哦,大娘,是我啊,张德貌,您还记得吗?修路的。”
“哦,有哪样事?”周老太太仍不打算开门见客。
“是这样,我们路过这里,一是来看望下你老人家,二也是想了解下你有没有困难。”
“哎呀,没有困难,你们走吧,我睡了”。周老太太很不耐烦。
“大娘,我们还是想在您家坐坐。”
“哎呀,好吧好吧,你们等下。”
一会儿,周老太太打开堂屋的灯,然后再打开院子的灯,顺手提出两把木椅子,往石院子里一放“坐嘛”。
“大娘,我们给您带了点水果和牛奶”,两人依次把东西放在石阶上,回到院子里坐下来。周老太太没有给自己拿凳子,分明是不想多留他们,但看到他们拿了东西,又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又从台阶上拿了一根小板凳,来到他们对面,坐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张德貌先开口了。
“周大娘,我们呢,就是想了解下你有没有困难,作为干部,我们尽量想办法帮您解决问题。”
“你们是不是因为上次我拿肉的事情来问罪的?要是你们觉得我有罪,抓我,拷我嘛”,眼看着周老太太情绪越来越激动,鲁大能赶紧解释:“没有,大娘,我们不是来问罪的,是想来和你好好谈谈,我们都晓得,你家里困难,儿子又不在身边,所以安排你做一些较为轻松点的活路,我们不是因为拿肉的事情来找你,是想了解下你到底存在哪些困难,我们能帮上忙的”。
“最近你家周康来电话没有嘛?怕又给你寄钱来咯,前两个月听说你家添孙子了,恭喜呀,周大娘。”
“哈哈哈,我家那个孙儿倒是挺可爱呢,打电话听到声音,奶声奶气的就很乖,就是没见到过,我家周康也不说带回来让娘看看”,虽然刚才还在生气,但一听到孙子,周老太太瞬间高兴起来,但想到好久都没看到儿子,也从来没见过孙子,情绪瞬间又低落了下来,看着眼巴巴的怪可怜。
“周康现在是干部,现在全省都在进行脱贫攻坚大决战,他和我们一样,每天都在村寨里忙前忙后的,回不到家也是正常。但是呀,你要想看你孙儿还不简单,我有他微信,马上视频让你看看”,说着,就开始连接周康视频,接通后把手机交给周老太太,见到儿子和孙子,老太太瞬间温柔起来,脸上也笑开了花,慈祥的模样在脸上逐渐蔓延开来。
视频结束以后,周老太太主动拉开了话匣子。原来,周老先生在本村是德高望重的,也喜欢帮人,谁家但凡有个大事小务,周老先生都喜欢帮忙,因此,村民们最喜欢去她家聊天做客,因此她家特别热闹,但是前些年,周老先生去世了,儿子也到外地工作了,自己有不愿去儿子工作的城市生活,在家一个人住,村民们也不像往常一样去她家热闹了,逐渐地,她感觉家境冷落了,于是,经常在一些公共场合发表一些过激言论,以此找到存在感。
但这一次,到篾匠家修路,她为什么不同意呢?周老太太说,原来啊,年轻时,篾匠和她是青梅竹马,两厢爱恋的,但由于那时候手艺人都是到处去揽活混口饭吃,两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了,而且,篾匠还在揽活的过程中悄悄地成了人家的上门女婿,直到结婚她才晓得。前些年,老丈人死后,篾匠又搬了回来,还住在她家对面,仿佛是在羞辱她一样。这些陈年往事积压在周老太太心头,逐渐形成了对篾匠的不可原谅的恨,所以一提到修路是修到他家,周老太太死活不愿意。
“周大娘,事情都过去了几十年了,也不要再去计较了,我听说篾匠后来非常愧疚,经常天黑以后偷偷去帮你家挖土、锄草。”
“我就说嘛,前些年我明明记得我白天只挖了一半,第二天去的时候全部就挖完了。原来是他,哈哈哈!”
看到周大娘心情好转,鲁大能也乘胜追击:“况且啊,您现在儿孙都有了,吃穿不愁,生活也很幸福,大家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了嘛。你看这串户路工程,能不能圆满完成,就看篾匠家最后这一段了。”
“张领导、鲁经理,我周老太太也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你们今晚都把话给我说得很清楚了,也让我看到了我的孙子,这个路,你们修,谁要是再敢反对,我周老太太第一个不答应。”
听了这话,张德貌和鲁大能同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明天,圆满完成任务应该是没有问题了。
告辞了周老太太,两人心情都完全放松了下来,悠闲地在田间小道上走着。明天,打通了这段,者如村雷柏寨的串户路工程就圆满结束了,村民们再也不用走泥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