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路碑

驱车在省道954上行驶，经过罗平坝和东林村的交界处，路两旁有两块碑相对而立。这两块碑做工较为精细，虽有些年头了，但两块碑立得很方正，碑上的字清晰可见。这两块碑形状相同，相望而守，被人们称着“守路碑”。

东林村是泉阳县最远的村寨之一，相隔县客车站足足有350公里。相传宋朝有位官吏被贬到此，因路途遥远，加之山路险峻，在上到大岩山半坡的时候，遭猛虎袭击，轿夫惊慌失措，脚下打滑，一行人全部坠落万丈深渊，还没走到被贬之地，并一命呜呼，可见这里条件之恶劣。

（一）下山

八九十年代，这里依旧山高水远，蛮荒遍野，荆棘丛生。想要上到东林村，大岩山是必经之地。从罗平坝一直往上到一眼望不见顶的大岩山，几十公里的路，尽是羊场小道，在大山间蜿蜒游转，因坡度太陡，往往十多米的垂直距离，要绕好几个回场，找不到哪怕10平米的平地，树木茂密，荆棘丛生，乱石嶙峋，山势险峻，常有鸟兽出没，路程可谓十分凶险。没有岩石的地方，全是糯糍的黄泥，山路从茂密的树林中间穿过，常年不见阳光，路面走上去非常湿滑，就连山间的野兽也会在此栽跟头。因此，一路上，除了人的脚印，也能见到大大小小的，拖着长长休止符的牛马和野兽的脚印。由于交通条件的限制，这里的经济发展水平也极端落后，可谓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山上没有百货商店，倘是要购买点盐巴酱油等调味品以及一些时新的、现代化一点的东西，就只能下大岩山到罗平坝的乡场上去买。

因为下山的路途遥远且艰难，因此，东林村的村民并不是经常下山，一般由住在村前的老田家统一登记，等上个把月，集齐二三十人，大家一起下山，途中才好有照应。

到了下山这天，人们四五点就要摸黑出门，举着火把，成群结队，你吆我喊，倒也挺热闹。早晨的时候，山上大雾弥漫，温度极低，人们都穿着厚厚的棉布衣服，带着“四花帽”出门，人挑马驮，把自家的种的土豆、玉米、黄豆等农产品拿到集市上卖了换钱。路途艰难自是不必说的，从七八山一直往下，都是笔直的悬崖，道路非常狭窄，牲口过去的时候会因为驮的面积过大而摩擦石壁，随时可能掉下山崖。老鹰湾深处常年不见阳光，荆棘蜿蜒交织，时有鸟兽蛇虫出没。追羊山这段路全是小石子，走路必须先踩实，然后再缓慢移动，倘是一不注意，脚下的小石子一滚，随时就会摔下山崖。中午的时候，山中的温度渐渐升高，加之不停地赶路，已是汗流浃背，需要脱掉厚厚的外套放在担子里或者背篼里，走到歇脚坳。这里是一个坳口，处于两个山头的连接处，坳口上有几块大石头，正好可以当凳子坐，也稍微宽敞一点，可容纳十多个人以及牛马稍作休息，这里地势较高，周围没有树林覆盖，风景较好，大岩山的山脚一面景色隐约可见，天气好的时候，凉风习习，在这里乘凉歇脚，很是舒服，倘是在这里喊一声，会听到两边的回音，久久不能散去。因此，每每走到这里，人们便坐下来歇歇脚，拿出干粮来充饥喝水，顺便给马也喂些草料，稍作停留后，便继续赶路。

到得场上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场上的东西也不过有一两家百货商店、几个布料加工店、剃头店、铁匠铺和几家饮食店而已，东林村的群众们当然顾不上去这些地方闲逛，只有那些场边附近的村民才慢慢悠悠地走走挑挑看看。从四面八方来这里赶集兜售农产品的人倒是不少，但是他们基本都约定俗成纷呈几个区域。卖辣椒的在一块，卖米面的在一块，卖鸡鸭的在一块。而卖牛马猪羊等牲口的，则就要专门去牛马市场了，老远就闻到一股牛马猪羊屎尿的腥臊味，一些“中间人”手拿麻布，活动在市场周围，眼睛金光闪亮，随时准备为人们买卖牲口“做中”。东林村的村民们基本都不去集市上闲逛，他们必须节约时间，抓紧到市场上蹲守，毕竟还要等着换钱买东西呢。运气好的，一会儿就卖掉了，运气不好碰到几个喜欢踩价的，要耗费一两个小时，而且还比往常少买了角把钱，但也只能强忍受了，总不可能又把这些东西挑回去吧。卖完东西，照例是要吃点东西的，但后街那一排“光鲜靓丽”的店是不能去的，这里是吃酒吃肉的地方。只有那些穿着“的卡”衣服的沿街的或者镇上、县城来的阔少爷、阔太太们才提着腰带，腆着肚子走到羊汤锅、牛汤锅店里面点吃点喝。东林村的村民们也只是远远的看上几眼，吞几口唾沫泡子，转而回到自己的现实中来。阔绰点的，五毛钱买一碗干炒绿豆粉，香喷喷地吃完赶路；有些上了点年纪的人，买两个油果子，五角钱打两小杯酒，靠着酒馆的墙板，悠闲几口；一般的家庭，五分钱买两个糖包子、油炸粑或者三角粑等，再给家里留守的老人、妇女、小孩买些日用品和吃的，装上马背，大家又成群结队回家。往上的路更加艰难，加之路程基本都在天黑下行进，大家行走更加缓慢，有的要背着东西，举着火把，甚是费力。有的虽然有马，但也要时刻注意马的路线，防止马失蹄摔下悬崖，况且也不能全部往马背上压，自己也要承担一部分负重。要是碰上凝冻或者下雨，大家只好硬着头皮花五块钱在东边的通铺客栈挤一晚上。但谁又愿意冤枉花五块钱这么奢侈呢？为了大家步调一致，虽然非常辛苦，但村民们也必须邀约一起赶在当天回来，这么长的山路，几十公里了无人烟，中间险象环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真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谁也不敢单独行动。等回到家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了。一次赶场，饶是体格健壮的汉子，也要休息个一两天才能恢复体力。

（二）打工

为了摆脱这里贫困落后的局面，许多年轻人都选择去沿海地区打工，一为摆脱这贫困落后的窘境，二为开眼界增长见识。三也为处个对象打下基础。田有兵就是其中之一，他在镇上读完初二，就匆匆跟着堂叔去广东打工了。九十年代正是下海打工的高峰期，人们挤破脑袋都想去广东深圳打工赚钱。哥哥田有相亲自给弟弟准备了行囊，买了两双3537牌解放鞋，在行李包里米花、辣椒、咸菜、烧土豆等。还把自己仅有的58元积蓄都给了弟弟，扛着行李一直送到了罗平坝，这才依依不舍地送别了弟弟和堂叔。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终于到了广东，堂叔带着田有兵四处问活，最终在一家皮鞋厂落脚。凭着灵动的脑袋瓜，田有兵很快就摸通了蒙鞋、针车、开料等环节，活做得又多又好，每月比别人多挣120多块钱。田有兵有钱也不乱花，除了每月的必须开支以外，他留下800元作为积蓄，每月给家里面存100元，攒够500元后一次性给家里寄回去。他知道家里面的日子不好过，母亲早年已经过世，只剩七十多岁且患有肺结核的父亲。

在家里面，田有相排行老大，母亲去世后，他就自觉承担起了照顾父亲和弟弟的重担。田有相非常勤快，也爱干净，虽然老屋子很破旧，但田有相一有空就把农具归类整齐，清理阳沟、整理院子，看上去非常干净整洁。而且，田有相还是个种庄稼的好手，整天都在照顾着屋前屋后的菜园子，各个时节，田家都有吃不完的蔬菜，周围的田土都被田有相刨出花来了，每年的收成总是比别人多了三五斗。在村里面，田有相各方面都算优秀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天生秃顶，挺好一个小伙子，头顶偏偏没有头发，这让田有相十分苦恼。加之没有文化，到外面打工没有出路，田有相便一直待在家中照顾父亲。田有兵深深地认识到哥哥的不易，也对哥哥的关爱心怀感激，总觉得亏欠哥哥，于是想方设法帮助哥哥。经常给田有相寄些新衣服，有一年过老家过年，田有兵甚至给哥哥买了双卡录音机，这在当时村里面相当稀奇，引得村里面人好一阵羡慕，田有相也才稍稍忘却了自己秃顶的烦恼，走路头也抬高了一些。

虽然田有兵在外面打工挣了些钱，但寄回来的大部分钱都用在给父亲买药治病住院上了，田家的家庭境况依旧窘迫。

（三）相亲

转眼七八年过去了，眼看哥哥田有相都快满三十了，却依旧没有说上对象，这个事情，成了老父亲长久的牵挂，整日长吁短叹，盼望早点给老大说上媳妇，怕自己有朝一日两腿一蹬，抱不上孙子，成了终身遗憾。这年过年，吃完年夜饭，老父亲喝了两口包谷酒，并和两兄弟把心事挑明了——要想尽一切办法给田有相找个媳妇。一开始田有兵想着到处托人给哥哥介绍对象，可一来家庭条件具体，又偏远有贫穷；二来哥哥秃顶，年纪又大，看上去又有些老实古板，不爱说话，事情很是难办。就说一般的家庭想娶个媳妇都异常困难，更何况田有相这家庭和这长相。田有兵忙活了大半年，媒人钱花了不少，也带姑娘来相了几次亲，却始终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说年轻点的吧，人家一看到是秃顶和这家庭条件，直接就拒绝。说结过婚的吧，又十分不甘心，田有兵也觉得委屈了哥哥，这让老田家十分苦恼。老父亲整日郁郁寡欢，病情也逐渐加重，夜晚恪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哥哥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也十分失落。这一切，田有兵都看在心里。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帮哥哥说一门满意的亲事。

1988年，田有兵回家过年就没有再返回广东打工，只是到泉阳县城找些临工做，主要的目标是帮哥哥物色对象。但努力了大半年仍旧是以失败告终。有一天，田有兵看到电视剧《上错花轿嫁错郎》，里面的两对男女主人翁相互走错花轿，最后成成就了美好的姻缘，这让田有兵很受启发。他于是大胆在心里策划，田有相田有兵两兄弟长相十分相似，只是哥哥秃顶而自己没秃而已，如果用自己的相貌去相亲，最后拜堂的时候让哥哥去拜，这不就完成了父亲和哥哥的心愿了吗？人的想法一旦形成，就很难抹去，田有兵一开始觉得这样做十分不道德，但思来想去，除了这样，哥哥怕是再难说到一门好的亲事了。往后的几个月，田有兵每天都要在脑子里面想一遍这个事情，并不断地模拟结婚的场景，预防各种突发事件，把方方面面都想得周全，经常夜不能寐。

到了春节回家过年，吃饭年夜饭，田有兵喝了二两包谷酒，大胆地和哥哥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哥哥很是诧异，一开始死活不同意，两兄弟趁父亲睡了以后，就着半斤包谷酒，谈了许久，最后，达成了一致——由田有兵出面去相亲，拜堂和成亲由哥哥来完成，老父亲也默许了这样的行动。过了大年十五，田有兵就到县城里找媒婆，给了120块钱的红钱，要求相亲。除了其他条件不变外，还不能找泉阳县境内的姑娘。媒婆欣然答应了，没过多久，媒婆就叫田有兵过去相亲。第一二次没有相中，第三回就相中了，而这一相中，就结下了不世孽缘。

那是四月的一天，田有兵按照媒人的安排，去理发店理了一个漂亮的头型，穿了一身黑色西装，提了一栏水果，和媒婆一起去相亲。姑娘姓梁，叫小娥，现年22岁，家住梁县石盆岭，家庭条件也是十分具体，父母都已经过世，小娥没有兄弟姐妹，寄养在堂叔家。堂叔家境也十分窘迫，下有五个小孩，连吃饭穿衣都成问题。叔娘是个尖酸刻薄之人，早就不想让小娥待在家里“吃干饭”，总想把小娥嫁出去换些钱，好给自己几个小孩挣点“讨媳妇钱”，于是经常故意刁难她。小娥在叔叔家也时常感到憋屈，毕竟堂叔家也窄，女孩子大了也不方便，而且有些话也需要有人诉说。看到这么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来相亲，小娥满心欢喜，堂叔也很满意，经过几番对接，把事情敲定了下来。

小娥对田有兵十分中意，总是深情地盯着他看，可田有兵却心里发慌，总是躲闪目光。小娥不仅人长得漂亮，心底善良，还心灵手巧，亲手缝的衣服，就像缝纫机缝的一样平滑直顺。她自己做的刺绣、蜡染远近闻名。而田有兵自知自己却心头盘算不正，一想到小娥嫁过去面对的不是自己，该是怎样的后果？越想越觉得心头难过。但想到父亲和哥哥的处境，田有兵还是妥协了，硬着头皮走下去。按照他们的约定，小娥堂叔去了田有兵家看了家境，人家也没嫌弃田有兵家条件艰苦，要了5000块钱的彩礼，就把事情定了。

到了结婚这天，迎亲队伍离开罗平坝往上走的时候，几个年轻小伙子拦停了轿子，硬压着田有兵背着小娥上山，要不然迎亲队伍就不走了，被逼不过，田有兵只有硬着头皮背着小娥上山，当小娥爬在田有兵背上的时候，田有兵觉得心头一颤，她还从未如此亲密地接触过女孩子，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田有兵觉得大腿一阵酸麻，好久都没能站起来，几个小伙子一哄而上，推着田有兵跟小娥往上走。田有兵感觉心快跳出喉咙，一路脑袋晕乎乎的，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爱上了小娥。

迎亲队伍到了深夜才到家。当地有一个习俗，谁家迎娶新娘子都要“闹新媳妇”，就是在进门的时候大家把新郎和新娘围在人群中推搡戏耍，闹得越欢主家越高兴。田有兵事先安排哥哥和自己穿一样的衣服，戴同样的帽子。趁“闹新媳妇”这个时机和哥哥进行了对换，让哥哥与小娥拜了堂成了亲。

哥哥拜完堂后，将小娥迎进了新房，转身出来招呼相邻和客人，小娥堂叔和女方的送亲客吃了饭，进屋和小娥打了个招呼，叮嘱了几句就下山回去了。田有兵换下衣服，提了一壶酒，一个人走下了山坡。田有兵走几步喝两口酒，走几步喝两口酒，心里越来越难过，最后扑在路边的大树上嚎啕大哭。他心里太难受了，那是和他亲梅竹马的小娥，那是对他千依百顺的小娥，那是满眼只有他田有兵的小娥。而他却背弃了小娥的情义。他能想到小娥发现不是他田有兵时的恐惧和挣扎，能想到小娥撕心裂肺的痛苦，能想到小娥度日如年的悲伤。他无数次想跑回去告诉小娥真相，拉着小娥远走高飞，或者小娥拼命抵抗，最后自己逃跑。他想了很多种可能，都空洞且无力。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了选择，一切已经太迟了。他喝完了酒，朝着下山的路一直走下去，天亮了，周围只有他一个人，田有兵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山谷间回荡。在感觉快要窒息了，在这个地方多待一秒，都是挣扎，他决定从此去广东，彻底割掉心中的烦恼，再也不回来见小娥。想到这里，他向着老家的方向狠狠磕了几个响头，也不知是给年迈的父亲慰藉，还是请求小娥的宽恕，然后用手抹了抹眼泪，迈开了步子。

（四）变故

田有兵依旧来到广东打工，进了皮鞋厂，做着以前一样的工作。这段时间皮鞋厂的效益非常好，田有兵也被提拔当了车间主任，赚的钱也越来越多了。田有兵把自己的收入入股到老板的皮鞋厂，一年赚的钱更多了。时不时也给家里寄些钱，但终是没通过电话写过信。同村的人告诉他，小娥确实抵抗了，也绝食了几天，但她并没有跑，最后也慢慢地接受了这残酷的现实。过了一年，小娥也逐渐适应了家里的生活，和哥哥也算恩爱，不久就生下了一个小男孩。而田有兵心中的愧疚感也在慢慢减少，自己也拼命挣钱，给家里面寄钱的次数和金额也越来越多了。但父亲却终究因为病情过重而死。

然而好景不长。2002年冬月，田有兵过年回家，从县城打车到了大岩山脚下，从这里往上便只有羊场小道了，必须下来走路，想到几十年过去了，这里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交通的问题仍旧是人们最困难得问题。田有兵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想方设法帮助把这条路打通，但是光凭自己的力量肯定是不行的，必须要寻求政府的帮助。

走到大岩山脚的时候，田有兵依稀记得自己背小娥的情景，心头不禁五味杂陈，然而正当这个时候，自己的右腿剧痛了一阵，彻底麻木了。同行的人搀扶着田有兵，走了一天才到家。虽然小娥的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但田有兵还是心有疙瘩。一路上他都在想如何面对小娥，全没把自己腿上的问题放在心上，殊不知，他的脚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到了家，小娥已经给小叔子田有兵铺好了床，煮好了饭。热情地招呼田有兵坐下，田有兵看小娥完全放下了曾经的包袱，内心暗暗高兴。但自己内心有愧，始终不敢与小娥的眼睛对视，草草吃了几口饭就拜别哥嫂，惦着脚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去了。深夜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小娥的哭声，这让田有兵稍稍平静的心里面又起了大疙瘩。

更为不幸的是，田有兵的脚越来越严重了，哥哥田有相陪着弟弟去了各大医院看了，都说腿没有问题，是骨髓出了问题，目前没有办法医治。田有兵辗转了好几家医院，都是同样的回答。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回到家先养着了。回到家里，哥哥下地去的时候，就只有嫂嫂小娥照顾他了，但他们除了简单的交流，始终没有多余的话。田有兵回想起自己对小娥的愧疚，认为这可能是命运的报应，也算给小娥一些交代，自己心头也稍微好受点。但此生应该没有什么太多的期盼了，只有苟延度日。

田有兵有时悄悄的观看小娥的时候，仍还能发现她眼里的爱意。田有兵正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在家里待着浑身不自在，特别是单独面对小娥的时候，尴尬的心、颤抖的新、卑微的心无法形容。他必须要找点事情做，以避开和小娥单独相处的日子。

（五）修路

过了几个月，田有兵觉得自己的腿稍微好些了，已经被命运下了判决书的田有兵决定用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光为村里做些实事。于是就开始在修路这件事情上打主意，他先是找到了村长，表明了自己的想法，可村长一听他这个计划这么艰难，就退却了。于是，田有兵又找到了镇里面，镇里面非常肯定田有兵的做法，于是便想县里面做了汇报。分管副县长对此相当重视，责成交通局落实。按照当时的办法，都是以工代赈的方式来修路，村里边出人，政府出钱来修路。但东林村距离罗平坝实在太远，政府只能解决一部分钱。肯定会遇到资金短缺的问题，如果资金问题得不到解决，恐怕这条通村路的计划就要被搁置，田有兵看到了政府的困难，就把自己全部的积蓄都拿出来成立了修路基金，得到了允许后，就立即投身到修路事业中去了。早在当年和小娥聊天时，田有兵就讲过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把东林村的路修通，因此说，修通这条路，是田有兵毕生的愿望。现在机会正在眼前，田有兵是前所未有的高兴。于是，田有兵把自己多年的积蓄全部投入到了工程建设中去。

田有兵把村里二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人都集结起来，编入到施工队里面，按照60元一天给他们补助。又从好朋友那里找来几个有经验的师傅带着做。为了修通这条路，田有兵费劲了心思。材料、人力、设计、运转等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理，有时为了协调好工程，镇里面还要连夜召开工地协调会。繁重的工作让田有兵无法顾忌自己越来越严重的右腿，他拄着拐棍勉强坚持，每天都泡在工地上。和工友们吃住在一起。白天，小娥煮好了饭从家里面背下来给田有相和田有兵两兄弟吃，引得村民们一阵羡慕。

村民们受够了羊场小道的日子，因此，在修路的时候，大家都很卖力。田有兵也不吝啬，经常在下工后请乡亲们改善伙食。因为田有兵的施工项目在大岩山脚下，距离村里面很远，每天回去耽误时间不说，还很不方便。于是，田有兵便给乡亲们盖了好几排板房，供人们居住。乡亲们都非常喜欢田有兵这小伙子，平日里田有兵拄着拐杖视察工地时，乡亲们就都围过来问好，甚至有两家还想把姑娘许配给田有兵。但田有兵一心想把路修通，就否了此事。

一转眼又是一年，从罗平坝到东林村的路全部修通了。而田有兵也花完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新的通村路是6米宽的水泥路，依旧是从大岩山脚下往上走，只不过经过工程师们的勘测设计，道路虽然也有回环，毕竟平直宽敞了许多。而且，中间为了缩短距离，直接架了两座桥。如果走路，从罗平坝到寨子里，仅仅只需要三个半小时便可以到达。开车的话就更快了，个把小时就到了。

8月初一这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风和日丽，大岩山脚下格外热闹，东林村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庆祝仪式。村民们身穿节日盛装，男女老幼一起出动，共同见证这一破天荒的历史。有花灯、龙灯，锣鼓响器敲得震天响，唢呐芦笙相互争宠，水泥路两旁摆满了鞭炮。除了村、镇、县里面的领导，田有兵也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村里面定的剪彩点，就在当年田有兵背小娥的地方，也是田有兵第一次感觉脚痛的地方。作为剪彩嘉宾，田有兵心情激动，眼含热泪。这个让东林村村民困苦了千百年的问题，终于在他们这一代解决了。那些曾经因为山路摔下山崖的英灵可以告慰了，那些曾经人跳马驮的艰难岁月可以画上句号了；那些因为大山阻隔而断送出路的年轻人们可以释怀了。一切都将因为这条路的修通而结束。村民们热情邀请他作为第一个通车荣誉村民，走完那铺满彩条的10米。他也不推辞，爽快地接受了村民们的推荐。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走去。他深情地看向每一个人，接受他们的欢迎，又感受他们遭受的苦楚，为他们即将脱离高山险阻而感到高兴。他看到了同村的发小，看到了比他大的叔辈，看到了年老的婶婶辈，而小孩子就更多了，好多都是他这一辈生下来的，根本都叫不出名字，只能从他们的长相大致猜测他可能是谁家的。而这些人群中，他唯独没有看到小娥的身影。他是多么想看到小娥出现在人群里，她能和大家一起分享通车的喜悦。而他又是多么不希望小娥出现在人群里，小娥是他一生的刺痛，是他一生的愧疚，更是他一生的包袱。可终究他没有在人群里看到小娥。

他于是开始往前走，可每走上一步，激动的心都在颤抖。那些曾经的辛酸和苦楚，都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而小娥的身影，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也不知是愧疚还是激动，田有兵感觉自己的脚每走一步都产生了剧痛，每走一米就感觉头昏眼花。他一尺一尺的移动着，村民们在他的身后欢呼雀跃，丝毫没有在乎他的异样，直到他一头栽倒在水泥路上。而这一次，田有兵再也没有醒过来，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六）立碑

田有兵的丧事是村民们一起帮忙操办的，田有相因伤心过度，根本无力置办事情。倒是小娥，红红的眼睛明显有伤心痛苦的痕迹。但她却异常平静，将田有兵的丧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么准备饭菜，田有兵埋在哪里，何时出殡，她都想得一清二楚。

下葬这天，村里男女老少几乎都来了，盛况和通车剪彩那天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剪彩的时候人们心情愉悦，脸上洋溢着笑容，而今天，村民们愁容满面，哀痛之心溢于言表。小娥拿着引魂幡走在前面，谁也不知道他要把田有兵的遗体带往何处安葬，谁也不敢问，任由着小娥往前走。几十个壮劳力轮番换抬着田有兵的棺材从山顶沿着水泥路一直往下走，他们走啊，走啊，从早上走到了下午，从晚上走到了天明。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去劝说小娥，也没有一个人离开，大家就这样一起走啊走啊，最终在田有兵栽倒的地方停了下来。小娥提了锄头，在公路旁边的空地上挖了起来。村民们这才明白小娥是想把田有兵的遗体埋在这里。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帮忙挖好墓穴，将田有兵埋葬好，这才扶着小娥回去。一连几天，小娥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吃过一口饭，但却非常精神。

转眼田有兵已下葬七七四十九天。小娥张罗着给田有兵立了一块碑，他找了罗平坝最好的石匠来打碑，但却没有写立碑人，只写“田有兵之墓”，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碑文了。全村人也都过来帮忙，小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些笑容，人们都明白小娥和田有兵之间的故事，看到小娥的转变，认为她终于从阴影中走出来了，都替她感到高兴。

然而，就在第三个晚上，人们就听见田有相在村里面到处寻找小娥，也跟着加入到寻找小娥的队伍中。村民们在寨子里到处都找遍了，终究也没发现小娥的影子。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沿着水泥路一路找下去。他们找啊找啊，从山上找到了山下，从树林找到了山岗，却始终没有发现小娥的影子。正当他们疑惑万分的时候，田有相在田有兵的坟上发现了小娥。只见她穿着结婚时的红色衣服，头发还是梳着结婚那天的小辫子，脚上穿着红布鞋，双眼紧闭侧躺在坟上。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人们发现了一个“敌敌畏”的瓶子，小娥分明已经是喝了毒药了。田有相跑过去，抱起小娥使劲呼喊，那声音响彻在大岩山间来回荡漾，久久不能散去。但小娥的身体已经僵硬，早没了呼吸。小娥分明已经殉情而去。田有相伤心不已，直在地上打滚。其惨状令人不忍多看一眼。人们都背转身去，偷偷的抹眼泪。人们知道，这时最伤心的莫过于田有相了。先是失去了心爱的弟弟，然后是失去了心爱的妻子，而最让田有相感到悲痛的，恐怕只有小娥藏在最深处对弟弟田有兵的爱了，自己虽然和小娥夫妻这么多年，但在小娥心底，依然义无反顾地爱着弟弟田有兵，这样的打击让田有相一病不起。

这一次在办小娥的后事时，人们依旧全寨出动，帮助料理小娥的后事。在安葬小娥时，田有相也尊重了小娥的意愿，但因小娥和田有兵不是夫妻，不能合葬，只能选在在马路的另一边给小娥下葬，同时，也按照田有兵一样的方式，立了一块碑。上面不写立碑人，只写“梁小娥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