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终于过去了。骄阳似火的45天,置身钢筋混凝土的笼屉中,人们一切所谓的情趣生活、赏心乐事全被烤糊。而我,因为教着高三的缘故,每天要忍受骄阳、热浪的炙烤、烘焙与焖蒸往返骑行40分钟为学生补课,那种难以言表的痛苦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当时,能慰藉心灵的,唯有记忆深处的一段视频。那段尘封已久的影像,因了极端高温的触发而被激活,如一泓从泉眼涌出的冰凉溪水,淌过焦燥的记忆,滋润着冒烟的情绪,抚慰着狂躁的灵魂。
那是上世纪的九十年代,我在一个乡村中学教书。学校位于一个小山丘上,校外四围松涛,绿野无涯;校内古柏森森,环境清雅:十足的世外桃源。学校对面是一座高山,山麓顺着舒缓的坡度斜斜地铺开一个小院落,民居错置,民风淳厚。夏天到来的时候,小村中树林阴翳,紫燕斜飞,鸡狗慵懒,虫蚁无声,一派幽静;山坡上牛羊成群,懒懒地啃食着青翠多汁的嫩草,而牧童则席草而卧,翻几页破旧的小人书,吹数声无调的口哨,十足悠闲。傍晚时,村中炊烟袅袅,混合着松海雾霭,氤氲升腾——好一轴宋人的泼墨山水!每天闲下来时,我总喜欢欣赏这幅立体动态的山水,心情恬静而闲适,思想中没有一丝世俗的杂念,仿佛抽成了真空。在学校与小村所据的两山之间,是一片来由人力改造而成的田垅,垅中全是稻田。靠学校一侧的山脚下,有一口涌泉而成的水井,井水清洌,冬温夏凉。夏日,过往的村民来到井边,总不忘停下脚步,以手为瓢,掬水于口,以之解渴消暑。冰凉的井水顺着口腔滑下喉管,甘如醴泉,清沁肺腑,那感觉,那享受,似乎玉液琼浆也不过如此。
每年的夏始秋初,放学后,好静的老师便铺开棋盘捉对厮杀,好动的老师则挥汗球场,以体力的付出来换取精神的放松。经过一番酣畅淋漓的攻防,分出胜负之后,老师们略作小憩,便听从辘辘饥肠的召唤来到食堂。饭菜虽然粗劣,不过饥饿的感觉和愉快的心情很好地诱发了大家的食欲,吃着自然香甜。古人“晚食以当肉”的经验,我们体验得竟是如此地真实自然。
饭后,大家散坐草坪之上,拉家常,说风月,谈工作,交流教学心得,反馈课堂信息,为教法的恰当与否争辩,为学生的些微进步欣喜。通晓丝竹的老师总会凑趣地掇一条马扎,披襟当风,一奏高山流水……此情此景,想想都让人陶醉,但,这只是我们一天中最美妙时刻的前奏而已。
待到夜幕降临,月上东山,我们这些年轻的教师便脱去外衣,光着膀子,拎着水桶,肩上搭一条毛巾,趿拉着拖鞋,一行数人朝着山下的水井走去。下山的路是一段松径,月光透过树的枝叶洒下无数白色的光斑,我们便踩着这碎银铺就的小路下山。出得山来,对面的山村,眼前的田垅,全部笼罩在白色的月华之中,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而稻香则清晰地迎面扑来。脚下白色小路向前延伸着,但在不远处便融入了溶溶的月辉。沐着轻纱般的月辉,我们脚下轻快,仿佛走在月宫的桂下阡陌。对面村中不时传来狺狺犬吠,划破岑寂的夜空,接着便是村民含糊不清的呵斥——那一定是走家串户的庄稼汉在酒足饭饱拉完家常之后醺醺然找错了家门产生的效应。
没风,清凉无边的月华掺和着雾气洒在裸露的肩背之上,将我们一整天工作带来的汗味与疲惫一扫而光。有好唱歌的老师这时便扯开嗓门吼上几句,一般都会改了歌词,痞气十足;其余的人便都拍着铁桶“伴奏”,粗鄙而放肆,将白天不敢在学生面前显露出来的最真实的另一面尽情地释放出来。其实,在最纯净的月辉之中,人们将自己最原始的一面显露出来也许是最谐和的,因为自然和人都没有伪饰。或许,是纯净的月的精灵与山魂的野性共同作用,诱发了我们将体内压抑已久的最原始本真的情绪,在这个四野无人无需遮掩做作的环境中尽情地发泄出来。
我们来到井边。井分三池:上供村民担水,中供学校抽水,下供洗菜浣衣。井外一沟,将井水导向远处的小河,汩汩着蜿蜒而去。我们先从上池打水牛饮一气,降降体温,然后便从下池提上满满的一桶水,依次在田间的小石板路上一字排开,举桶过顶,兜头冲下。在月光的照射下,数条白练“刷”地垂下,闪着银光,淋遍我们赤裸的全身,然后在青石板上溅起无数反射着银辉的珍珠,壮观而唯美。我们那时的情感与思想本就淳朴,现在赤裸相见,在这纯净的月华之下用如此洁净的来自大自然的井水沐浴,灵魂似乎被荡涤得更为纤尘不染——洁净的井水洗净了我们身上的污渍,而圣洁的月光则涤净了我们灵魂的污渍。沐浴完毕,我们感到自己凡俗的躯体从外到内都已干干净净,就像眼前的月华一样纯白而透明,似乎正慢慢地在薄纱似的月华之中,随着微微的夜风弥散开来,弥散在这旷远无边的月色之中。调离这个学校之后,每每回想起这段美好而浪漫的时光,我总想给它起个诗意的名字,“圣水浴”“灵魂的涤洗”等等字眼不断涌现在我的脑海,但总觉欠妥。现在,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特别美好的意象——月光。正是因为有了月光,我们的洗浴才有了情趣,有了美感,有了诗意,有了神圣的意味,一如宗教仪式中的洗礼。好了,就叫“月光浴”!
在我们洗浴的过程中,有时也发生一些有意思的小插曲。
因为是洗井水的缘故,老老师怕身体吃不消,一般是不凑这个热闹的,所以我们的队伍只局限于年轻教师,但也有例外。当时,有一位身体十分强壮的老老师,因为和我们年轻教师很合得来,而他在家族兄弟中又排行老幺,所以我们都亲昵地呼之为“满爷”。满爷禁不住我们大肆渲染的月光浴美妙感觉的诱惑,时不时地也“老夫聊发少年狂”,加入我们的队伍。我们打水洗澡的下池本是村民们濯菜洗衣的浣洗池,但经过一段时间的上池井水的置换,水质已经与上池井水一样干净冰凉了。为逞“老当益壮”的英雄气概,满爷将整个身体浸没在水中,在享受冰凉的肌肤快感之外,也享受着我们的惊讶与欢呼。有好事的老师便撺掇说:“满爷,你要是能坚持20分钟不出来,我赌你20块钱!”其他老师也都跟着起哄,你20我50地加着价,一下子便将赌资加到了200多。于是有人记时,很快就到了19分钟。正在我们像关注一个新的世界记录诞生一般地“10,9,8,7,6”地倒记时时,满爷“腾”地一下从池中站起,连声说着:“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于是,在一阵欢快的遗憾声中,我们一行走上了回校的山路,当然,忘不了又哼起了没调的小曲……事后,我曾问过满爷为什么不能多坚持那么几秒,满爷淡淡一笑:“我们都是穷教书的,那点钱,不容易。”
在纯白而朦胧的月华中,一群赤膊的精壮男人,有老有小,放肆地放纵着灵魂的野马,将无羁的思想与情愫抛向深邃的夜空,融合着月华的纯净与夜风的自由,去追随天际的仙子,隐入亘古的蟾宫。
倏地,我的眼前浮现出了这样一幅画面: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如饮醍醐,我突然明白:孔老夫子赞赏的理想生活,不就在我的眼前,在我的生活中吗?是的,这种离开了政治,离开了世俗的投身自然怀抱、恬然自适的乐趣,的确是绝大多数人一生都难以遇到的极乐,我能拥有数年,真正是三生有幸了!
然而,后来,我却像逃避瘟疫一样地想尽办法逃离了这块乐土,钻入了县城喧嚣而繁忙的人流,游走在闪烁的霓虹之下,出入于违心的场合之中,拼尽全力干着许多背离心灵召唤的事。虽然,欢笑依旧,但,纯净不再,真正的发自内心的乐趣不再!
我更明白,那种悠闲的、桃源般的快乐只是精神层面的,物质的丰足是与之绝缘的。余秋雨说,物质是丰腴的,而精神是瘦削的。物质与精神,正如孟子所谓的熊掌与鱼,实在难以兼得。
那时,我们从事教育工作,报酬极低,可是我们的热情极高,无偿地追求教学的高效与成就,只为内心的一份坦然与从容,境界极高;而现在,一样地站讲台,我们已经难以找回当年的那种神圣感了,动步生财的世俗追求已经彻底地腐蚀了我们的骨髓!
红尘滚滚,物欲的浊浪淹没了一切,我身心疲惫。我要逃离,就像当年逃离那偏远的山村小学校一样,但,挣扎是如此地无力,我很绝望。
月光浴,那能净化人灵魂的月光浴,现在已成了我灵魂的乌托邦,是那样地可望而不可即!月光浴,那能涤荡一切俗念的月光浴,我什么时候才能再享受一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