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泽刚的头像

刘泽刚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9/17
分享

父亲的稻田


父亲有条铁律,凡是在饭馆里吃饭,若米饭有剩余,必须打

包带走。他还有句口头禅:大米,就是我的亲身儿女,如果把她丢下不管,那就是丢人了,是天底下最丢人的事!

想想父亲的话,一点也不夸张——大米来源于稻谷;稻谷的摇篮便是稻田;稻田,倾注了父亲大半辈子的心血。

种田,父亲初心不改,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几十年如一日;稻田,是父亲书写人生精彩的素色底板。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忠实镌刻在父亲自传的年轮里。古语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父亲将这句话诠释为——修身就是锻炼好种田的基本技能,这是做农民的童子功;齐家就是解决好全家人的口粮问题;治国就是治理好稻田这个“产粮王国”;平天下就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因此稻田,伴随着父亲成年后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早春二月,春寒料峭,很多人都还没有褪下厚衣裤,惊蛰节令就到了,也到了该洒惊蛰秧(播种)的时候了。父亲大步走下秧田,冰冷刺骨的水田,让他一下子来了个自动抽搐,又像是个膝跳反射。儿时的我觉得这很好玩,也卷起裤腿下田了,没想到冻得直哆嗦。父亲赶忙叮嘱,别冻坏了,快上坎去,这有什么好玩的。春种一粒粟,事关全家口粮问题,绝对不是闹着玩的!

父亲将发芽的种子稻一把一把洒在平坦的酥软的育秧田里,像是把孩子送进幼儿园,满脸笑盈盈地,把希望播向春天。一天天,看着秧芽逐渐变青,直到长成秧苗,随风摇曳。父亲成天乐滋滋地,犹如得知我在学校里考了语文、数学双百分一样高兴。他还常说,种水稻看年头(靠天吃饭,看是否风调雨顺),有了年头看苗头,有了好的苗头就有了好盼头。

转眼到了芒种节令,俗语说,芒种忙忙栽,夏至谷怀胎。若是不把秧苗移栽好,到哪里去孕育果实呢?

要栽秧,首先就得培田。家乡的水源是个大问题,几乎十年九旱。所以,遇到涨洪水时,哪怕是半夜时分,乡亲们也要冒雨“打田”,在雨中犁田翻地,让天花水不至于很快漏掉。于是这打田的笨功夫,在我们家乡算是种田的入门绝技。父亲往往要将稻田犁三遍,有时眼看田里的水不多了,害怕渗漏太快,他干脆又犁第四遍,这时稻田里简直就像在搅浆糊。我明白父亲的用意——力求用不辞辛劳的重复性劳动来祈求雨水最大化保值增值。当然,也曾有乡亲笑话他犁了四遍,说就像高中三年,你还复读一年,肯定能考上农业大学。

精心培田,在我们这个缺水的地方,当年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的玩意,当然更多的是极其无奈的选择。在我的记忆里,稻田里,一头牛,一件犁,后面紧跟着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父亲,三点一线,算是常规化的生产线,也是全家的生命线。几千年传统的农耕模式,一年一年地上演在这个自然条件恶劣的山旮旯里。稻田里的父亲,浑身糊得像个泥人,俨然一尊“亲耕泥塑”,只不过眼珠子还在转,身子还在田里蠕动着,嘴里不时发出“嘘嘘”的赶牛声。

培田之后就是插秧了。这道工序大概在端午节前后。往往是城里人或农村的闲人吃粽子的时候,父亲基本上都是在稻田里吃“秧疙瘩”,也就是把捆成一束束的秧苗分散后插到田里。这是个考验腿力、腰力和臂力的技术活,要控制好秧苗的深浅、窝距,并且要尽量栽得笔直些,以便后期充分通风。为了抢抓黄金季节,邻里之间也互帮互助,插完你家的再插我家的秧,发挥规模效益。此时的稻田里简直就是一场农民版的奥林匹克盛会。学生在这个季节往往也会放农忙假,一来可以学习插秧技术,二来可以得到劳动锻炼。现在看来,当时作为小学生的我们,是真正走出了学校,走出了课本,在农村这所“早稻田大学”里增长了才干,培育了“鲤鱼跳龙门”的雄心壮志,领略了“退步亦向前”的人生哲理(插秧是退步操作的)。当然,父亲也就是我的终身教授了。

接下来是保育、灌溉时段了。薅秧是必须的,就是要将田里的杂草除掉,但无需用刀割,而是用脚将水田里的“败类”抹掉。比较典型的就是“打稗子”,稗子这玩意形似水稻,但不结稻谷,只会偷走田里的肥力,因此在除草时对它毫不客气,就像消灭阶级敌人一样。我也几乎每年都参与其中,有时还会把秧苗误认为稗子而错拔。便常常引来父亲“毛主席的教导”——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别忘了保育时段有个硬骨头要啃呢!缺水的地方,灌溉自然成了心头之患。整个村子就一股饮用水,遇到天旱的时候还得计划饮用。这水呀贵如油,哪能用来灌溉稻田?但秧苗到了“夏至谷怀胎”的时候,补水犹如给孕妇补营养液一样重要。无奈,除了老天睁眼——久旱逢甘雨,别无他法。有些年份稻田干得开裂了,从秧苗根处开刀,简直撕心裂肺,在向苍天求救了!有些年份秧苗甚至干枯得发黄了,要是点火的话,简直可以燎原。据父亲讲,“粮食关”那年,我的祖父曾在田埂上跪求过苍天,还编了一段祈祷词(顺口溜):老天你要睁睁眼,全部希望在稻田。但愿你能发慈悲,来场透雨润心田。因此,后来乡亲们称祖父为“农民诗人”。打那后,这位“农民诗人”的杰作年年都在敲打稻田里的父亲每一根神经。以致父亲笃信,自己能够在灾荒年景活下来,定是天无绝人之路。

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要是赶上灾年,秋收时自然是垂头丧气、满眼泪花,手持镰刀割茅草——因为秧苗被渴坏了,压根没结果实,形同茅草,犹如孕妇产下一具死婴。那样的年景,就是向队里某家借粮也没法借,因为“大哥不说二哥,大家都差不多”。然而,歉收归歉收,拖家带口怎么办呢?上山挖蕨菜根,然后锤打出淀粉;或到河边摘柳尖来充饥;或者割白蒿来揉成粑粑,只放点儿盐,就能狼吞虎咽好几个。可见,稻田的悲剧,直接导致种田人的悲剧呀。

但若是遇上丰收的年份,那高兴劲儿可把大伙儿乐坏了。乡亲们在稻田里边割稻边唱山歌、边嬉戏打闹。父亲是个段子手,常常把邻近稻田里的庄稼人也逗得心花怒放。记得有一年收割江米稻子,父亲和稻田里忙活的乡亲讲起一个关于“包汤圆”的笑话。

古时候有个偏远地区的霸王,把我们汉人包的汤圆看得异常神秘——说这汤圆没有一丁点口子,汤圆馅是怎么包进去的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便放话出来:你们汉人要是谁教会我这个“高精尖”技术,我就招他为驸马。一汉族小伙抓住时机,毛遂自荐,故弄玄虚地教给了霸王包汤圆的“绝招”——首先把馅摁入江米团,然后快速揉搓,圆溜溜的汤圆就大功告成了,雪白无痕,哪有什么口子啊。这做驸马的事当然也就轻松搞定了。

父亲讲完这个笑话后,往往都会有人愤愤不平——这种好事怎么没让我遇到啊,就是让我去倒插门也愿意啊!这时父亲随口就会顶回去:你拉倒吧,自己的稀饭都没吹凉,还想去搓人家的汤圆?其实父亲说得很有道理,做农民就得守自己的本分,把地种好,有吃有喝比什么都重要。千万别耕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

秋收的一个必经细节就是拾稻穗。父亲说,别看洒落在地里的谷穗不起眼就把它遗忘了。这不只是颗粒归仓的问题,更是尊重自己辛勤劳动的行为。一粒稻谷的重量不大,但它成长的工序可一道不能少,粒粒皆辛苦,粒粒皆心血啊!

到了冬天,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候到了,可父亲的稻田情节一点也没降温。他把粪肥挑到田里,洒遍每个角落,然后翻地给盖起来,为来年“养精蓄锐”。要是赶上秋收后雨水丰沛,他就索性将稻田泡一季“冬水”,以增添土地的肥力。因此,土地下户后,当别人家的稻田都被冰雪覆盖的时候,我家的稻田往往被“折腾”得不亦乐乎。父亲说,年关快到了,让稻田也过个丰收年,补肥养膘,热闹热闹,高兴高兴。别忘了,我们的幸福年是稻田请客买单的呢?

是啊,四季轮回,寒来暑往,父亲都是稻田里的东道主。太阳天,他很高兴,说有利于秧苗的光合作用;下雨天,他也很高兴,说水稻水稻,命脉就是水啊,这是老天在下金条呢;于是有人问他,那阴天你高兴吗?他说阴天既有点阳光,又不至于过分蒸发水分,这不是两全其美嘛!呵,看来,只要自己有好心情,天天都是好日子!很多人都说耕田种地是个苦差事,可父亲的欢乐指数却是和稻田心心相连、息息相关的。他还说,快乐没有统一的标准,我是跟着感觉走。走自己的种田之路,让他人去买米吃吧!

今年,父亲和我在城里住了几个月,一回到家,见村里有几块稻田荒起来了,原因是主人去广东打工了。看到这一幕,父亲也慌起来了。他火急火燎地拨通了主人的电话:你那几块田与其荒着,不如包给我种水稻,我每年给你点租金……父亲说今年要多包点地,自己种不了就雇人一起耕种,互利共赢,还打算搞什么“股份合作”呢。他饱含深情地说,现在种田,不用交农业税,也不用交公粮了,国家还有种子补贴,这在我们年轻时连想都不敢想啊!

父亲七十多岁高龄了,精神矍铄,身板硬朗,耳不聋眼不花,还经常和我辩论“农村好还是城里好”的时髦话题,有时真把我给驳得体无完肤、甘拜下风。有人问他哪来的这般精气神,他斩钉截铁地答道: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粮食就是最好的保健品;种了几十年的稻田才是我最理想的养老院。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