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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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课堂上，我正在讲授《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大屏幕上出现两只雎鸠鸟，我解释道：“雎鸠，传说中的一种感情十分专一的水鸟。其一或死，另一名忧思不食，憔悴而死。
鸟其实和人类一样，非常忠实于爱情。这是发自本性的非常美好的感情。青春期的少女哪个不羡慕优秀的男孩，哪个男孩不喜欢优秀的女孩？只是作为学生的我们，应该以学习为中心，以后……”
一个平时就爱开玩笑的男生突然站起来：“老师，您早恋过吗？您是怎么处理的?”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赶紧说：“这是老师的私事，跟课堂没关系，同学们还是回到课文上来吧。”
下课了，我回到办公室，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记忆回到了二十年前。
她和他的故事
二十年前，小慧师范大学毕业，进入一所市重点初中担任初一年级两个班的语文老师。有一天，小慧正在办公室里备课。一位老师的收音机里传来播音员严肃的声音：“现在播放通辑令： 吴长生，男，34岁，××省××市人。张曾亮，男， 32岁，××省××市人。黄小山 ， 26岁，男，××省××市人。三人伙同王不法和赵喜钱于××年×月×日，潜入市民霍财旺家中实施绑架勒索扣押人质犯罪行为，并以残忍手段杀害警察两名，重伤一名。王不法、赵喜钱和吴长生三人在与警察的搏斗中被击毙，黄小山、张曾亮犯罪后逃脱在外，现在全国范围内进行通辑。有知下落提供线索者必有重赏。 ××年×月×日
小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黄小山？这不是自己的小学同学吗？岂止是同学？自己还曾经？他怎么成了罪犯？而且还袭警杀警？这可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呀？我读完书回家工作了，你怎么却成了杀人犯？这些年你都干了什么？
以后小慧每天都在关注着此案件的最新进展。这也算是本市这么多年的大案要案了。已经震惊全城，现在全市人民都知道这几个罪犯的名字了。绑架勒索巨额钱财不说，事发了还拒捕，居然把两名勇敢的维护正义的人民警察残忍地杀害，这在老百姓的心里是无法接受的恶劣到极致的罪行。通辑令发布第二天，两人就在北京火车站落网。
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了，好象隔若尘世，现在又清晰地呈现于眼前了。在小学四年级的一个班级里，小慧的目光在追随着那个剃着小平头，脸色黝黑黝黑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男孩。老师在课堂上给学生留下功课，谁写完就可以到操场上自由活动去了。男孩总是第一个完成然后忙不迭地交给老师，就抱着球跑到操场去了。而每当他出去时向同学们不经意地一瞥时，总会碰上小慧钦羡的目光。在小慧的眼中，男孩是那么勇敢，那么聪明，那么健康，那么成熟，是个小小的男子汉。他是她欣赏的那种男孩。
小慧学习很好。从一年级开始，小慧的学习成绩在班级一直是前三名。小慧很乖很听话，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喜欢她。在班级里里小慧担任学习委员的职务。只是有一个缺点， 那就是小慧的胆子太小了。虽然她学习很用功，基本上老师的提问都能回答上来，但是她从不举手。小慧非常害羞，害怕在大庭广众面前说话。小慧也不爱活动。下课了，别的孩子都在操场上蹦呀跳呀，小慧静静地看着的时候多。
小慧的胆子非常非常小，小慧没有上过幼儿园。因为有奶奶在家带。小慧和姑姑家的兄弟姐妹们一样，都是在奶奶家由奶奶看大的。那时候对于没有上过学前班的孩子小学是不愿意要的，因为他们不懂上学的规矩。为了上学，小慧必须上学前班了。
小慧上学前班时，学校已经开学了。村里的学校条件不好，再没有闲桌子了，爸爸就给小慧和她的堂妹做了一张双人课桌。是黑铁的，小慧的爸爸是厂子里的车工。这小姐妹俩就坐在了教室中间最后面，正对着老师的讲台。一看就知道是后插班的学生，跟其它学生不一样。有堂妹在那里涨胆，小慧跟她在一起上学就不觉得害怕了。
小慧上一年级时可费劲了。原来上学前班时，因为有自己家的堂妹做伴，还不至于想逃学。上小学了，堂妹继续在村小学读书。而小慧的父母为了让她接受更好一点的教育，给小慧在城郊结合部的离家最近的市里小学报名读书了，这样她就没有伴了。胆小的小慧非常难过，说什么也不肯上学。
早晨爸爸把小慧送到班级，小慧就开始拽着爸爸的衣角哭不让他走。班主任是个30多岁的女老师。她高高的个子，脸圆圆的，梳着齐耳短发。她姓依，大家都叫她依老师。依老师说：“小慧爸爸，你走吧，别管她。一会就好了。”
可是爸爸看着嚎啕大哭，好象受了天大委屈的小慧，就是不忍心走。小慧说什么也不肯留在学校上学，最后无奈，爸爸只得把小慧带回了家。
小慧的性格太孤僻了。别的孩子在全是孩子的班级中，能很快融入到伙伴中去，一起玩，一起笑。小慧却完全不是这样子的。她的胆子太小了，她只相信熟悉的人，只敢跟熟悉的孩子一起玩。
入学的这所学校虽然在城郊结合部，但是毕竟是市里的学校。孩子的父母有单位里的干部，知识分子，最不好的也是厂子里的工人。不象上学前班的农村学校，家长都是当地的农民。小慧本来胆子就小。再加上自卑心，她真不愿意上学。一天两天三天，爸爸每天送她上学都很头疼了。即使勉强留在学校了，这一天小慧也魂不守舍，心不在蔫，呆若木鸡。最后连老师都对她泄气了，内心里已经把她当成了坏孩子，不可救药了。
有一天，老师对小慧爸爸说：“小慧爸爸，你家孩子太不听话了。我可管不了她了 。不行的话你把孩子转到别的学校看看吧。这孩子让我头疼死了。”
爸爸回家跟妈妈商量，妈妈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两口子一筹莫展。爸爸去奶奶那了，奶奶看到爸爸发愁的样子，想起了小慧的二姑。奶奶说：“找你二姐去吧。让她给想想办法 。”
爸爸于是去求小慧的二姑。二姑的同学恰好跟这位老师关系很熟，于是全家人都很高兴。二姑那时在食堂工作，能借工作的便利买到肥母鸡。二姑就帮着买了一只好大好大的母鸡。辗转地，爸爸把母鸡送到了依老师的家中。那时依老师家的男孩也上一年级了，老师从这只鸡上看出了小慧父母的苦心，再加上二姑的同学从中说情的关系，再也不好意思说不要这个不爱上学的小慧了。她无奈地容忍了这个孩子，不再提让小慧转学的事。
其实小慧在班里也不是没有伙伴。就在她家一趟房子，就有一个同班的女同学，叫孙苹。可以上学放学路上一起走的。家在郊区，需要走好远好远的路，因为她家那里已经没有公交车了。那时路上的汽车也不象现在这样多，爸爸妈妈要上班，也没有时间来接孩子，所以小学生都自己上学放学。也不是自己一个人走回家的。放学时老师把家庭住得比较近的学生组成一个放学队，选出一个认真负责的孩子当队长，他就负责这队孩子一路上的安全，护送他们安全到家。这样全班就分成几个放学班。放学后，每个班级都在班主任的组织下在操场上按照放学路排好队，然后排着队伍回家去。
可是小慧太不适应新环境了。现在她看这个学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就只能随遇而安了。于是小慧就把这个孙苹当做了从前在学年班的堂妹。在班里时就不觉得害怕了。只是她要不时回过头去看一下孙苹，看看她还在不在那里。老师说小慧上课总回头不遵守课堂纪律，经常批评她。
慢慢地，小慧适应了在学校里的学习生活。虽然她不爱说话，不爱活动，但是她很听老师的话。她学习很用心，很认真，字也写得很好。小慧上课时不再回头看孙苹回没回家了。她现在知道了在上学时间，任何一个学生是不能随便离开学校的。这都是她没上几天学前班，不懂学校的纪律造成的。
小慧上课注意力非常集中，全班同学就数她最认真。她胆子小听老师话，凡是老师讲过的东西她都能记住。语文课她最喜欢了。中方格本永远写得工工整整，美观大方。数学作业也是清晰利索，毫无错误。依老师看到原来她这么优秀，不好意思地跟小慧爸爸说:“多好的孩子啊!我差点把一个好孩子撵回家去?”爸爸只能笑笑，当初爸爸为小慧愁个不行，哪想到学习这样上心，一点不用操心？
那时候，班级里学习最好的除了小慧，还有另外两个女生。那两个女生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不象小慧的父母是工人。一个女孩叫苏敏，另一个女孩叫卢雪。班里每次考试，排在最前面的总是这三个女孩。同学们把她们叫做三巨头。苏敏有个姐姐，姐妹俩由妈妈带着在家生活，爸爸跟着公司在省里工作。卢雪家一共有五个孩子，爸爸是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了，五个孩子跟着妈妈在家里生活。但即使这样，小慧觉得卢雪家的生活条件还是比小慧家要好。
有一次学校的值周生检查学生的个人卫生，小慧和卢雪的手指甲长了周末忘了剪，值周生按照规定给班级扣分了。依老师非常生气，把指甲长给班级扣分的同学都撵回家去，让家长给剪短了再来上学。因为两个孩子都是班级里的好孩子优等生，小慧家又离学校那么远，善良的卢雪同学就把小慧领到她家里来。恰好她大姐在家呢。小慧觉得卢雪的大姐姐好大呀，长得好美呀。卢雪是她家最小的孩子，她妈妈生她时都差不多四十多岁了。卢雪的姐姐给她们俩的长指甲都给剪了。小慧看到饭桌上有半盘子吃剩的葱花炒土豆丝，盘底油油的，土豆丝都被油泡上了。小慧家的菜从来没有放过这么多的油。她头一回知道原来做菜还可以放这么多的油。
小慧每天上学和放学都跟孙苹一起走。孙苹的爸爸是当地农民，以种地为生。小慧有一天中午到她家找她一起上学。看见她拉开写字台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馒头，又拿出一碗大酱，一根大葱，吃了起来。小慧这才知道 这是她的午饭，抽屉原来就是碗柜。小慧家的经济条件也是一般，但是每顿饭还是有菜的，没有拿大葱蘸大酱当菜对付过。
一年，二年，三年，小慧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从没有出过班级前三名，一直担任班级的学习委员。只是她还是不爱说话，上课从不举手发言，更不会和同学说没用的话。她只是默默地学习。下课了她会和女同学跳会皮筋，总是跳不过她们，所以扯皮筋的时候多。
“小皮球，；驾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八三五六，三八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扯皮筋的高度一级一级往上升，有几个女同学的弹跳力特别厉害，能跳到大举，也就是身体直立伸直手臂，用手指尖扯着皮筋的高度。小慧的运动能力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三年级时，班级换了新班主任。那时候小学六年制，分成两段。一年到三年是低年级段，一个班主任老师教三年。从四到六年级为高年级段，就换另一位老师了。新来的这个老师是一位更为年轻的，皮肤白晰面相清秀，对学生非常负责而又讲究方法的好老师。
有一回开学第一天，班级组织学生打扫卫生。小慧的手指恰好前两天划坏了，有一道小口子，还没有愈合。这位马老师很细心，看到了，对小慧说：“你的手坏了，别碰水了。你擦地吧。”小慧觉得马老师对学生好极了。
小慧的学习也越来越好。马老师不光是课教得好，还愿意搞活动，经常组织班级同学排练课本剧。记得有一次，班级组织学生搞课本剧《嫦娥奔月》，马老师让小慧演嫦娥。演剧的时候要穿一件天蓝色的拖到地面的长裙子，这是马老师特意向朋友借的。小慧不好意思把外衣都脱掉露出里面的身体。她的十二岁的身体已渐渐发育，胸部鼓起了小包包 。小慧就把裙子直接套在了运动服上衣外面。
马老师看到了，说：“这样子太窝囊了。小慧你还是把里面的衣服脱下来吧。” 小慧没办法，只好把长裙子脱掉重穿。那裙子是剧团的演员的演出服，是大人穿的，拉锁很长，而且在后面，小慧要请马老师帮忙才能拉下来。等到她把裙子脱下，脱掉里面的运动服，只剩下贴身线衣，再穿上修长的天鹅绒裙时，一个美丽的嫦娥仙子就闪亮在眼前了。小慧不敢正视同学们的目光，她很害羞。她还不敢让自己的美丽在同学们面前暴露。她从小就不自信，不好意思展示青春的美好。
因为学习好，性格又好，不和同学闹矛盾，老师和同学们对小慧都挺好的。后来班上转来了一个新同学，一个男生。这个男生好特别。他比其它孩子大一两岁，但感觉比他们成熟不少。也许小孩子们都佩服有思想有性格不盲从的学生。这个男生在班级里独树一帜，鹤立鸡群。这个男生除了学习不甚上心以外，其它的方面是样样突出。体育更是好得不得了。足球，篮球，他在操场上驰骋得像一头骄傲的骏马。
那时老师在课堂上讲完新课，就会给学生留出时间做练习。谁做完了就可以出去玩了。那个男孩总是第一个做完功课，然后忙不迭地抱着球跑出去了。他每次出教室前都会往同学们那看一眼，总会遇到小慧注视的目光。在小慧的眼睛里，这个男生是那么出色。
小学五六年级的孩子，已经对男女之情有了朦胧的感觉。同学们开始给班级的男女同学配对了。同学们非常知道美女爱英雄的道理，于是私下里就当月老。班级里有两个形象利索干净的男生，外表算是风流倜傥。同学们本着门当户对的原则，把家在城市里的那个男生配给家也是市里的苏敏，而把家都住在郊区的小慧和另一个男生配在了一起。当然这些都是小孩子之间的过家家的游戏。小慧才不往心里去呢。
可是自从那个叫黄小山的男孩来到这个班的时候，小慧的心再也不是心如止水了。性情胆小柔弱的女孩总是欣赏勇敢自信强壮，甚或有点粗野之气的男孩。黄小山恰恰就是这种类型的。他的头很方正，黑黑的脸蛋，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牙齿很白，个子很高。他不象其他学生那样怕老师，甚至有点桀骜不驯。上课前师生互相问好，他总要在同学们喊出的“老师好”三个字的后面加两个字“个屁”，当然他不会大声喊出，只有自己和周围的同学能听到。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就是这样一个男生，让小慧心生怜惜。
听老师说，黄小山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和弟弟被判给了母亲。而母亲又是一个只顾自己打扮得漂亮好找男人养活的女人，所以这两个男孩就象无家可归的野孩子一样没人管。老师有一回在班里当着其他学生的面发泄了对黄小山妈妈的不满，骂句粗话，“只知道自己臭美的狐狸精”。那时小慧第一次知道原来黄小山是这样可怜。
除了体育好，黄小山还会画画。那时放学后同学们总是喜欢在黑板上写写画画，随意涂鸦，也过一把当老师的瘾。黄小山画的小狗可漂亮了，而且是一笔画出去来。白色的粉笔画出的小狗高昂着头，尾巴卷成一团，毛乎乎的，身体比例十分协调，看起来十分活泼威武。如果再给小狗的脖子画上一条绳子，黄小山就可以把黑板上的小狗牵走了。黄小山的画技令小慧十分钦佩。男孩牵小狗的画面后来经常出现在小慧的脑海中。
有一回同学们在一起畅谈理想。黄小山问小慧长大了想做什么，小慧想了想骄傲地说：“我才不做教小孩子的老师呢，我要做一名大学老师。”黄小山用钦佩的目光看着小慧。
有一回中午吃完饭后，学生们都在操场上活动。应该不是故意的，小慧被奔跑的黄小山撞了一下。当时两人都觉得不太好意思。孩子们已经知道男女之间的区别了。慢慢地，小慧和黄小山之间的感觉跟其他同学不一样了。黄小山一做完练习抱着球要出去玩时，总会碰到小慧从练习本上抬起的目光，他知道那是看他的。他也总是不会忘记去玩之前瞧她一眼。他知道在这个班里她是喜欢他的。
有一天上课，黄小山没有来。又过了两天，还是没有来上课。老师告诉同学们，黄小山跟人打架，把头打坏了，正住院呢。同学们都很惦记他。又过了两天，老师找了一天下午没课的时候，带着几个同学买了水果去看望黄小山。小慧是班级的学委，当然也在被选出的代表之列。
当他们推开病房的门，本来设想会看到黄小山头部包着厚厚的纱布坐在床上，神情沮丧。但是老师和同学们却没有找到他。原来他也许是不想让同学和老师看到他当时的样子，他已经跑掉了。同学们心里都怅怅的。小慧对黄小山的怜惜又多了一层。
那时候过年时要好的同学之间流行送贺年卡祝福新年，也就是明信片。差不多每个孩子都会买很多贺卡，上面写上祝福的话送给好朋友。小慧也买了一套她最喜欢的《红楼梦》剧照贺卡。小慧在给黄小山的贺卡上抄写了自己喜欢的诗句，当然诗句的意义内涵不甚明白，但感觉是表达朦朦胧胧的爱情的。小慧的字写得很漂亮，她把那张寄寓浓浓深情的贺卡送给了黄小山。黄小山也回赠给她一张贺卡，但是上面什么也没写。
寒假来临了。新年来到了。妈妈给小慧买了新衣服，是一件粉色烫绒棉袄，还有一条红黑竖条裤子。小慧非常喜欢，还没有舍得穿，很珍惜地放在了壁厨里。新年过后，有一天，孙苹找到小慧，告诉她黄小山前天来找过她，叫她这几天别出去，他还要找她来玩。小慧觉得很高兴。
几天后，黄小山真的来找她了。他约小慧去动物园玩，小慧穿上了还没有舍得穿的新衣服。在动物园，他们看到了猴子。 他们聊天，小慧问黄小山：“我怎么胆子这么小，力气也这么小呢？”黄小山说:“人和人不一样。”小慧觉得黄小山说起话来象个大人一样。黄小山问小慧：“你说什么东西才能让一个人在社会上立足不受欺负？”小慧说：“是学习成绩。” 黄小山说：“不对，要靠拳头。”说着，他举起右手，攥起拳头。黄小山象谈恋爱的大人似的请小慧吃冰淇淋，小慧这还是第一次吃到。两个人在回来的路上黄小山还买了许多方便面。他告诉小慧，父母离婚后，母亲一个人带着兄弟两个，又要忙生意，兄弟俩经常用方便面充饥。回来时小慧坐在黄小山的自行车大梁上，他们象一对快乐的小兄妹一样。小慧没有哥哥，她觉得有个哥哥的感觉真好。
小慧回家后没敢说跟黄小山出去玩了，只说去一个女同学家玩了一天。这是小慧头一次跟妈妈撒谎。
六年级下学期，小慧的爸爸调到效益好的大厂子了。为了将来让小慧姐妹俩上教学水平更高的厂子弟中学，小慧的爸爸妈妈托人找关系给她们转到了厂子弟小学。小慧离开了在一起生活学习将近六年的老师和同学们。
换了更好一点的新学校，新班级，小慧更知道努力学习了。又认识许多热情如火的新同学，慢慢地，小慧就把黄小山同学给忘了。
半年后，小慧升入初中一年级了。有一天，小慧在放学的路上遇到黄小山。原来他是特意来找小慧的，他还没有忘记小慧。黄小山问小慧，为什么不来找他？难道不想他吗？小慧没有撒谎，坚定地回绝说我不想，她不敢正视黄小山的目光。黄小山扭过头，默默地走开了。
三年后小慧考上了市重点高中，三年后又考上了省里的师范大学，四年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做了一名老师。二十多岁的小慧一个人独处时经常想起从前上学时的事情，想起一个个她曾经默默喜欢过的男生，其中最久远的莫过于黄小山了。孩提时代喜欢一个同学的感觉总是温馨而且美好的。直到听到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尘封的记忆打开了。十年前两个十多岁孩子的往事象电影一样闪现在眼前。
“袭警杀警通缉犯——黄小山”,那分明是他的名字，是那个会画漂亮的小狗的聪明的男孩黄小山吗？是那个运动能力出奇地好，骄傲得如一头骏马的黄小山吗？小慧被彻底打懵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十多年，黄小山同学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那一年的冬末，簌簌清雪掩埋了黄小山年轻的身体。小慧是从本市的新闻里知道他被枪决的日子的。小慧不敢去实现她的心愿，见到他最后一面。她能以什么身份去见这个临刑前的罪犯呢？是多年不见的小学同学？是一直保持联系的朋友？还是曾经的恋人？小慧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心底的秘密，她只能默默的在心里为同学送行。她的心在流血，很痛很痛。她只恨黄小山为什么学坏，为什么不好好做人？即使他不能象小慧那样考上大学有份工作，为什么不做正经事，偏要做伤天害理，不被处以极刑不足以消解公愤的罪犯？小慧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那次拒绝让他感到了自卑和绝望，慢慢滑向了堕落的深渊。小慧知道自己永远失去黄小山了。
转眼又是第二年清明节了。 小慧打开办公室里的电脑 ，屏幕上出现杜牧的《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路人遥指杏花村。”画面是早春的杨柳，一片春意。小慧的泪水悄然滑落，她第一次知道生与死只在一瞬间。十年前课堂上的情景，重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小慧体会到了死的可怕。她感到了绝望，一次不经意拒绝意味着永恒的失去。如果她当初能知道黄小山会学坏，会杀人，她是说什么也不会拒绝黄小山的，即使冒着被说成早恋的危险。他怎么就成了一个绑架人质杀害警察的杀人犯？黄小山，这就是你所说的拳头打天下吗？这么多年来，你到底都跟什么人在一起了？你没有好好学习，你没有好好做人，你都做了些什么？小慧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小慧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转学多好。即使转学了，没有忘记黄小山，两人还继续要好该有多好。可是转学后，小慧确实把黄小山忘掉了，很彻底。 一点都没有再想他，都是孩子嘛。小慧又自我安慰地想，十年过去了，也许黄小山早就忘掉她了，又喜欢别的女孩了。可能早就结婚了。可是哪个有女孩爱生活在幸福之中的男人会做这样的葬送自己宝贵生命的傻事呢？这个可恨而又可悲的黄小山，也许他在临死前会悔恨，会怨恨抛弃他的一切人，爸爸，妈妈，老师，同学，可能还有小慧。可是不管什么样，黄小山怎么也不应该做出这种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他这是害了自己呀。短暂的青春年华就这样消逝了，那个聪明的会画画的小男孩，那个曾经被班里的好学生小慧喜欢倾慕的男孩，你自己不觉得悔恨吗？
小慧后来遇到了一个极好的男人，并且嫁给了他。小慧依旧在做着教师的工作。她从不讨厌落后的坏孩子。这些调皮捣蛋的孩子总会使小慧想起自己已不在人世的同学。她觉得自己对不起黄小山，是她把黄小山往犯罪的深渊里推了一把，她也是他犯罪的罪魁祸首。是包括她在内的一群人让他感觉不到温暖，感觉不到关爱，无人在乎，任其发展，最后自暴自弃，以至于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小慧觉得自己也是个没被审判的罪人，有痛彻心底的愧疚。
十八年前黄小山被枪决的时候，小慧隐藏了自己的感情。十八年后， 五月的杏花又象往年一样怒放。小慧又想起了自己的小学时代，想起了已走远多年的同学。还记着黄小山曾经这样问过她：长大后想做什么？那时候小慧充满自信地回答：要当一名大学教师。现在她已经做了一位中学教师，每天都热情饱满地以全身心的精力投入到学生的内心中去。如果黄小山在地下有知，他会悔悟吗？他能够重新恢复做个好人的勇气吗？他能够象别人那样走上光明的正路吗？小慧想他一定会的。
后记
我现在四十多岁了，才能把自己和你的故事讲出来。如果说我这辈子有对不起的人，我觉得第一个就是你这个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的同学了。黄小山，一个学生的不经意的提问让我再一次想起你，我的初恋男孩，我此生可能唯一对不起的人。现在我早已成年，我想我不会再跟老公提出分手，我不能再抛弃任何人。五月的杏花开了，我却没有心情欣赏，而你永归尘寂。当我站在讲台上， 看到学生们稚气的调皮的笑脸，就想到当年你在班里坐在最后一排，高高的突出的个子，让人一眼就能看到。我眼前经常出现那个头上戴着小灰帽子，浑身透着英武之气的男孩在操场上纵横驰骋，欢呼跳跃的画面，这使我全身充满无穷的力量。我决心不会再让我的学生当中出现一个迷路的孩子。我想我能做到，一定能的。
当我把这些写出来，我又回到了几读了半年的厂子弟小学和我就度过差不多整个小学的市二十二小学。我没有进入后者，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想起当时同学们都在为即将小学毕业跟六年来在一起哭过乐过的同学们不得不分别而抱头痛哭时，我却没有哭。我知道我不会想他们，因为我进这个班跟他们在一起还不到半年。而当我再一次走在三十年前从一年级就开始走的小学前的深深弯弯的胡同时，记忆开始复苏了。我想起了在校门口可以花2分钱买一支小小的蜜糖，花5分钱可以买一支大点的蜜糖，还有一毛钱的雪糕，大米或小米崩成米花粘上糖做成的大块糖。我缓缓地向前走着，想起了好多三十年前的画面，好象我们昨天还在一起。我看到了校园的大门，残缺的黑色大理石墙门，上面只留下三个字，上面一个“市 ”字，下面“小学”两字，让人猜出这里若干年前是一所小学，给我这样专门来寻访旧事的人一点希望。我看见从里面稀稀疏疏走出来两个人。环顾四周，当年校园的教学楼和校园后院的一圈平房的位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盖上了楼房，校园已经成了居民的住宅小区。我走向院中的健身器材，这就是当年我们课间玩耍的大操场。想起三十年前同学们在操场上跳皮筋、踢足球、追逐打闹的情景，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个纵横驰骋的大男孩，那个我曾经不计后果地自私而又任性地伤害过的大男孩。当一个人伤害了别人的感情三十年后才知道错，而那个被伤害的人已经走远，永不给她道歉的机会，这种难过，这份忧伤是无法排遣，无以解脱的。恐怕只有死后才能向那个人倾诉，请求原谅，今生的缘分已尽。
我又继续往我的老家的方向走，一直走到前面的大地已经被占据修建高铁站台的老房子。村里的狗看到我使劲冲我狂吠，因为我看起来穿得溜光水滑，一看就是外来的，是个入侵者。我走了一上午，三十年前从学校到家的路我又重走了一遍，腿已经麻木，居然没有感觉累。我仿佛又经历了一遍三十年中每一天，每一件事，我看到了我的同学，我的老师，还有老家的亲人。除了那只使劲咬我以表示不欢迎的小狗以外，我没有遇到一位故人，我非常想念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