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自由歌
“旧社会好比是黑古洞洞的苦井万丈深,
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
妇女在最底层,……
村广播站正在播放郭兰英演唱的《妇女自由歌》。
天亮了,家乡解放了。可是,个别地区妇女还没进出阎王殿,砸碎封建的老铁门。
我小时候的邻居枫大奶,是一位身材矮小皮肉松弛的满族老太。稀疏灰白的头发一律向上拢起,挽个头顶上的嘠瘩揪。用一支老掉牙的簪子别上。这髻头顶疙瘩揪像我家门前的高高耸起的一座纓山,无形中给大奶提升了身材高度。大奶家穷没钱,买不起梳头用的桂花油,聪明的大奶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扒榆树皮,用它渗出的粘抓抓的汁液抹头,也是铮明瓦亮的。成团的苍蝇被她老头上的混杂的异味所吸引,围绕她老嗡嗡叫,低空盘旋,好像情人谈情说爱、低声廻唱不忍离去。却不敢贸然着陆,生怕劈叉伤腿。大奶不常洗头,生了虱子、虮子,就用老掉齿的篦子刮刮。找到虱子用指甲掐死,还有个响。或者,用嘴咬,讨回血债。说:“你咬我,我就咬你”。大奶不经常剪指甲,指甲缝隙里尽是黑泥。掐完虱子不洗手就拿东西吃,叫做“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大奶嘴里叼个烟袋,哎,抽的实际不是烟,是烟的替代品,野生地榆子,赝品。二尺多长的大烟袋,叼在嘴里吸着,不时地把痰噗嗤地吐在屋地上。上炕不脱鞋,一会左膝压在右膝上,一会右膝压在左膝上,鸭子腿一扭,好像很讲派头。走路哼哼叽叽的,骂骂列列的。冬天穿一条笨棉裤,裤腰很肥,黑花旗布做的裤子,白花旗布做的裤腰。按住裤腰两手往中间推压上。扎条破布条搓成的麻花绳子。裤裆很大,多大?像东北地方戏二人转焗大缸曲牌唱词说的:说是不知裤裆有多大,走了二里半地,裤裆还在炕沿上。着实是夸张了点。但是实在是大裤裆。做啥呀?恐怕干活时蹲下起来的蹦绽线了,露出破绽。连衬裤都买不起,真是怕露出破“腚”了,大奶也是要面子人,可丢不起人。听说她孩子小时冻得像红虫似的,她就解开裤腰,把孩子放在裤腰里。像老袋鼠带着小袋鼠。脚脖也用布带扎紧,防止灌进凉风。棉袄是偏襟的,钉上双目疙瘩。一年冬天没有换洗的衣服,也没有罩衣罩上,衣前襟和衣袖油渍麻花的。
大奶有个儿子,外号叫“活驴子”。是大奶“亲自”给儿子起的爱称。因何得此“佳名”?听大奶说,儿子也 用赶马车用的鞭杆子打自己亲娘的腰,鞭杆子打折了。那时三十多岁了。冬天戴顶狗皮帽子,翻上去,再耷拉下来,搧搭搧搭的。棉袄、棉裤是大奶手针做的。裄线的针脚处坑坑洼洼。洼坑处时而带出棉花白,也被灰尘染黄了。脚上穿着蓄着东北特产的乌拉草的棉乌拉,鞋前脸褶褶哄哄的。我们那有句歇后语:穿乌拉进门坎——先进者(褶)。腰间捆一根草绳子。身体到也高大强壮。
一年冬天,大奶外出,有幸在冰天雪地上捡回一个十来岁的瘦小枯干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懦弱、羞怯,不敢抬头看人,也不敢开口讲话。据说快饿死在路上了。人如果不饿,就冻不死,就怕饿得没劲走不动,很快血液冻凝固了。东北人叫“暴路倒”。大奶家也吃不饱,可儿子娶不起媳妇闹腾,找个媳妇会老实点。养几年就可上头了。就当养只小猫小狗。大奶为人可是以慈悲为怀。一公二德!
大奶家只有一间屋,南北炕。大奶住在南炕,儿子和小女孩住北炕。炕沿上方,挂一张补丁摞补丁的、黑蛆聊光的、遮人耳目的破布幔子。那孤苦伶仃的小女孩,自然不幸落入虎口。大奶为什么不叫女孩和自己睡?大家都这么想。那活驴子禽兽不如,等不及大奶睡着,就使坏,大奶人老觉少,听到声音后,用烟袋锅一边刨炕沿一边说:“活畜牲,生啃了”。活驴儿子,她管不了。所谓“生啃了”,是指没上头,还没到十四、五岁。那时,我老家十四、五岁结婚很常见,都早婚,她年龄更小。活驴子年龄是她二倍有余。捏死她,不费劲。就像大奶掐死一个虱子、虮子。她大气不敢出,不敢吭声反抗。大奶是她救命恩人,端人家饭碗,看人家臭脸,听凭人家管。再说手无缚鸡之力,反抗得了吗?武大郎服毒啊,——吃也得死,不吃也得死呀!没人撑腰没人做主啊。在狭缝长大的人,不敢反抗。没有性格,没有个性。宛如驯服的羔羊,任人宰割。咩咩叫声都没发出过。大气不敢出。
不幸的是第二年,小童养媳怀孕了。自己无比羞怯,偷偷用布匹缠裹自己渐渐鼓起的肚子,照样还给那娘俩做饭、洗衣服。手皲裂口子到处冒血,吃点残汤剩饭,勉强度命。吉林省东辽县农村冬季非常寒冷。东北风吼叫着,下冒烟大雪。特别是东辽一带。元旦到春节最冷。腊七腊八(腊月初七初八),不吃粘黄米饭食粘上,冻掉下巴。大年夜,相当寒冷。滴水成冰。大人讲:从外面回来,千万别到火炉跟前烤,尤其是耳朵,烤完,用手一扒拉,耳朵掉在地上了。玄乎不?得先用凉水缓。在大年夜这天晚上,发生了一幕古今中外罕见的特大人间悲剧:
活驴子带一伙人在家赌博,赌红了眼。小媳妇穿着单薄的衣服,光脚丫趿拉一双单鞋。频频上外面厕所。什么厕所,哎,“夏天满地欢”,(野地,有青纱帐更方便)“冬天蹲大山。”(山墙跟底下).没有人过问。结果,孩子生在外面冰天雪地上。如果是厕所,也许捞不上来了。再小的妈也是妈呀!自己负责任地用大衫前襟把婴孩兜进屋来。站在门口,可以想象:孩子脐带未断,母体连着婴儿,这样牵肠挂肚的连扯着,大流血。产后虚弱,全身冻得像筛糠一般抖着。鲜血顺裤腿往下流,流进鞋壳里。可是,进到外屋后,婆婆和活驴子不让进里屋上炕。还说“晦气”。过去,我们老家,特别忌讳女人血。胡子见了女人例假之物,都要鸣枪。愚昧呀!
还骂:“丧气,比死八口人都丧气。哪来的野种?“哪来的野种?”做了不好意思当众认账吧?大年三十,添人进口,多吉祥。在屋的人都要离去,他不许。大家都跪下求娘俩快请产妇上炕休息,处理分娩事宜。没有产婆,没有消毒。可想而知……。我小时听大人唠嗑唠的,听了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几天后,听说小童养媳死了。得了产后风,大流血。还有人说,是活驴子祸害死的。小婴儿脐带感染,抽疯,也死了。叫什么“七天风,八天扔”。来一伙人,七手八脚地用高粱秆捆了卷走,扔到荒山野岭上喂狼了。
第二天,有人发现卷走童养媳尸体的高粱秆捆子不见了。仔细查看,并没见被野兽啃噬的迹象,没有血迹。谣言传开了。那活驴子自然心虚。得了肚子痛病。痛不欲生。请来巫师,巫师拿只生鸡蛋,在静止的平面上立住,说:是xx就站柱。又跳大神、破关。巫师装神弄鬼,在地上蹦跶,甩头发,我亲眼所见。巫师折腾一夜,不见好转。惊动了巡查医疗队、诊断后说:“快送县医院,急性阑尾炎”。手术后一切良好。可是,术后必须24小时后排气才能进食。但是,一贯任性、天不怕地不怕的活驴子,非要马上吃东西,枫大奶心痛儿子,趁医生不在给他东西吃,结果,伤口绽开肠子冒出来,抢救无效死了。五十年代县医院医疗条件也是有限的。
听说那位小童养媳没死,那冰天雪地怎么没被冻死?苍天有眼,可怜苦小孩,被巡查医疗队救活了,保护起来,培养成为一名出色的妇产科护士。到县城工作去了。她改名姓“共”,叫“新生”。活驴子死了,也敢公开露面了,成为自由人。
村广播喇叭继续广播:
“砸开了封建的老铁门,妇女成了自由人”,
“共产党,毛泽东,他领导咱全中国走向光明”。
1. 注释:(1)作者是远竞。把山西民歌赋予了崭新的内容与革命的意义,反映了广大妇女在共产党领导下翻身得自由的无比欢欣与决心共同建设新中国的巨大豪情。1949年,歌唱家郭兰英随中国青年代表团参加了在匈牙利举行的第二届世界青年学生和平与友谊联欢节演唱获奖,为新年中国成立献出了一份厚礼。
2021年7月6日
原创:刘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