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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忠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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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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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亲吻着他(小说)

谨献给为保卫、建设祖国因而负伤致残的人们。也献给在部队与我朝夕相处的一位残疾战友。

她像尊塑像似的立在公路边的站牌下。

过路的行人看见她,都从心里产生一种骄傲感:快看,这就是俺们这儿的姑娘,又娴静又漂亮。从集市上回来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用羡慕得带点忌妒的眼光打量着她:苗条而结实的身材;深蓝色的裤子,海蓝色的上衣,领口露出印有碎花的桃红色衬衣,恰如其分地衬托着她雪白的脖颈和一条垂腰的浓黑大辫。她们心里直纳闷:这些衣服刚才在衣架台上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怎么一穿在她身上就显得那么素雅漂亮?一个开拖拉机的满英俊的小伙子竟冒失地在她身后刹住了车,献殷勤地说:“要到前面去吗?上我的车吧。”她好像习以为常地淡淡回了一句:“俺哪儿也不去。”小伙子只好自讨没趣地把拖拉机开走了,但嘴里还嘀咕着:“上公共汽车还不是站着,还得花钱。”说着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看,拖拉机像个醉汉似地七扭八拐,差点撞到路边的树上去。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而是总爱将眼神聚集于一点在遐想着什么,只是一听见汽车喇叭声,她就会“刷”地一下扭过头去,遥望着公路的前方,那闪亮的眼神会使你想到一颗在激动和焦躁中跳动的心。绵延漫长的公路呀,都被暮春的青枝绿叶给遮住了。

白杨夹道的公路上,一辆红色的长途公共汽车穿过四轮车、自行车和人群,迎面驶来。温暖的阳光被微风和树叶筛成碎块,投射在坐在车窗边的一位男青年身上,他那健壮的身躯上紧绷着一件没有领章的八成新的绿军装,像穿着伪服装的侦察兵一样。他睁大眼睛贪恋地看着窗外的一切:麦苗青一片,菜花黄一块,间杂着簇簇绿树掩映映的村庄;一条玉带般的小河弯弯曲曲地绕在公路边……故乡,你多美呀!他甚至觉得每一个家乡人的脸上都笑得甜蜜蜜的,是那么亲切,善良,可爱。路边,一个穿背心的小伙子骑着崭新的自行车,车架上驮着两袋化肥,身上的肌肉蹦蹦跳跳,他想,自己离开故乡的时候,比这个小伙子还壮实,可是现在……他把手自然地放在一条大腿上,艰难地挪动一下子身子,想再坐得舒服点儿。他身边靠着一付新拐杖,绿军装的一条腿空荡荡的……我终于回来了!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黑得很深深的瞳仁亮了几下,厚厚的嘴唇紧紧地闭在一起,鼻梁刚强地翘立着,有些粗糙的黑红黑红的脸上没有动一点儿声色,从表面上看,真是一名无情无义的典型军人在面对作战地图接受艰巨的任务。他无论是在对越自卫还击战的战场上,还是在肃静的病房里,都是这样沉静……在攻打凉山大铁桥的战斗中,他从牺牲了的班长手里抢起炸药包,冲到桥头堡下,他拉着了导火索,刚滚了两圈就被铁丝网挂住了,在意思到满背刺痛的一瞬间,只听见“轰”的一声响,他觉得无数大大小小的黑影向身上扑来,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战友们从水泥块下把软绵绵的他抱起来时,他的一条腿耷拉在血泊中……两天后他醒过来,往身上最痛的地方一摸,却摸到裹着厚厚的沙布的光秃秃的大腿根。他开始还好奇地摸着,最后他明白了,自己丢掉了、永远丢失了一条腿,留下了一身伤疤和一枚一等功的勋章。伤口痛时,他不喊不叫,只是把全身的劲儿都使在两排牙齿上,死死地咬着被子,咬呵咬……。

故乡,你看见了吗?今天,他是用一只脚回来的呀!此时此刻,他那颗自以为是钢铁般的心也禁不住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颤动,这绝不是对自己伤残的悲观失望,因为他懂得:战士是承担别人苦难的人,要不然中国人民解放军还解放中国人民的什么呢。可那又是什么呢?他感到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渺茫……。

他是一个孤儿,到了部队里,才懂得了理想和生活,知道了这个连队里,涌现过许多红军、八路军、解放军战士的英雄模范,而自己也和他们一样扛枪、吃饭、唱歌、洗衣服,也会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第一次形成的信意往往是根深蒂固的,这就使他觉得总有一股什么力量去推动着他或是在吸引着他,干起什么来都有使不完劲儿。他认为连队就是一个“共产主义小家”,一个多么牢固、热闹、无忧无虑的家。可是现在,他一旦离开了连队,离开了这个“家”,那种听号声睡觉、起床、吃饭、出操的集体生活都消失了。这些天肚子饿了听不见号声喊吃饭;天亮了没人叫他去上课出操,他吃不甜睡不香呀,做什么都不自在了,当听见别的退伍战士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家庭、亲人的时候,他呢,像一颗教练弹——没有动力了。这以后怎么办?他现在看什么都是忙然的,捉摸不定的。

“同志,你不是要在刘家寨下车吗,前面就要到了。”女售票员走过来轻轻地提醒了他一句。他“哦”了一声,抬起头眨了眨眼皮,好像要把那些往事都从眼皮上挤掉一样。他定下神来,又恢复了那直愣愣的表情,只是一双眼睛像望远镜似地注视着前方:那山坡下被树林和山弯挡住了的地方,就是刘家寨。突然,一位姑娘的身影闪进了他的视野里:她站在前面路边,正看着这辆车,也就是看着他的到来。他心想:好熟悉的身影呀,莫非是咱村上的?咱那刘家寨虽说过去地方穷点,条件不怎么好,可养的姑娘却是一个比一个漂亮,就是十五朵金花也找得出来呀,可是多少年来嫁出去的多,没留下几个……难道她又是……。

汽车慢慢停稳了。女售票员小心地搀扶他走下车来,当他那只唯一的腿刚一落地,一双细手就轻轻地挽在他胳膊上,只听见一声亲切地、略含惊喜的声音:“刘国平同志,你回来啦?”他抬头一看,不觉地愣了一下,面前是一张秀气的脸庞,又熟悉又不太熟悉。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正闪着微笑的光芒,直射进他的眼里,一下子就传遍了全身,心咚咚地搏动起来。

“哦,回……回来了。”他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

“村里派俺来接你,来,把背包给俺。”她腾出一只手要接另一位乘客递下来的背包。他连忙伸出手挡住说:“不……用不着,我自己来,不重。”

“不用客气,还是俺来吧。”她动作又轻又软地压下他的手,紧贴着他身边接过了背包,然后扶着他说:“咱们慢点儿走吧。”

“不用扶,这样……走得快点。”他说着,用力挥开双臂向前伸出双拐,大步大步地走起来。他的身躯有节奏地向前一探,接着又挺身一仰,那只脚有力地蹬着地,就像榔头一样砸在地上,那团绾起的裤脚撒欢地摇晃着,他像在划着一只独木舟行驶在平静的湖水中……她怎么会来接我呢?她变得漂亮多了,简直不敢认了。没错,是刘梅,是个独生女,她爹因家里贫穷结婚时都四十多岁了,得了她这么个宝贝姑娘。喜爱得把她捧成了掌上明珠,她家住村西,门口有棵大槐树,一开花全村都浸在香气里。她今年二十三了吧?对,比我小一岁嘛,这岁数该出嫁了呀……又不肯主动问话,甚至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因为他觉得自己和她在一起,简直是粗木头和兰花,根本不能比。

“要下坡了,慢点,让俺扶着你。”她靠近他身边,用一只手紧紧护着拐杖,另一只手却轻轻地搂扶在他的眼间。他顿时触电似地浑身一震,脸红了,连那颗心都有点发烫了。那颗从来没受过女性爱的又硬又冷的心,跟电动机、变压器什么的铁心差不多——良导体,容易磁化,但也容易生锈。他的全身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

“没关系……我自己可以走。”可是腰上那温乎乎的手反而贴得更紧了,“小心点,路不好走,这路该铺一铺了。”

他低头看,看着脚前的故乡的小路,就是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可是思想却异常活跃。外冷内热,外松内紧,据说是当兵的性格特征。

“怎么样,很累吧?”她有点担心地问。

“不累。”

“俺看你有点难受。”

“习惯了。”

“那前面就到大青石了,咱们到那儿歇一会吧?”

大青石,他猛地抬头往前一看,可不是:一块特大的青石头稳然座落在路边。这石头怪得很,方园几十里就它这么顶天立地的一块,一年四季都保持着鸭蛋青的颜色。站在上面可以看很远,中间有一块平的可以睡觉,下边错落的可以靠着坐。听村里孤老头儿说过,它是梁山好汉浪子燕青变的,只因为他在班师途中,不愿纳官求荣,于是找了这么个僻静所在,隐名埋姓洗去了风光。有一年,地质队来了一伙人,拿着能够变大的玻璃镜子把它上上下下看了个够,也没说出是哪儿来的。反正乡亲们把它当作一块宝,谁走到这儿都要停住脚歇一会儿。他小时候每次走到这儿,不把它上下折腾个够是不肯走的。不过他现在想的不是这些,也没有用眼光去拥抱那久别重逢的大青石,反而更深沉地埋下了头……。

五年前那个冬天的清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了一身崭新发亮的衣服——军装,第一次真正告别了故乡,今后的命运将被一种巨大的吸引力吸附在一种神圣的、不可抗拒的动力上。这样的起点,他当然是一生不会忘记的,往事清晰得像电影一样映现在脑海的屏幕上,浮现在眼前……。

是她,还是她,也只有她一个人来送我。不过,那也不可能叫送,她是到县城里去走亲戚,还要为村里买点东西,而队干部们又不肯白白出趟远门,正好就让她这个团支部委员兼做代表“欢送”一下。他记得自己是那样昂头挺胸地只顾自己走,两只手甩得很高,新军装被摩擦得吱叽吱叽直响;崭新的解放鞋像装有弹簧似的,再穿上厚厚的新袜子,他哪里是在走,简直是在蹦,是在跳。

“国平哥,你走慢点嘛,俺都出汗了。”她当时落在他老后面,轻轻地嗔怪他。

“噢……是吗?俺觉得离村子还这么近。”

“国平哥,你要走了,就不想俺们刘家寨吗?”

“噢……也想,以后再想。现在俺就想早点儿到部队上。”

“到了部队上,在大地方住几年,会把俺刘家寨忘了吧?”

“怎么会呢,忘不了。”

他确实也忘不了刘家寨,但又不会怎么太去想它。他从小到大野惯了,乡亲们共同的怜悯使他觉得平淡无奇了,自然也就调皮得很。有一次,他躲在队里的果园里吃了一通青桃子,躺在树上睡起来,直到肚子里咕噜噜叫得不好受了,才急急忙忙地找地方去解手,那次可拉了他好几天肚子。他有时,更是不知天高底厚地东闯西撞,到处去惹祸。后来是陈兰她爹出了个主意,把他送到部队上去。

“国平哥,俺老是跟不上你,歇会吧”,她说着走到大青石边坐了下来。

“你就不累吗?在这儿坐会吧,太阳还没露脸呢。”

“俺不累,站惯了。”他站在一边用手抹了一把汗,看着静谧的天空被朝霞慢慢染红。据说,这时是仙女们梳妆打扮、涂脂抹粉的时候,真美啊!他不知怎么联想到仙女们会吃什么样的早饭呢?这可从来没听说过呀……

“国平哥,走饿了没有?给。”他听饿字,像得了急性传染病似的,立即觉得自己的肚子空荡荡的不是滋味,俺难道没吃早饭?扭头一看,她手里捧着满满一把大鸡蛋,这一下不要紧,他的脸皮顿时像被火燎似的,通红通红的,他真恨不得跑到大青石后面躲起来,或者能变成哪路神仙溜个无影无踪。

原来前两天的一个晚上,村里的几个年青人“欢送”他,请他去吃了一只鸡。第二天他才知道,那只鸡是偷刘梅家的,害得她娘在村里前前后后唤老母鸡,怪不得嚼不烂呢。他心想:贫协主席这些年被整得够呛,她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呀,可我却趁火打劫……这一下还怎么有脸去接人家的鸡蛋呢,都要当解放军的人了。他这时第一次尝到了害臊和惭愧的味道。

“快拿着,这里还有。”她走到他面前,捧在手上,圆滚滚的大鸡蛋还直冒热气呢。

“不,俺今天吃得特别饱,五个大窝头,撑得好难受。”他说着低下了头。

“ 嘻嘻,算了吧,俺到支书家等你,看你连一碗粥都没喝完,手里的烙饼吃了一半就丢在炕桌上了,还想瞒俺。”

咳,真的,他记起来了,是支书请他吃早饭。不过他心急火燎地连吃的什么都忘了,她怎么看得那么细?

“快接好,别掉下打了。”她把鸡蛋塞到他的大手里,而他呢,像捧着一把浑身是刺的毛栗子似的。

“俺娘说,你没爹妈,又没养鸡,让俺把窝里的都捡起煮上。”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她的花布包里掏出鸡蛋往他挎包里塞呀塞。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躲又躲不开。

“哎……这些……够了够了……”他在她面前是一筹莫展,只好听之任之了。

“都装上,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出远门,饿了好吃,你渴了饿了,俺们也看不见。”

“俺要……”他涨红着脸,

“要干嘛?”

“嗯,俺赔。”

“赔?赔什么?”

“俺偷吃了你家的老母鸡。”

“嘻嘻……”她用手背捂住嘴笑了几声。“那只鸡不下蛋,光贪食,俺娘早说该杀了,正好。”

“那俺也不该……”

“俺爹说了,当兵的在外边要吃苦的,这些年家家都不富余,顾不上你,叫你吃了不少苦……”

“不,不是这样……都怪俺。”他觉得肚子里的肠子都扭到一起去了似的,非常过意不去。

“俺家今年又抱一窝呢,快吃吧,凉了容易噎人。”他不知道是怎么咽下手里那些鸡蛋的,反正吃得直打饱嗝儿。后来,她又一边走一边问。

“往后还回来吗?”

“要回来。”

“真的?”

“俺发誓!”他知道参军是尽义务,尽什么义务呢?他觉得对不起乡亲们,好像欠了大家什么似的,这就要靠自己尽义务来赔偿,要赶快赔偿!他恨不得一步就迈到部队里。这时只听见她在背后喊:“国平哥,等等俺嘛。”……

……今天到底让她给等回来了。他看着那丝毫没动,一点儿没变的大青石,总感到自己还没有尽到义务,还没赔偿完损失。自己过去怎么那么傻,都干了些什么?自己为什么在连队里不多干点学点,在战场上为什么不拼命多消灭几个敌人。到了今天才恨自己,我真是!

他对着大青石直后悔。大青石呀,你听见了吧,拄拐仗的战士在深深自疚,象在心里开垦一块处女地,挖得越深越好。

“国平哥,坐这儿,”她佛去大青石下一块平台上的灰,把背包往上一搁。

“嗯。”他不知自己是答应她呢,还是无意识地哼了一声,身不由已地走到大青石旁,她帮他取下拐杖,搀扶着他坐在背包上,他觉得特别松软、舒服,过去野营训练,行军打仗,多少次坐过背包,那时怎么就没有这种感受呢?

“国平哥,路上走饿了吧?给。”她从新花布提贷里取出塑料贷,又拿出鸡蛋。“这蛋是队里养鸡场的改良鸡下的,尝尝吧,这还有水,”她又拿出一个红塑料水壶,比部队用的小巧美观一些。

“谢谢,我不饿……也不渴,你自己吃吧。”他说着低下头一边想,姑娘的心就是细,一边用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然后看着自己翻来覆去的双手入神。这时,他头上的绿军帽被轻轻的摘去了,一股淡淡的清香直扑鼻孔。他惊愕地一抬头;她站在身旁,一条粉红色的印花毛巾伸在脸边,她用小嘴向她额头方向噘了一下。

“我有……有毛巾,”他慌慌张张地去拿挎包,想把和牙具、肥皂盒放在一起的毛巾拿出来,而这时,那飘着清香的毛巾已轻轻拂在他的额头上了。她又送上来拧开盖儿的水壶和剥去壳儿的鸡蛋。他正想再拒绝,面她的手却直伸到他嘴边。

他终于张开干巴巴的厚嘴唇,对着水壶昂起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水,接着咬了一口鸡蛋。

她在一旁一边剥着鸡蛋,一边看着他那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的脸,心里象吃蜜一般甜,她这还是一路上第一次看见他笑,笑得多秘密,短暂,这才越珍贵。你看他吃得多香啊,不象过去那么狼吞虎咽了,而是在细细地嚼,嚼……

当她接过水壶,又送上两个剥去壳的鸡蛋时,被一双粗大的手挡住了。

“不用……我够了……”

“怎么?害怕又要给俺付钱?”她开了个玩笑。

五年前,就在送他参军走后不到半个月的一天。她突然收到了一封信,里面还夹了一张五块的人民币。她仔细一看,上面写着歪歪扭扭铜钱大的几行字:

刘梅同志:对不住你们,这线(钱)是买机(鸡)的,请收下,我一定不在(再)吃机(鸡)了。

比(此)致 军礼

刘国平

她捧着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回想起来,她心里还想笑。

“要说钱,俺还要还你呢,”她莞尔一笑。

“还我的钱?!”他觉得是听镨了吧,自己从来没有借给她什么钱呀。

“信里夹的五块钱,存了五年,利息也不少了。”

“那是……”他一下子难堪得说不出话,一想起往事就悔恨自己:我怎么尽干蠢事呢?他不自在地用手抓着后脑勺。

“国平哥,当战士很辛苦吧?”

“不,不苦。”

“那,打仗害怕不害怕?”

“不怕!和全连在一起,还有大部队。”

他知道所谓害怕就是怕死,而他冲锋时根本想不到这些。越寇的枪炮对着自己,看着战友一个个流血倒下,他懂得了在人身上还有比生命更可宝贵的东西,一种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一种想法或是激情。

“打仗时想家吗?咱刘家寨?”

“想,当然想。有一次坚守高地,我们班就剩下三个人了,我看见越寇又叫着冲上来了,就好象觉得全村人都站在我身后,这下全靠我一个人了。打呀打的,我们的大部队就开上来了。”

“哎呀!你还真能讲,刚下车俺听你说话结结巴巴的,心想:坏了,你的嘴巴也被打残了,往后只能吃东西,讲不好话了哪。”她高兴地看着他。

“嘿嘿,哪里呀。”他笑了两声,又腼腆起来。

“你负了这么重的伤,一定很痛吧?”

他为之一震,随口而出:“嗯,痛……”可是他马上又一顿,“噢,又不怎么痛,就是一躺个把月,真烦人哪。”

“那你就光睡觉?”

“不!想连队,想战友,还想咱刘家寨。”

“为什么想刘家寨?”

“嗯,反正故乡不光有山有水、有房子有土地,它有很多很多东西……”

“什么东西?”

“让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反正不好受时,就想起了它……”他嗓子沙哑了。

她一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心就软了,没有再问下去,只是两眼看着他用双手习惯地抚摸着那永恒的伤疤——断腿……

春风吹得断腿上那截空荡荡的裤脚一摇一晃的,春风在亲吻着他,那沙沙的风声象是在呼喊,他回来了!他一跳一跳地回故乡来啦!

是啊,他一步一跳地踏在故乡的土地上,走在开满野花的弯曲小路上……

“那些鞋穿着还合适吗?”她默默地走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脚。

“鞋?什么鞋?”他迷惑地眨眨眼皮,“哦,”他想起来了——五年里,他在每个春节前都会收到以村里名义寄来的一双布鞋和一封字迹秀丽的慰问信。不但如此,而且在建军节里,还会收到一件背心,或是一双袜子,或是一条毛巾什么的。他把这些东西象宝贝一样放在枕头包里,每天晚上枕在头下,想起来就拿出来看一看。

那些鞋做得真棒,虽然不十分合脚,且穿起来也觉得舒服,走起路来也觉得精神多了,故乡的东西嘛。鞋面只要沾上一点灰,他就会用手把它拍掉,一双没穿破,新的又寄来了。他最爱不释手的还是那些信。大都是写些村里的变化;什么村里又买了推土机啦,什么今年雨水多,麦子、玉米增产了两成,可是瓜果不太甜啦,又有谁家的孩子考上农学院啦等等;有时也写点落后面:队里干部没文化,买了台电视机不会科学使用它,一个月就扭坏了三个开关;又有谁家的姑娘嫁到城里,穿得洋里洋气地回娘家偷偷诉“受气”苦,还有哪个小伙子为了送彩礼,逼得吐了血……

他读起信来,象是听见乡亲们的说话声。双脚穿着故乡鞋,耳边响着乡音,走过了半个祖国,跨过红河,今天终于又走回了故乡的怀抱。他不由得感激地说:“那些鞋做得真不赖,是谁做的?”

“你看象谁做的?”

“我也不清楚,还有那些信。战友们常常对我开玩笑。”

“开什么玩笑?”

“说是‘向阳花’写的,简直是胡闹。”他又忍不住微微一笑。

“‘向阳花’,嘻嘻,那你觉得是谁写的?”她的脸红扑扑的。

“我想过,老是想不下去,反正不是队干部们写的,他们那几个字象虫爬的,跟蝌蚪文的天书差不多,反正不管是谁,我非要好好感谢感谢他。这五年他就象陪着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你怎么感谢人家呢?”她低着头问他。

“嗯……”他一下子倒被难住了,嘴巴费劲地蠕动了几下。

“反正,我一辈子感谢他。你能……帮我提供点情报吗?”

“谁给你做那些。”

“那,我回去自己侦察。”

“还侦察什么,别舞刀弄枪地乱想,要用脑子安安静静地想,使出你的牛劲儿,你真笨。”她把一只手掩在嘴上,轻轻嗔怪他。

我笨?他转过头偷偷看她:她低着头是在看什么还是在想什么,两只手来回绞缠着那搭在她丰满的胸脯上的长辨,她的眼睛在笑什么?那么神秘?啊!——他一下子茅塞顿开。我真笨!我是个天下最笨最笨的大笨蛋!我怎么就没想到她?全村人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她家呀!

刘国平啊,你真是头笨牛,整天无忧无虑的。人家等了你这么些年,照顾你这么些年,你怎么想都没想到人家?你看看,你想想,她不比谁都亲吗?她给予自己兄弟姐妹的爱,还有一种那个爱……这难道就是爱情?她会是我的未婚妻?我的老婆?我的……不!他冷静下来:自己不能一手拿着退伍证、残废证、立功受奖证,另一只手就去扯结婚证呀,我还没有恋爱过呢?再说人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这可是个最重要最重要的大事。

他感到心里从来没有这么舒畅过,好象自己是在用三条腿走路,走得那么轻松、愉快。

他看见路边的桃树林,粗壮的枝干闪着酱红色的光斑,繁茂的绿叶下躲着一个个毛茸茸的小青桃子,我可是尝过青毛桃的滋味,又酸又苦又涩口,绒毛扎在嘴上又痛又痒,难受极了,不熟的是不能吃的,等到咬一口那熟透了的水蜜桃,那个香甜哪……

别人画的人心都象个桃子,我在医院里看见玻璃柜子里放着个心脏摸型也确实象个桃子。那么,她就是那熟透了水蜜桃,而我呢,就是里面那满是皱纹的桃核儿,硬壳里还有一粒仁儿,又苦又香,能治病。

一阵阵哗哗啦啦的流水声,似一曲故乡小调儿飘进了他的耳朵里,他不由得一怔,摇摇头笑了笑,象是要赶跑那些甜滋滋的梦幻般的回忆和联想。啊,快了,过了小河,再拐过一道小山弯儿就能看见刘家寨了。

小河呀,今天你好象还在笑,你真快活死了,你明朗得把我的心都照亮了。

“擦一把吧。”她从小河边直起身来,把搓洗过的毛巾递给他。

“谢谢你。”他这回爽快地笑着接了过来。

“桥修在村东头那边了,要和公路连上,现在还没修好,来,俺背你。”

“什么?!”他大吃一惊,一看她已经脱下鞋袜,高高地挽起裤脚,裸露出一双白里透红的结实的腿,鱼肚子似的小腿上充满了青春的朝气和活力。

“这……不行,我自己……慢慢能过……”

他感到这太不象话了,怎么能让一个年轻姑娘背着自己这么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过河呢。

“快呀。”太阳都快落山了。”她在河边催促他。

“不行,这太……太什么了。”他一下子想了很多,脑子里乱糟糟的。

“你呀。”她笑了笑走到他身边来,把两只手放在拐杖上,他不由得双手握得更紧了。

“你忘了,咱们小时候,自然灾害那两年,俺常到河这边来挖苦菜、芥菜,你也常把牛牵到这边来,你帮俺,咱们一起在地里挖……有一天下过雷阵雨,小河涨满了水,又浑又黄直起浪,俺回不去了。一想到俺娘还等着俺拿野菜回去下锅,她一定着急地在家门口一声一声地喊着‘梅子——梅子’,俺急得哭了。你劝我说:不要紧,骑俺的牛过去。俺说俺害怕,你又说:这好办,把筐子挂在牛角上,要不用衣服拴在牛脖子上,俺背你。还记得吧,你一边赶着牛,一边背着俺跟在牛后面。快到岸边时,一阵浪头打湿了俺的裤子。俺吓得惊叫了一声,你说:别怕,有我哪:话没说完,俺俩就摔倒在河里,幸亏到了岸边,我在水里滚了两下就被你抓住了……

“我,记得。”他也陷入了童年那纯真可笑的回忆……他记得她把自己领到家里,高声喊着:娘,娘,俺饿,她娘给她一个烤白薯,她把它掰成两半,把大的一半给了他……

“俺还问你:国平哥,你以后还背俺过河吗?你说:背,永远背你。”

“而你悄悄告诉我:明天俺要开始上学了……”

“俺每次过这条河,就会想起那次……今天,就让俺背你吧。不用担心,大麻包俺也扛得动。”

“可这……这不好……”

他感到从来还没有过这么伤脑筋的事,即使在战场上他也没有迟疑过,因为吞吞吐吐就会葬送自己。

“瞧你,当了几年解放军,一点勇气都没有。要是在战场上,俺如果是一个医生,你还不是要听俺的。快点呀,其它东西俺下趟拿。”

她说着蹲下身体,把平展展的背冲着他。“来呀。”她干脆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肩上一放,两只手抱住他的大腿就站了起来。他只觉得浑身被火烤着似的,心想:这才真没办法,为什么偏偏是她呢?他那颗钢浇铁铸的心被真挚的情火烧热了,熔化了……

她轻而有力地抱着他的断腿,亲昵地问了一句:“痛吗?”

“不!”

他并不是不痛,而首先感到的是比伤口还痛的心痛,而这种痛是不能说的。他不知所措,但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好让那颗化得一塌糊涂的心重新冷却下来,只要一冷,它还会是一块坚硬的钢。他扭头看着一边:哎,那不是自己吗!长着一双长腿,两条腿一摸一样的又细又长,自己正在和她一起手挽着手趟着河水……不,那是阳光照着咱俩投下的阴影,片面性。

他又转过头去往另一边水中一看:啊,这才是自己呀。他象照镜子似地看着自己:那条断腿象半截木头桩子,它不会再长成材了。树木失去了绿色还竖在森林里干什么呢,还不改头换面变成其它有用的东西。

水花和涟漪扭弯了他的影子,他顿时感到自己不也是歪歪扭扭的畸形人吗,失去的永远不会再有了。为什么还要梦想?陈春生啊,你忘了自己是什么模样了,更不该把人家也扭歪了,我这根藤子会缠死她这株花的。他皱皱眉头,想不到第一次体会到的爱,却折磨他的心。

他的心紧贴在她的背上,他感到自己的心在随她跳动,是那样的紧张,狂乱。她身上那独特的芬芳浸透了他的全身;他听见她大口大口地喘气,而她呼出的热气又被吸进了他的鼻孔里;她那乌黑发亮的几缕散发轻轻拂擦着他的脸,使他痒得受不了;他看见了一滴一滴的汗珠顺着她的鬓发悄悄地爬着,她通红的脸颊上留下道道汗迹,那汗水都落在他的手上,把衣袖打湿了一小片,他的心为之一震;刘国平呀,你如果今天才懂得爱,那你就该勇敢地走向孤独!和过去一样,自己还可能会受到一样的待遇——怜悯,可是我不是叫化子!我不……我不愿意让她嫁给断腿的男人,我不愿意让自己的下一代有个残废父亲。现在都实行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孩子。这就意味着这孩子不会再有兄弟姐妹的情谊,而这一切全都汇集进了父母的爱。可我少了一条腿就少了一份爱,就多一份忧,这对孩子是双份的痛苦和不幸。我还听说孤儿的命都不长,因为伤心多,开心少,懂事太早了……这都是先天不足呀!

此时此刻,他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和烦恼。一想到别人的痛苦他就难受……钢再炼一次也好、排除点钢渣会更纯,他决心……

“咝——”她突然觉得脚掌一麻,浑身触电似地颤动了几下,但她马上咬紧牙,闭上眼,停了一下。她从麻后的隐痛中明白自己的脚被石头划破了。

他也觉察到了,忙问:“你怎么啦?”

“没什么……小鱼在啃俺的腿。”她垂下眼一看,一丝淡淡的血飘在清水里,渐渐消溶了。

“我真不该……本来……却让你受这样的苦。”

“我受什么苦,你失去……一条腿……就不苦?……可你……你为了谁?”

她一喘一句地说着,有意识地绷紧被划破的脚,艰难地迈着步子,掠起的水花簇拥在她的脚下哗哗啦啦地跳着、嚷着。

“你还是放下我吧,我能……”他恳求着。

“那……小时候……你……为什么……要背俺……哎,抓紧点呀。”她停下来,把他往上掐了掐。

他的身体被轻轻一颠,头脑仿佛又清醒了许多。他今天才觉得自己不再是一名承担别人痛苦灾难的战士了,而成了别人的累赘。他想起过去为五保户背柴挑水,在行军中帮战友扛枪拉炮,在战场上抢救伤员……今天,自己反倒……“唉——”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我往后咋生活呀?这多不方便,以后路还长呢。”

“俺背你!”她坚定地吐出一句。

“你背得动我这一百儿十斤,可你……”他不好往下说了,他想说的是:可你背不动一颗痛苦的心,而人的精神、生活负担可比体重要重得多呀!

“你说过……可以永远背我……我背你……背你一辈子……又怎么样。”

啊!他激动得说不出话了,心跳得要吐出来似的。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点。

“对,就这样……抓好了。”

可他心里却说:不!刘梅,你是多么美丽善良的姑娘,你在生活上应该是一帆风顺,你该嫁给一个老实能干,又壮实又英俊,还有文化的小伙子,而这一切,我恰恰一无所有。

“你还是丢开我吧,只要别忘了我这么个人就行了。”

“忘是……不会忘的……可是……也不会丢开!”

“我没有用了,我是个废人!”

“废人……又不是死人!”

死!这字眼在他脑子里闪电般地亮了一下……他体验过在生与死的边缘那一瞬间的感受:嗡的一下麻乎乎地什么都不知道了——生和死本来是一样的自然。……然后自己的名字就和千百个战友的名字一样刻在大理石上,涂上金粉,虽然没什么名气,也成为了不朽的人。可是命运给他开了个玩笑,偏偏又要他活下来,他清楚那死后复生的伤痛,既不象死去的人什么都知道了,也不象活着的人什么都想试试,而他却是咬着牙在心里喊:痛!痛呀!要顶住!顶住就是胜利。当他从病床上下来,第一次用一只脚迈开步子的时候,那简直比冲锋陷阵还难,虽然再也不会听见冲锋号响了,可一只脚走向生活,将要有多少次冲锋陷阵啊!这不仅出于生存的本能,哪能把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跟自己绑在一起去拼杀呢,这决不能允许!他想到这里,坚定地说了一句:“要是做个废人,我宁愿去死!”

“胡说!什么……死不死的,我盼你…………是看见你……你去死吗!我……我背你回家……是……逼你死吗!”她的声音一下子变了调,但她马上克制住了,她知道:他现在不好受……

可他却没有察觉到她这细微的感情变化。

“可怜并不等于爱……”

“爱是出于良心,心应该……善良,为什么……不能可怜。”

“可我不该被人可怜……”

“那你就应该被爱护。”

“为什么?”

“你……保卫了……大家。”

“……”

“要活下去……人活着……就有享受……幸福……和爱情的……权利!”

他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看着她背着背包,拿着拐杖偏偏倒倒地在河里走着,最后狠了狠心;战士可以献出血,献出命,我今天也可以牺牲爱情,因为它不能给她带来幸福。我要立下军令状;打一辈子光棍!我以后可以跟没有结婚的半大小子们在一起,他们能帮我的忙,或者到学校去给学生们摇上课下课铃,擦擦桌子,扫扫地,还可以干点别的什么,电线杆子高高的一根,不是也常在下面加固一截吗。既然爹妈生下我,敌人没打死我,我就活着,活着总可以做点有益的事吧。刘国平啊,你是老兵了,你懂得把悲伤变成坚强的方法,你应该象那大青石一样。小河呀,请你把我的幸福带走吧,去浇灌故乡的土地,我已把自己的爱情永远埋在这里,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她回到了岸边,背着他在一边悄悄地把手绢垫在鞋里,再把脚紧紧地伸过去,这样可以止血止痛,幸亏伤口不大。她咬咬牙对自己说;一定要忍住,千万不能跛着走,要装得很象,要不然,让他看见会更难受的。

她微笑着走过来把拐杖递给他,他却在静静地看着她:她的眼睛怎么那样黑白分明,怪不得那么亮呢。对了。我该怎么对待她呢?他从远处看了看,轻轻地说了一句:

“刘梅同志,我一定要报答你!”

她猛地抬起眼皮,睁大着眼睛,嘴唇蠕动了两下,想要说什么,但看见他浓眉紧锁,两只眼睛发着光象剑一样刺向前方。鼻梁象座山脊挺立着,厚厚地嘴唇闭得那么紧,都变薄些了——他在想。想什么呢?她终于没有开口问,也只是轻轻地说:“走吧。”

十一

夕阳垂在天边舍不得离去,彩霞飞满了天空,金光酒遍了山恋、树林、田野、小草,晚霞也在拥抱着他。听说这时是仙女们脱衣卸妆准备就寝的时候,多么容易使人产生梦想啊。远处传来牛羊踏归的叫声……牛高声地喊着“母、母”,羊撒娇地叫着“娘、娘”,偶尔响起两声牧人的吆喝声,他们仿佛在喊:喂,我回来了!一群鸟儿在树林上盘旋着,叽叽喳喳激动地唱着晚歌,又纷纷落在密林里,还在和亲人们兴奋地诉说着一天的趣闻。

在故乡的田园里,正演奏着一首回肠荡气的黄昏交响曲,多么宏伟壮丽,多么委婉动听,多美呀。

他是被陶醉了吗?双拐越来越没劲,脚步越来越轻,“嘣——嘣——”,象是轻轻的叩门声,又象是他在一步一步地测量着这路的长度,他感到累了,从来没有这么累;他觉得饿了,饿得比哪一次都厉害……走啊走啊,走过面前的小山弯,刘家寨就会柳暗花明地突然站在你胸前。他不由得停住了脚……

她也站住了,甜蜜蜜地看着他:他把军装前后拉拉平,摸摸风纪扣开没开,再把挎包带从胸前往下捋一下。他的心忐忑不安地乱跳起来,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现在,只差把身上的旧挎包往下一放,他就要和那训练场上龙腾虎跃,在反击战前喊冲叫杀的生活永远告别了。此刻,他倒是怀念起连队里紧张而又吃得分外香甜的晚餐,怀念起一齐扯着嗓子唱歌的战友,怀念起大家挤在广场上看电影,还有那睡了五年的双层铺。他仿佛听见了紧急集合号,一骨碌爬了起来,只听见连长在高声点名:刘国平——他刷地一个立正,使出全身的力量喷出一个字:到!……

他不禁一惊,抬头看了看四周:夕阳下山了,万物都要入睡了。猫呀狗呀该在锅灶边寻找安乐窝了,鸡啦鸭啦还在窝棚里喋喋不休,猪早就吃饱喝足了,拱成一团直打呼噜。这时会此起彼伏地响起大人们喊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和几句再简单不过的精疲力尽的说话声。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正坐在热炕上,火苗翻腾的灶前小锅里正“吱啦、吱啦”地响着铁勺炒菜的声音,灶后的大锅里,下面是煮沸着“咕嘟、咕嘟”的小米粥或是玉米仁儿稀饭,上面搁着馒头、窝窝头什么的,蒸气飘溢着,一屋子香气……

对了,他决定就在这个时刻,自己还是一个人静悄悄地走到那间熟悉的小土房前,轻轻地把门推开……然后点亮灯,把它好好打扫一下,再粉刷一遍。墙上要钉两个楔子好挂挎包,还得牵根绳子好晾衣服,想办法做条凳子,弄不到桌子可以趴在炕沿上学习,记着托人去买张中国地图贴在墙上,以后好跟别人讲自己到过哪儿,在哪儿打过仗,又在哪儿负的伤;每天早上还是要把被子叠得四棱四角的;对了,再添点锅碗瓢勺什么的,收音机一定要抓紧买,它可以陪陪我,帮我解解闷,这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吧,老了再说老了的话。

“嗯……我原来住的小房子没人住吧?”

“拆了,乡里在那一片修了个拖拉机站。”她愣了一下,慢慢地说。

他一听可犯愁了,忙再问:“那……我的住处……”

“早安排好了,不用担心。”她低声说。

“住哪儿?”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她声音更低了。

“你就告诉我吧,到底住哪儿?”

她偏着脸向她一扬:“俺家!”

“这?!……”他惊呆了,猛地停下脚来:她害羞地低着头,勇敢地咬着嘴唇,但没法掩饰住眼睛里的甜蜜微笑,脚也不由自主地瘸着走了两步。他浑身一热:“那……”

那年春天,他娘生他的时候,还在为他至今不知什么模样的父亲戴着孝,他父亲是劳累过度吐血死的。他睡在娘的身边刚本能地嘬了几天娘的奶水,他娘就在他身边闭上了眼睛……人们有的说他娘是伤心死的,有的说是苦死的,反正乡亲们把他娘的孝服改了改又套在了他的身上,刚埋上不久的新土又被扒开放进她娘的薄木棺材。乡亲们抱着他站在双亲的坟堆前,他是既不会下跪,也不能磕头,只是饿得哑着嗓子使劲儿地哭呀哭,好象要把那张嘴哭掉似的。贫协主席把他抱到羊圈里,隔开“咩咩“直叫的小羊羔,捉住母羊给他挤羊奶。羊圈里所有的羊都昂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这个哇哇直哭的可怜的小伙伴……

以后,他是靠喝这家的米汤,喂那家的稀饭,东一口、西一嘴地吃大的,他怎么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呢,他现在又怎么不感慨万千呢。

“快走呀,你听,锣鼓声!”

“谁……谁家又有喜事了?!

“咱全村的大喜事。你的立功喜报一寄到队里,全村人就象是自己打了胜仗似的,都觉得有自己的一份。今天,大家要好好欢迎你这个英雄呢。”

“英雄?不……我可不是……”他腼腆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看!”她惊喜地用手指给他看。

他往前一看:啊!刘家寨,多么熟悉的故乡啊。新砖房多了,雪白的墙,红红的瓦,参差不齐地吃立在面前,我简直都不敢认你了,刘家寨,你用什么魔力施展着无限的爱,把我召唤回来了,你知道我也是日夜想念着你吗?……

“你看那儿,俺爹妈在门口等你呢。”

他定了定神,可不是,在那棵粗壮的大槐树下,两位老人正用手遮在额头上翘首张望着呢,她们身后的大瓦房上,缕缕浓郁的炊烟在飘摇着。

“快点,全村人都在等你呢。”

真的,他看清楚了:村头上挂着大红灯笼,还飘舞着几面红旗。一下子人声鼎沸,鞭炮响起来了,锣鼓响得更凶了,他甚至听见了乡亲们的喊叫声:快看呀!他来了,来了!……

他顿时浑身产出一种强烈的奇异的颤动,沙哑着嗓子喊出了一句:“父老乡亲们呀……”

他此时此刻忘记了一切,忘了手中的拐杖,忘记了自己的腿,他猛地丢开双拐,张开双臂扑上前去,他想跑呀,想飞呀,想冲锋一样地迎上前去……

“哎呀!”她在后面惊叫了一声。

他,结结实实地倒在故乡的小路旁。他,又躺倒在这生他养他的地方;他,又扑在这埋葬着他亲生父母的地方……两行热泪泉涌而出,静静地流进那散发着清凉气息的松软泥土里,滴在路边上那喷吐着细香的黄橙橙的苦菜花上,溅到洋溢清新气息的青油油的麦苗上……

他听见大路上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他抬起泪水朦胧的眼睛看见了:

乡亲们挥舞着手向自己奔来……

她的爹妈互相搀扶着,迈着碎步向自己迎来……

她瘸着腿跑到自己的面前……

啊,多少双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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