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进腊月的门坎儿,杀猪的、宰羊的、屠戮鸡的、洗濯鱼的、写对联的、贴年画的,好一派繁忙,欢快景象!刘老二今年也算发了财!早已封好了一百斤白烧酒,偏要再买两件剑南春。难怪梦梦妈翻白眼了:“不都是辣嗓子眼的猫尿水!一仰脖咽进肚肚里,老天能分辨出好坏?有了几张票子,烧的不知姓什么了!”
“你懂啥!” 刘老二面部表情板板正正,一副颇懂人情世故的模样:“别看那一坛坛,不成讲究,端不上桌!说到家,也不光是喝酒,是露露脸面——酒多好,腰板便有多直!”
梦梦妈瘪瘪嘴,可神色却孕含着温存、惬意。她拉开抽屉,抽出六十张百元的票子,往男人手里塞:“给!难得过这么个年节!你摔了一年咸渍渍的汗珠子,也该尝尝甜果果!好吧,今年什么都依你!”
日头偏西了,梦梦妈来到街门前,打起眼罩,朝二里外的夏亭大集的方向瞄了一霎,亮起嗓来喊:“梦梦!到外面路上接接你爹!咋还不回来!猪头肉都烂啦,还在外面瞎磨蹭!”
灶间溢出一阵阵香味。内行人知道,这是上等酱油加足了花椒、茴香、肉桂、干姜、大葱烀稠了汤的酱肉味。梦梦妈得意地仰仰脸,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脱口说道:“刘老二家里也过年罗!过就过出个样子,一丁一点儿不含糊!”
远处,梦梦应了一声,却没去接爹,又跟孩子们搅到一起玩去了。
“快去接接你爹!不知今日是‘小年’?”梦梦妈又叮咛一句。
“小年”是大年的前奏。乡间的人们可讲究哩。弯腰撅腚辛劳了一年的庄稼人,这一天,坐在新楼房里头,敞胸露怀,喝他个舒服,吃他个肚圆,歇他个痛快!亲朋好友,也愿在这天叙谈。彼此的心扉里,流动着一股美津津的滋味……
“噼哩叭!噼哩叭!”“竹节脆”又开始演奏;“叭——嘎!”“二踢脚”又在腾空表演;“轰——咣!”梦梦的“大红袍”怒吼了,镇住了在场的小伙伴,博得了大家的赞叹、喊好。一双双红通通的小手,拍得生疼。
几十步远的大榆树后面,躲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村长越发明的儿子春春,两眼妒嫉地朝这面望着,阴沉沉的脸上还显露出丝丝优越感。蹦脚耍欢的孩子们互相递个暗号,悄悄道:
“看,春春在那里偷看哩!”
“他咋不过来:”
“嘻嘻!不是那二年了!他手里没有鞭炮了!”“叭——嘎!”“二踢脚”又升天了。春春斜斜眼,那意思象是说:“我才不稀罕哪!”
“轰——咣!”梦梦的第二尊“大红袍”又叫响了。春春直咬牙,孩子们凑过去,胆子大些的梦梦道:“给你个放放!也过过瘾!”
“去你的!”春春恶意地瞄瞄梦梦,说:“早二年,你送还送不上门哩,哼!”嘴上这么说,脚却不挪地方——鞭炮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远的不说,推上一年,谁人不知他春春是全村有名的鞭炮王哩!论穿戴,从头到脚,一色大城市里的打扮!今年不同了,组里、村里进一步开展脱贫和乡村振兴,不光大人忙得团团转,许多零星营生,都靠孩子去抓挠。刨药材,梦梦爹单挑星期天,好叫梦梦一起干。梦梦妈塞给梦梦个柳条篮子,一张细齿小抓钩,说:“今年可不同往年。组与组,村与村开展脱贫和乡村振兴比赛,我们一定要把药材种好!给咱村里争光。我跟你爹下力气刨,你在后面使劲拣。咱一棵药材也不让它丢。今年药材收多了,得了奖,也给你买新衣服、新鞋。”
果真,秋后爹妈给梦梦也兑了现。冬月里,新棉衣、新鞋添置来了。梦梦从身上到脚里,透心地暖!
梦梦掏出个“二踢脚”,吹吹香灰,点上引信,“蹦——”也巧,不偏不斜,直朝春春家的院子上空钻去。“嘎!”爆开的红绿纸花,掺和着疏疏落落的雪片,朝向院子里撒落。
春春爹蹲在家里,心烦意乱。听到房顶上炸开的爆竹,更触动了心思。他走到床边,扯起一床厚被子,索性连脚带头蒙起来。正在屋里忙活的老婆更看不惯了:“不说你扛着牌坊卖猪肉,放不下大架子!不说你醉死不认这壶酒钱?不说你当了这些年干部骨头软了!你到每家每户走走看看,谁的脸上不是欢欢耀耀的?谁象你这般阴沉!这般晦气?"
虽是蒙在厚被里,赵发明也听得一清二楚。他粗气一声接一声,硬是不服这股子劲!哼,往些年,腊月还没影儿,请客送礼的脚咬脚,槐木门框都塞破了!一个腊月,一个正月,哪天不是饭饱酒醉?哪天不是三个饱一个倒!去谁家,不去谁家,先去这家,后去那家,掂量来,掂量去,犯死难啦!今年可好,“小年”啦,别说没请的,没送的,连门槛也不踏了……就那刘老二,够那么点意思,早晨碰面,还说句含糊话……
许是被老婆激的,也出于不服气想再试试的心理,赵发明揭开被,下床穿上鞋,开开街门,往台阶上一站,不大自然地朝四外望望。街对过的刘老六在贴门对子。缀着金点点的大红对子,发出耀眼的光泽,使他有点儿眩晕。
“嗬嗬!”刘老六把门对贴好,退后几步,摇晃着头,津津有味念了起来:
“东风化雨村村翠,政策归心处处春。”
他品味着,自语道:“算是说到咱心窝窝里了!”
赵发明怕见人,又怕别人看不见,装模作样干咳了两声。刘老六回转身,见村长脸上那不喜不悦的表情,很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眼光触到手里刷浆糊的笤帚上,这才想起了话题:“呃……村长,今日没去赶集!嘿!一里地的长街,塞了个不透缝儿!呃,小年了,该贴门对子啦……”说着,捧起浆糊盆回家啦。
村长闷闷不乐地往街上走,不自觉地叹口气,脑门上横杠子纹挤在一起。“这个刘老六!去年才进冬月,又是给我送酒,又是送菜!哼!现时又换成了这副面孔,邪劲!”他拐过一个墙角,来到一块空宅基上,那心绪又阴沉起来了……就说这宅基地吧,往年,不知有多少人争,多少人夺!明的,暗的,各路的功夫,各样的劲,一齐拥上门来……惹得春春他妈直往外推——送这么多酒,还不把男人灌成烂泥:如今可好,一个个都脱贫了,外加兴了个谁在银行存款数字高,谁家最需要,谁就可先得到的办法,照这样,还要干部做什么!
赶集的刘老二兴冲冲地往回走。他年节的东西早备齐了,他还是这看看,那逛逛。最后,竟又自作主张给梦梦妈买了个刁皮袄。怎么,咱就不能穿刁皮袄?咱也是人哩!自己的力气挣下的票子,愿怎么花就怎么花。前些年,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是咱没汉子头?还是藏奸磨滑?就是因为还没有脱贫!这一回,偏让梦梦他妈来个老来俏!心里高兴,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不成腔调、只有在最高兴时才哼的梆子…
他那五音不全的嗓音,比信号弹还灵,把孩子们全引过来了。梦梦迎上来,伸手扒拉车篓子里的东西,刘老二慌忙把住他的手说:“别翻啦!你过年的宝物全在身上啦!浑身上下,不比纸糊的还新?”一抬眼,见远处村长的儿子春春冷冷落落站在那里。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赶忙捅捅儿子:“不是跟你说啦,给他两把鞭炮!”
“我偏不!”梦梦拗了性子。
“给他啦!”狗蛋在一旁解释说:“叫他放,他不放……”
“唉唉!”刘老二叹口气。这么点小事一触发,苦辣酸甜滋味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往前走了半条胡同,偏跟村长打了个照面!
“噢噢!是你呀!哦哦!今儿个小年,难得的好天气!落几片雪花,怪暖和哩!呃呃,这……今日大集上,要什么有什么,可热闹哩!”说到这里,刘老二发觉自己的话不合时宜,忙改口说:“你……还没吃饭吧!”村子上空,飘着酒香、肉香、年糕香,混合着鞭炮的火药味,刘老二浑身觉着舒坦。
村长侧眼看看刘老二的车篓子,一件刁皮袄甚是显眼;十几种菜都舒舒适适卧在那里;两件剑南春大曲,象白天鹅的脖子似的伸出来,直朝赵发明眨眼睛!
“年节齐备得不错咧。”赵发明瞅着脚尖说。
“是吔,”刘老二急忙接上话头:“都是托政策的福……”
“要能长这样下去就好喽……”赵发明风风凉凉地说。
“你是说……”
“谁能吃得准!三十年的水往东流,三十年的水往西流……”
刘老二欲言又停,踌躇了一刻,说:“呃呃,也没别事,你在这歇着,我先回家……”
赵发明望着刘老二的背影,一股不可言状的烦恼涌上心头。他感到什么都不顺眼:“哼哼!看那屁股轻的,没有四两重!”
刘老二回到家,望着妻子那眉也开、眼也笑的脸,吞吐着问:“梦梦他妈!你不是说今年什么都依我!咱还是请请村长吧,今日正好是小年!”他眼皮不眨地看着妻子脸色的变化,想从中搜寻到他所需要的那种表情。
“什么?!”梦梦妈一脸冷色,声音都变了:“你赶了半天集,还是在想这歪道道!不请!说烂嘴皮也不请!”
“咳咳!咱也不能太……你看看他,不也怪可怜的?全村七十二户人家,就他家冷落……”
“那怨他自己!”梦梦妈的声调高了:“怨他当干部走歪了道,不好好劳动光沾便宜!大家已脱贫,他就显出原形来了……早年的干部是这样:哪里苦哪里累往哪里钻……看如今,那手掌比婆娘的还嫩,能让人叫好”
“咳咳!说那些作啥!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今年是咱过好了……”
“好了怎么样!那是亏了党的政策好!咱凭身子骨出力,凭本事干活!少干的沾不了便宜,多干的不吃亏!这就治了那些干不干一个样的了!如今呀,甩手掌柜不吃香了……”
“我是说……”刘老二吞吞吐吐。
“唉唉!你说的理是理,可也不能太绝情绝义了,咱也得想前顾后啊……”刘老二嗫嚅着道。
“你呀!真个死脑筋!他赵村长嘟噜几句,你就相信?可日头爷爷不听他的胳膊转。要我说,得人心的法子扎下了根,谁还能拔得起?”
刘老二的眼眶里,窝着一汪亮晶晶的水,他有神了。忘了自己的年纪,抓住妻子的膀子晃起来:
“梦梦妈!要是以后政策都能对路,咱的日子就有奔头、有甜头了!”
村长在街上的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站了一会,很觉寂寞,没滋没味。他眼前忽然又出现了刚才刘老二那为难的面色,以及那句含含糊糊的话……
“莫非”他脑子里闪过一丝希望,便朝刘老二的街门走去。街门虚掩着,从门里透出酒肉的香味。他怕站久了,让人发现怪不好意思,便折到屋后面的小窗下,似站似走,侧起耳朵来听。只听梦梦妈爽朗的声音:“来!党的政策放开了咱的手脚,你也出了力,开了支,得了奖,今年咱一不烧香,二不拜佛,我单单敬敬你!”说完,“喀吱”一声,是牙齿把瓶盖咬开了。接着是汩汩的斟酒声。“喝吧,醉成烂稀泥,我扶你上炕,也不怨你半句!”
“哪能这样!”刘老二庄重地道:“这头一杯酒,得敬那些真心实意为咱农民操心的人!这二杯酒,也不能忘了老天爷,它给了个风调雨顺!这三杯酒,理该咱俩喝了,咱实实在在出了力.....”
“哎哟!”梦梦妈想起了什么似的“不说我还忘了,真该尝尝这酒是什么滋味!”她一仰脖子,下去了半口,顿时嘴皮发麻,眼角出泪。她忙喝口水涮涮嘴,说:“怪不得男人心狠!都是这辣椒水灌的!”
刘老二开怀大笑。随后,滋儿咂的,饮了个痛快。边喝边又哼起不成腔不成调的梆子。
赵发明心灰意乱。“这酒是没指望了……”他感到手背叫蜂子蜇了一下。一看,才知是老婆站在身后边,用指甲掐了他一下,悄声说:“你痴啦!在这里风凉??别回不过脖来!以前你亮开噪子嫌人家跟不上趟,这回轮到自个了!咱结婚那阵子你是这样?面板似的身子,担起两个碾砣子不摇晃!别再浪荡了,明年,咱和大伙摽起来干!咱不少胳膊不少腿,站在人前不比人矮,不愁赶不上他们,快回家喝酒,我给你烫上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个不停。各种食品的香味,混合着鞭炮的火药味,飘忽在小村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