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 卬)
1、
父亲虽已耄耋之年,但身心记忆状况尚好,尤其对往事记忆犹新。也许是暮年思乡心切,近几年他凭着记忆动笔描绘了不少老家的故居图画。这些画虽说技法不很专业,但描绘的极为精致,甚至连画面上的标题都是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写出来的。能将老家故居默画出来,这对父亲来说,似乎成了晚年的一大本事,也足以令他为此自豪。每当他给我们介绍画面上那些老家故居时,就立即滔滔不绝,两眼放光。因为这些画使他仿佛回到了昔日故乡,勾勒出许多的往事回忆。
人一般上了年纪,往往身板欠佳或是心理状况衰退,这原本也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自然生理规律。父亲晚年能用自己的爱好颐养天年,对他本人来说是一份乐趣,对我们做子女的更是一种欣慰。也许是受到了我们的赞赏和画老家故居成就的激励,父亲竟然在画画的同时还动笔写起了《自传》。虽然稍逊文采,但字里行间叙述自然、朴实,颇具故事性。这本《自传》的付梓面世,既是父亲辛勤笔耕的结晶,也为我们展示了父亲昔日往事和家乡过去的那段历史。
2、
父母的老家地处山东“泰山之阳、圣人故临”泰安地区宁阳县的磁窑镇。这瓷窑镇原称“太平镇”,后因“大汶口文化瓷窑遗址”改为“瓷窑镇”。中国古代历史上许多著名人物,如西汉政治家王章、赤眉军首领人物刘盆子、汉末“建安七子”著名文学家刘桢(曾任曹操丞相)和三国期间魏国的名将于禁等著名人物均出生于磁窑镇。
父亲和母亲家两庄相距不是甚远,而且距泰山都很近。天气晴朗时,在家门口就会瞧见耸立的泰山峰顶。父亲说自己小时有一次和伙伴们在村边玩耍,见有一身材高大魁梧、头戴毡帽的中年男子骑自行车路过村旁。他和伙伴们当时好奇地跟在这人身后追赶了好一阵子。以后才听大人们说那骑自行车的男子竟是当时赫赫有名的冯玉祥将军。冯将军当时正在泰山“隐居”,偶尔下山“微服私访”路过村子,恰巧被父亲他们这帮孩童给瞧见了。
父亲小时候心灵手巧,既能写善画,又爱好吹拉弹唱,还在村里担当过儿童团长。在村里孩子们中,父亲也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记得前几年我陪同他回老家沿途经“卫驾庄”时,见村旁有对老夫妇闲坐,父亲便停留下来与他们交谈。聊了会,竟然才知道彼此在小时候就已熟识了。父亲与老翁从小时经常各自带着庄里孩童相互打架的往事说起;又谈到如何躲在壕沟里偷偷观看国共双方军队交火作仗的情景。由此可以想象父亲在小时,算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角色了。
土改期间,工作队有一位杨部长十分喜欢父亲。他特意将父亲安排在自己身边,外出开会办事都带着父亲一块走,而且还专门配了一枝小马枪让父亲背上。父亲当时背着枪十分神气地到处显耀,可把其他孩子羡慕死了。有一次庄上的孩子与另一庄的孩子打架输了,有孩子跑来让父亲去帮忙。他端着枪就跑去助阵,结果把那庄上的孩子全部吓跑了。杨部长得知此事后十分生气,狠狠批评了父亲,还当即把他的枪给没收了。尽管如此,杨部长还是很器重父亲。在结束土改工作后,他见父亲喜欢吹拉弹唱,便推荐父亲去地区剧团工作,可父亲却舍不得离家,不愿去。后来杨部长随军南下又打算带父亲一起去,也被父亲婉绝了。
杨部长南下一段时间后,给父亲家寄来一封信,谈到了自己南下开展土改工作的艰险。有天晚上,他正在四川的一个村庄寺庙内组织村民开会,突然有位村民急促走到身边悄悄告诉他,说是院子外面已被土匪包围了,让他马上脱身。杨部长当即拨出腰间驳壳枪将桌上的油灯打翻在地,举起枪朝庙门外一阵连击,随后趁着人群混乱冲了出去。他一面跑一面用枪朝两旁扫射,身后的土匪也对着他乱枪射击,穷追不舍。杨部长憋足劲一直跑了好几里路,等听不见身后的枪声才停下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腿部已被流弹击伤了。杨部长的遭遇对父亲来说与其是愕然,倒不如说是一大侥幸。否则他小小年纪跟着杨部长南下,还不知会遭受什么样的厄运。
在我外祖母的激励和东北鞍山大舅、大姨的支持下,父母结婚成家后,两人双双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离开家乡,奔赴东北加入了建设鞍钢的大军行列。
从农村到城市对父亲来说是改变个人命运的一个关键。如果说农村施展个人能力的空间过于狭窄,那么在到了鞍山后,他完全可以借助一些平台和空间让自己有所发展。当时我的大姨夫正在钢铁设计院工作而且还担任科长。凭着大姨夫当时的地位和背景,完全可以给父亲找份理想的工作。大姨夫见父亲喜欢写写画画,便推荐他到设计院作描图员,但父亲却对五颜六色的油漆感兴趣,于是就选择去工厂作油漆工。在参加工作填写个人履历时,他既不表明自己有何特长又忽视上报自己在抗战期间当过儿童团长和在土改工作队工作的经历,使得当时工作单位对他的任用造成疏忽。择业缺乏远见和忽视上报个人履历,对父亲今后的生涯不能不说都具有一定的影响,也成了他个人在晚年待遇和收益上无法弥补的缺憾。
3、
父亲年轻时帅气潇洒,讲究时尚,其相貌与五十年代一部电影《铁道卫士》中饰演“高科长”的男演员印质明很相像。他喜欢看电影,在东北工作期间,还产生过去长春电影制片厂报考电影演员的想法。
父亲吹拉弹唱都挺在行,而且乐感较强。虽然他不会识谱,可只要听别人唱什么歌,哼什么调,他立即会用乐器演奏出来。他至今开口讲话仍音质清亮,富有穿透力。如果年轻时好好培养或是专业老师指点一下,绝对会是一副男高音的好嗓子。正因为如此,他在单位集会活动中经常充当喊口号的角色。他历来是单位文娱活动的骨干分子并还当过文艺演出队的队长。他的大鼓擂得很棒,每逢单位搞一些庆祝活动或是参加地方集会游行时,都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此时他会将自己的头发梳得铮亮,戴着墨镜,身着白色衣裤,戴着白手套,派头十足地擂着大鼓,在游行队伍中十分显眼。单位的锣鼓队也因他在地方威名大振。
父亲性格外向,喜欢交友,每逢节假日总喜欢请一些朋友到家里家中作客小聚,还专好请一些吹拉弹唱的朋友在家中娱乐,惹得大人小孩围着观看,热闹非凡。过年放假时,他也会在家摆开桌子画画,此时我们都围在旁边静静地看他画画。他自己还用牛皮纸订了个大本子,将看过的电影中的人物和情景默画成画册给人欣赏。这本精心绘制的画册被一个矿长的儿子“借阅”后一直没还,据为己有。他还独创了一种“反体字”,具有一定的欣赏性。遗憾地是他没能坚持创作,以致这种技能独创成了昙花一现。
4、
父亲小时候只是读了点私塾。他觉得书读多了人并不聪明,因而瞧不起知识人。如果有喜欢的小说,他也会爱不释手的,比如《红岩》、《铁道游击队》这类小说他倒是百看不厌。他不喜欢我们看其它书籍。有次见我从废品站淘来一本文革前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三国演义》,竟然将这本书给收了藏起来,还对我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
父亲对我们的培养方法较为简单,坚信“什么人什么命”;子女成长顺其自然。我们兄弟姊妹在很多方面都或多或少地遗传了一些父亲的艺术基因。固然以往是因为缺乏了培养的氛围和环境,但父亲的这种宿命论观点对子女才能的培养和发展,主观上起到了消极作用。
5、
父母这代人不仅跨越了两个世纪,而且还经历了两个不同社会。他们这辈人的人生阅历和感悟都极为丰富深邃。他们生长在旧社会,既目睹了旧中国的贫穷和苦难,也经历了战争给家乡以及个人带来的灾难创伤,所以当他们迎来新中国诞生时,就会以饱满的热情和真诚让自己投入到新社会的建设,并对新中国充满了无限的感激和热爱。
父亲的生命时光里约有四分之一时间是在家乡度过的。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对他来说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时光记忆。他在《回忆》自传里用了较多文字和章节叙述了家乡往事,但很多地方叙述的还是有些缺憾。他跟随杨部长参加土改的这段重要经历写的太少;小时候将自己画的日本飞机轰炸村庄的画贴在村头墙上,惹得村民围观的情景竟然也漏写了。
父亲的生涯又有近四分之三的光阴是在湘南度过的。他将湘南视为了自己的第二家乡,也是矿山为数不多至今健在的元老之一。他亲历和目睹了矿山乃至地方的建设、发展和变化状况;经历了文革年代和见证了改革岁月的变迁。其见闻和感受显然不亚于对山东老家“回忆”的份量,应该值得浓墨重彩地书写一番。遗憾地是他对这段经历却是轻描淡写的叙述。这不能不说是他个人回忆《自传》中不足之处。但不管怎么说,老人家能在暮年为后人留下一份珍贵的个人文字《传记》,还是值得我们为此大为赞赏的。当然,在品赏父亲这份回忆录的同时,我们也期盼他在来日续写篇章,弥补从鞍山到湖南后这段经历回忆的空白和缺憾。
——2015年初夏写于澄观斋
2018年7月修改于墨尔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