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上

（一）三年，我停留在这里

在某个地方停留

候鸟一样，停留

2018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

我停留在了喀什塔什

一个昆仑山腹地，不大不小的乡

住进办公室改出来的宿舍时

修复了，门上生锈的锁头

接住了，悬在天花板的墙皮里滴落的水

让身后腐朽发霉的气息，撞到背脊

撞到我的衣衫，我的文字

木窗后边就是围墙，还有爬到山头的月亮

围墙的瘦影缓缓降落在我的脸上

与我并立，我的影子也降落

落在没有扫掉的烟蒂上，让我

和单薄的影子，孤独、成双

就要在这个地方，停留

让暗黄的灯光不痛不痒地打在身上

让这认命的停留，阻滞云的迁徙

让长空堆积出皱皱的痕迹，如波浪

而我，翘首、踮脚，更加靠近云朵

云上，孤独的雄鹰在盘旋

我长进泥土一样地停留

过往是身后的黄沙，未来是前方的河流

我越过塔克拉玛干沙海，在玉龙喀什河上游停下

我的身上溅满踏实的水花

乱石细碎

我是乱石，是羊儿喝到河水，收获满足的

岸沿。我停在这里

但血脉涌动

——像一团火正巧从思绪中燃烧

（二）恬淡，村里的时光

驻村的日子里

挑一些空闲

沿着村里的路走

路上很安静

车也不多

天很蓝，云很低

或跟洗衣服的古丽聊聊天

或给赶羊的买买提挥挥手

有时候风大

我就像一个自由的人

被风吹着走 

也跟风对着干

我什么想法都没有

路过的古丽和买买提 

都不关我的事

只是微笑地看着他们

我数着村委会到清真寺的步数

心里想着

可能会比上次用的步数更少吧

随手拍着天边的云朵

和自己影子的照片

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

经常会想

墙边晒太阳的老头

会不会是个猎人

（三）驻村，被时光打发

喀什塔什，我住了三年村的地方

那里日头强烈，黄昏温柔

很多个下午

我坐在光秃秃的山顶，把土坷垃掰碎了

连同要打发的时光一起

丢向未来

那时我还没有来得及想通

不知道，打发时间的人

也会被时间，无情打发

此后多年

我迎着朝阳驻村，追着晚霞开会

吃小食堂，出入田间地头

当年买的《易经》已经翻烂

却发现，生活没有容易

隐藏多年的体面，那么的不堪

疫情三年，改变了难缠的情绪

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静悄悄地

咳出一条玉龙喀什河

（四）冰山，亘古未变的冷峻

从千万年前，就挂着

一张冷峻至极的脸

经历万千沧桑

只有夏季才见你真切容颜

当其他山坡换上绿装

你依然冷峻高傲

远望一片苍凉

融入你的怀抱，才能

感受你冰凉的美景 

你离着尘世很远

你离着天堂很近 

蓝天将你拥抱，山鹰亲吻你的胸膛

你依然只让白云终日环绕

你冷峻高傲

用昆仑的风警告靠近的我  

用高原反应考验我的肉体

用至纯至美锤炼我的灵魂 

走向你，让一路风霜永恒回荡

走向你，冰封了文字

走向你，只能用零碎的语言

记叙你的圣洁，万年积雪

跳到我的眼睛里

白了两鬓，皱了眼角

魂牵梦萦

（五）草场，周而复始的美着

沙葱花开了，草丛浅处摇曳着紫色的花

一望无际处，漫山遍野的绿

薄薄地撒着一层淡淡的黄

这就是秋啊，昆仑山的八月

模糊得让人分不清

到底是盛开还是枯萎

哪里飘来的乌云

接连着几日雨的洗礼

天更蓝了，水也更充盈了

晚风更发地清冽了

面庞却触碰到了悠长的冰凉

草原的秋啊，你怎么来的这么匆忙

微风吹过，发出沙哑的沙沙声

似是要道别

是啊，并不是每一颗小草

都能枯萎成美丽的金黄

秋夜里一场雨

足以碎了它们所有的梦

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

成群的牛羊开始转场的旅途

无尽的草场即将进入沉寂的寒冬

枯黄的草场，诉说冬的残酷

凛冽的北风，孕育来年的希望

草场的美，周而复始

（六）玉河，流淌着月色的温柔

我与夜色相遇在玉龙喀什河

夜色温柔，我也温柔

在这流淌的月光中

河流奏着欢快的乐曲，哗啦啦啦

是二月的桃花盛开

挖玉人奏着欢快的乐曲，叮叮当当

是九月的残荷遇雨

我埋下一颗石头，在玉龙喀什河

等到下一个春天，便是一个个美丽的爱情

月光流淌在玉龙喀什河里

月光盛开在人们心里

让未来的逆流而上，过去的顺流而下

都在这里相遇

夜色中，

人们走进河流

听着四季往来

谈着前世今生

（七）断崖，一个听来的传说

昆仑冰山以北 

海拔三千六百米的天上 

黑山牧场安静地依偎在昆仑母亲的怀抱里 

那里有成片的青草和成群的牛羊，天空

永远那么蓝，永远那么深 

那里是著名的喀什塔什断崖

有一尊望着昆仑山深处的石头

喀什塔什的六月 

风吹开大山深处的褶皱 

草场返青，沙葱返绿 

古丽的羊群在南面高高的山岗吃草 

赶集的买买提坐在断崖边歇脚

多雨的七月 

月亮清亮的挂在天上 

河水静静地流向远方 

古丽和买买提围着篝火唱歌 

雄鹰守护在高高的山岗 

八月姗姗而来 

一场秋雨连着下了三天 

雨过天晴 

买买提连同天上的云彩一起不知去向 

只有古丽和雄鹰守候在高高的山岗 

草黄了，草青了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买买提又坐在断崖边歇脚了 

古丽看着他笑了

头戴花帽的爷爷说 

古丽卖掉了所有的牛羊 

要跟买买提去古老宁静的喀让古塔格

身穿长裙的奶奶说 

买买提不再回古老宁静的喀让古塔格 

要和古丽回到太阳落下的断崖 

可是后来 

买买提没有去太阳落下的断崖 

古丽也没有卖掉自己的牛羊 

买买提回到了古老宁静的喀让古塔格 

古丽留在了冬去春来的牧场 

变成了断崖边望着喀让古塔格的石头

（八）挖煤，黑色的金子

喀什塔什有三个煤矿，在溪水尽头的山里

山的肚子里是一个黑色的世界

黑色世界，金色世界

金灿灿的黑煤

红与黑，血与煤

库尔班是黑色世界的人

他和村里的几个人赚着金灿灿的钞票

他们额头上

顶着无数星星

却黑白颠倒，不见月亮和太阳

“老板，两瓶啤酒三斤烤肉”

库尔班阔气的英姿飒爽

黑色眼窝闪着亮晶晶的光

黑色的黄金时代

属于库尔班

乌黑的溪流冒着黑烟

黑色的怪柳随风扭着腰肢

绿水青山，金山银山

那一场整顿之后

库尔班又回到了草场

在绿色的草场上，用白色的羊儿

洗尽了黑色的眼窝，黑色的一切

（九）下山，恍如时空穿越

暮色垂下来时，我下了昆仑山

山道没有路灯

只好举着车灯和月光

顺着玉龙喀什河谷

一路蜿蜒，从3800米到1300米

越到开阔的冲积绿洲，沙尘越重

像是把喀什塔什和尘世隔开了一层纱

山上清澈，山下浑浊

半隐半显的安居房逐河建在山腰

昏黄的路灯

把牧民们忙碌的身影映在山崖

看久了，竟像回到很久以前的年月

那时没有钟表和历法

日子只是日子本身

罩着我们的月光

也同样罩着雨水、牧草、和冰山

若不是人的生死轮回

时间好像从未打这经过

山上的一切好像都变成了一场梦

又好像此刻才是一场梦

玉龙喀什河在耳边隆隆的咆哮

仿佛说，世间一切

何曾逃过时间流逝的法则

抵达和田的时候

弯月西沉，白杨森森

我知道蚂蚁在搬家

蛐蛐在等着进入睡眠

它们和我们一样

没有来世，也不需要往生

大家认认真真地

活好眼下这一刻

——2024年8月2日于和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