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泥泞

      
    有人说，”泥泞是乡村按在大地上的指纹”。因为这指纹，是有它的独特性的，城里，大大小小的的城里，是不太有这样的指纹的。是的，对于这句话，我二十岁以前的生命体会已经很多次证明了它的正确性的。

  我记不清上学时从泥泞的道路上经过了多少次了，有时候是步行，有时候是坐车，有时候是骑车——————坐车时候虽然感觉不到泥泞的湿滑和辛苦，但是却异常的颠簸。

  从记事起，印象中的江南农村，春天那淅淅沥沥的雨水总是无情地把无数条道路蹂躏成蒸熟了的年糕似的，那么糯软，那么松散。那泥泞，那坎坷，给了行人多少困惑和无助啊。古人之所以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我想，这时候的断魂，固然和思念亲人的亡灵有关系。因为，古代世界，或者说三十年前的农村，应该是地球人都知道的：哪里有雨纷纷，哪里就有泥泞。祭祀而至于断魂，这无疑也和泥泞有天然的联系，不然，就是再孝顺的人，要不是因为泥泞，也不至于断魂吧，毕竟死者已经死了，活人还得继续活。所以，古人对于泥泞是讨厌的甚至是哀伤的。雨前的路面，历来都像是超市里的年糕，坚硬而有型。不下雨的日子，乡村的路面，不但好走，而且鲜花盛开，其实行走在上面，不乏惬意。

  从小生活在江南农村，我小时候从来没有听过雾霾，台风，更不要说是沙尘暴，可是，泥泞常常是我们出门读书之人最头疼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泥泞就是我的天敌，常常给我制造麻烦，给我带来坎坷和崎岖。有一次，我在风雨侵扰的泥泞里行走，而且是雷电交加的两个小时，因为泥泞，或者说是泥泞带给我的疲劳，直接导致我免疫力直线下降。我生病了，住院了，后来休学了，自动退出党员发展对象了。于是，我失去了人生最为珍贵的一次机会————————毕业之后分配在省城的好机会。这时候的泥泞，其实就是扼杀我前途的罪魁祸首。我曾经想过，下一辈子都要和泥泞算总账，要它把从我这里掠夺去的全部还给我。然而，人有下一辈子吗？后来饿哦常常想：道路的泥泞为什么要给我人生之路带来泥泞呢？

   读高中的时候，家里第一次给我买了一部自行车，天不下雨的时候，从家里到学校八公里的水乡之路，倒也常常是鲜花盛开，阳光灿烂。然而，一遇上下雨，平时硬实的路面就像是没长骨头的叛徒，在雨水这个死敌面前，软得黏黏糊糊。在初春的乡村，如果连续下几天雨，农村人是不太出门的。不过，到了清明前后，正是应了“清明前后，撒谷中豆”的农谚，为了一年生计，农村人是闲不住的，也是不敢闲的，这就开始了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了，也开始了新一轮和泥泞的搏斗了。出工是泥泞，收工是泥泞，下到田里拔秧插秧耕田耘田就更是泥泞中的泥泞。这时候，泥泞甚至和肥沃是同义词，越是泥泞越是利于耕种。所以，从古到二十年前的农人，从利益出发，其实是喜欢泥泞的，也不得不喜欢泥泞，甚至，泥泞中的跋涉也是开心的。如此，乡间的路就倒霉了，来来往往，高一脚低一脚地无数人踩过，总会踩出一长串深浅不一，弯弯曲曲的脚窝。鞋被泥泞装扮成了花脸鬼，裤腿以下总是星星点点的，像是染上了绣上了小芝麻。那狼狈样子常常让人想哭有没有理由哭的。最败兴的是牛群走过或者拖拉机之类的机器碾过，一道深深的牛脚印或者车辙的痕迹，就像是大地上留下了丑陋的疤痕。水积在那里，几天都不能够干爽，恰像是没有愈合的伤口。每当我骑车从这样的路上经过，总是觉得懊悔不迭。心想：要是不骑车出来多好啊。这样的泥泞骑车出来，与其说是人骑车，毋宁说是车骑人————————那黏糊糊的泥巴会塞满轮胎和挡泥板之间所有的空隙，就像癌细胞死死地掐住病人的咽喉。那黏黏的泥泞耀武扬威，自行车也被彻底窒息死了。这时候，要么不断地用沾满泥泞的小棍子剔除车上的泥巴，要么，就让车和人来一个轮回，来一次彻底民主，也让车骑一回人——————人得扛着车艰难前行。这其实不是笑话，我就被自行车骑过若干次的。我想，在偌大的中国，特别是在多雨的南方，这样的情景以前其实是不少的。

你真要是陷入车骑人的窘境，最好不要遇到冬天，否则，你可就是大诗（湿）人了————————内外都是湿（诗）了：贴肉的衬衣因为人扛车累了出汗，绝对是湿透了的，外边的棉衣被雨水打湿。呵呵，泥泞和诗人，竟然有了联系。不过，这样泥泞的路，随着时代的发展，特别是随着近十年的中国大发展，正在慢慢地消除了。中国的地面上，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在近十年来，道路硬化已经形成了一种铺天盖地的气势，越来越多的泥泞正在逐渐消失，就像是当年被送走的瘟神————————泥泞正被一袋袋水泥，被一段段硬邦邦的路面给彻底送走了。

  看看现在硬实的路面，再回望来路，感慨良多。雨后的泥泞，被车轮，脚印，牛狗的踢印，践踏得满目疮痍，泥泞仿佛是路面的溃疡，好在，在中国许多地方，那段溃疡已经是一去不复返的了，因为时代在飞速进步。古代的成语“涸辙之鲋”“前车之鉴”，《辘轳女人和井》里的歌词：“前面有车，后面有辙”也总是离不开泥泞的，只有泥泞才能够产生车辙，谁看过水泥路上的车辙呢？诗歌里的“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总是离不开泥泞的，正是因为“梅雨时节家家雨”，作者的朋友因为惧怕泥泞，所以，才不敢前来赴约，而让作者闲得无聊，只好以下敲棋子剪灯花来打发时光。

走过泥泞，中国人，更准确地说是当代的中国人，其实会渐渐生出抑制不住的幸福感，荣誉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