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活了九十二岁,是个高寿的人。父亲为什么能有如此高寿,我想起了中国的一句古话:仁者寿。真的,仁厚的人,不虚伪的人,确实心地无私,坦坦荡荡,哪怕瘦,还是能够长寿的。
父亲一生做过不少好事。在1970年,父亲去到一千里地之外的地方探望在部队的儿子(我大哥),在家乡的县城,他捡到了一件崭新的棉袄。为了等那个马大哈一样的失主,父亲竟然在寒风凛冽的路口伫足而立,这一等就是四十多分钟。父亲对我说:“虽然寒风吹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可是,人家丢了东西多么难过啊。不要说四十分钟,就是再长的时间我也要等。”1985年春天,我在江西卫校读书已经一个学期了。过完年,我又要去到三百多里地(曲线距离)外的南昌去读书。一个姓许的老农民,说是因为他儿子在南昌住院治疗,他要到南昌看望他的儿子。只是他觉得南昌太大,他不认识路,说是请我给他带路。那个姓许的老农是个摘帽的四类分子,即使是到了八十年代中期,都有人看不起那样的人。可是,他竟然敢于让我带路,而且我当时是江西卫校一个小有名气的人,因为我的相声影响了不少人。即使没有相声,即使我不是个有些名气的人,我也不想给他带路。所以我义无反顾地说,我实在不想带路。可是父亲看在父老乡亲的份上,看着老许着急的份上,父亲求我给老许带路。这一带,就带出了麻烦来了。当我和老许走了三公里路,突然天降大雨,暴雨倾盆而下,大雨一连下了四个小时。到县城只有二十四里地,除去开始的三公里,后来我们走了足足三个小时。道路的泥泞可想而知。到了江西卫校,我就得病了。从此以后,我前前后后花去家里区额的医药费。我曾经提出说,是因为我给老许带路,才引起的身体疾患,老许应该负主要责任,至少,他应该来看看我们一家吧。可是父亲说:“算了算了,乡里乡亲的,他也不容易。”就这么几个字,他也不容易,把所有的痛苦全部背负在我们一家的身上。
父亲是龙舟上优秀的鼓手。即使快到七十岁,龙舟队还常常请他打鼓。后来,大家觉得他年纪大了,就不让他打鼓。父亲虽然身体棒棒的,要是干上个七八年,也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别人不让他过瘾,他也毫无怨言,也不争不抢。后来,别的鼓手实在不行,又有人想请父亲出山。这样要就要,不要就让走开,很多人是接受不了的,更别说是家族势力不小的父亲。可是,父亲还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些,而且,干得很卖力,很投入。那最后一次的挥臂击鼓,村里的龙舟队竟然还获得了全县第二名的好成绩。
后来,我分配了工作,在离开老家三百多里地的地方上班。这个地方有个特色医院,是专门治疗精神病的。老家的一些父老乡亲不想住院,请我给他们寄一些药物回去。我考虑到以前帮忙帮出了麻烦,一再拒绝他们的请求。可是,父亲一次次地打电话给我(那多半是在九十年代,是通讯很不发达的时期),说父老乡亲也实在不容易,能帮就帮一把吧。父亲说得多了,我才慢慢有所感动,给他们捎带过不少药物。
其实,在这过程中,父亲还从家门口的河里————互惠河里救起过一个女孩。这家人不但从没有感谢过父亲,甚至一个谢谢都没有说,父亲也从未提起过这件事,好像这事没有发生过(倒是旁人给我说过)。那一家人不感谢父亲其实是正常的。因为在平时,那家人虽然和我父母没有什么过节,可是,因为父亲的过于憨厚,那家人还喜欢揶掖父亲的。就是这样一家人,父亲不但救起了他家的女孩,而且给他送到家里。可惜,他家也许是过于刻薄,后来,他家里出了大事情了,十分不吉利的事情。
父亲,就是这么个憨厚的人。父亲其实也有想得开的事情。父亲喜欢到处走走。我老家的一些长辈,因为他们的孩子都不错,而且孝顺,这些叔叔们手里有几万元存款。可是,当我请他们到我家里,到他们的侄子家里来玩,他们却显得那么地生分。父亲手下常常手头不宽裕,最多也就是一千多元钱,可是,父亲活得实在,活得潇洒。哪里好玩他就去那里,他常常迈着老迈的麻杆似的瘦腿,十几里地跑去看戏。他很喜欢到几百里地之外的我家来玩。也许是喜欢活动,喜欢看新鲜,也许是比较仁厚,父亲从来都没有生过病。
更为奇怪的是,父亲大去的时候,那种方式让无数人叹为观止。2014年7月7日,父亲已经休克了二十多分钟。除了大哥,我们都在。两个姐姐大喊,爹啊爹啊,你再等等吧,你的大儿子还在广州,还在你孙子那里啊。再等等吧,不然父子不能相见多不好啊。父亲真的再一次睁开了眼睛。一直到第三天,那时候,哥哥从广州回来已经十几个小时了,父亲才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也许父亲喜欢出去看看,出去走走,也只是给他添寿,可是,一个已经逝世的人竟然喊得回来,这不能不说是父亲仁厚的德行起了作用。
仁者寿,这样看来,我真的相信仁者寿了。这似乎和赠人玫瑰,手留余香是一个道理。不知诸君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