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之前没见过豆腐乳这东西,但是听说很好吃。
村里邻居家的爷爷做牲口买卖,走南闯北的见识广。一日傍晚,来我家串门喝茶,邻居家爷爷与我父亲谈天说地,聊他去外地遇到的奇闻异事,风土人情。他说曾经在一个朋友家里品尝到一种非常奇怪的食品,是豆腐放臭长毛后做成的,切成一小块块地密封在瓷坛子里面。放两个月后汤汁的颜色变成血红的,是鲜艳的血泼洒在上面一样,瓤子是黄黄的,像小孩画画用的蜡笔涂出来的亮黄色。吃的时候,用筷子挤一豆粒大小,抹在玉米面饼子的尖上。那红里透着黄的颜色就像画家手里的染料一般,油彩连同鲜香的味道让饼子瞬间就充满了诱惑。轻轻的咬在口中,慢慢而细细地咀嚼,悄悄地咽下去,香甜可口又滑溜溜的,它顺着舌尖下到食管,整个过程令你回味悠长。此时,在邻居爷爷绘声绘色的描述中,那剌嗓子眼的玉米饼子,简直比过年吃的白面馒头要好吃过百倍,在不知觉中就把大半个饼子咽到了肚中,甚至连饼子上那块焦糊的皮也舍不得丢掉,连同抹着的香料一起吞了下去。邻居爷爷说,这东西简直就是人间美味,等下次倒卖牲口赚了钱时,一定买几罐回来,过年过节走亲戚时带着张扬一下。
在没见过豆腐乳之前,脑海里它的样子一直是邻居爷爷口述的模样。在我的印象里,豆腐乳像是一小块蒸熟的南瓜,黄澄澄金灿灿,放进嘴里,蜜汁流淌,香酥可人。
十二岁上初中要住校,学校在离家二十里外的镇上。那个年代,学生每周都要自带干粮和咸菜去学校。家境好的,带的干粮是白面馒头,家里穷的,干粮是玉米面的饼子或窝头。咸菜却几乎是一样的,都是白萝卜放进腌菜缸里,用盐水浸泡的,颜色或黑或青,味道只有一个,就是咸。那时候,炒菜是奢侈品,学校里只有在老师的食堂才能见到,有时在校园里能闻到,但是能品尝到的是极少数的人。萝卜咸菜,才是多数学生的三餐主菜。那时,年纪小,爱活动,正是长身体的阶段,也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时候。往往还没到周末,多数人从家里带的那罐子咸菜就吃了个底朝天,吃饭的时候就剩了手里攥着的干粮。家里穷的只能忍一忍,咽着白水去啃干粮,脸皮厚一点的就去尚有余粮的同学那里去蹭咸菜,只有熬到周末时,才能回家补充咸菜。那些家里有点钱的学生,咸菜吃没了,就会去镇上十字路口的咸菜铺里去买。能吃上咸菜铺里的咸菜的学生,就是富裕户的象征,脸上洋溢着自豪,会昂着头走路。
镇上的咸菜铺,在集市的十字路口处,是用木头钉成的小屋,下面还有四个胶皮轮子,虽然春夏秋冬都没有见它挪动过地方。小屋有个不大的门,还有个敞亮的窗子,窗子的门平日里大开着,从远处就能看到里面摆满了各色的塑料盆。走近了去看,不同的盆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咸菜,有白萝卜、胡萝卜腌制,也有榨菜、大蒜、油豆角、鬼子姜腌制的,有整个的,也有切成片,剁成丝的,酸甜苦辣咸,五花八门,琳琅满目,色味俱全。独有窗子最里面的那个盆不是塑料的,而是个青瓷釉盆子,盖子敞开着,整齐地排列着一块块方状食物,娇滴滴红艳艳的,像是刚涂上去的红油漆一样鲜亮。这时,邻居家爷爷描述的神奇美物就浮现在脑海里了,再去看那盆中的方块,我一眼认定这就是传说中的整日心心念念的豆腐乳了。
坐在小木屋里的男子是咸菜店老板,一双木制拐杖斜躺在窗子边上。他看人时从来不是正视,脖子始终歪着,模样倒是白净,据说是小儿麻痹症导致。但是咸菜店的老板脑子转的飞快,算账找零不需要打算盘,说话也利索。
窗口一戴鸭舌帽学生模样的正探头探脑挨个盆地,鼻子差点蹭到咸菜上。
“什么看?把地瓜脑袋缩回去,舌头快掉咸菜上了。”
“腐乳,多钱一块?”急忙缩回去的鸭舌帽问。
“六分一块,一毛两块。”屋里人没抬头,手里用塑料绳开始编网兜。
“五分一块卖不卖?”
“一边去凉快,不卖!”屋里的抬了抬头,歪着脸瞪了鸭舌帽一眼。
鸭舌帽看了看站在旁边不敢吱声的我,用手捅了捅我的胳膊,“咱俩一起买,咋样?各省一分钱。”
“好。”我不假思索地答应着,随手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五分钱递给了他。
“来两块,我俩一人一块。”鸭舌帽神气的拿着一角钱冲小木屋里喊到。
屋里的人盯了他一眼,满是狐疑的看了又看他,然后又冲我凝视了一会,这才伸手过来接我的玻璃罐,又满是厌恶的把鸭舌帽的铝饭盒也拽了过去。屋里人用手从墙上的筷子笼里取出一双,用毛巾使劲擦了几下,小心翼翼地伸进青釉瓷盆里,夹起一块红艳的小方格轻轻地放到玻璃罐里。抬头望了一眼鸭舌帽,低下头去在盆里寻了一块小一号的方格,放到那个铝制饭盒里面。然后,把用过的筷子在桌上盛着清水的小铁桶里涮了涮,继续用毛巾使劲擦了几下,重新放进墙上的筷子笼里。
“能否加勺汤啊?”鸭舌帽看了看饭盒又看了看店老板,声音不大不小地问了一声。
屋里人抬眼看了他一下,停顿了几秒钟,拿起在墙壁上挂着的不锈钢小勺,在瓷盆子的边上轻轻的挖了一下,迟疑了一下,把勺子递到我的玻璃罐前,歪歪的一斜,鲜红的汤汁就沿着玻璃罐的瓶壁流了下去,遮盖了玻璃瓶的半个底部。
屋里人把勺子放在清水里晃了一下,又用毛巾去擦。
“那个铝饭盒,也来一勺。”
“两块,就一勺。” 屋里人并不抬头,继续擦拭着勺子。
“别啊,那是他的,我的还没有呢。”鸭舌帽的腔调里没了刚才的神气,语调里多了些乞求。
“两块就一勺。”说着把勺子挂到了墙上。
“刚才我看见来的那个长辫子女生,就买了一块,你咋给了她两勺汤呢?”鸭舌帽有些急了。
“卖给你,就是一勺。”
“你喜欢长辫子,怪不得你头歪呢,原来心眼也是歪的!”
“你再说一遍!” 屋里人歪着头盯着他。
“不给我加汤,就是歪脑袋!直不起来!“鸭舌帽说完,看见屋里人斜着的脑袋一下子竖了起来,而且已经用手去拎那双斜躺在窗边上的拐杖。鸭舌帽见状感觉情景不妙,匆忙端起自己的铝饭盒,撒丫子就跑了,边跑嘴里还边骂着歪脑袋。
离开咸菜铺,我双手端着玻璃罐轻步的走在低矮不平的土马路上,小心翼翼地把瓶口放到鼻腔处闻了一下,一股奇怪的清香飘了出来,这股清香竟然与记忆里甜瓜的味道有天壤之别,更加勾起了我要尝一口的愿望,忍不住把手指头伸了下去,油油腻腻的,又松软黏糊,戳了一点点把手指拿出来,指尖上红红黄黄的煞是好看,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竟然是咸的!豆腐乳竟然是咸的!而且不是南瓜的味道。但是,这咸里带着香气,是一种从未尝过的,未曾预料的,想也想不到的味道。
从家里带来的馒头已经在教室的房梁上放的干裂,放在食堂的蒸笼上加热后,变的松软而温和。按照记忆力邻居爷爷的动作,用筷子在玻璃罐子底的豆腐乳上轻轻戳了一下,筷子尖上挑了玉米粒大小一块,均匀抹在还冒着热气的馒头上面。红黄的腐乳就镶嵌在了白白的馒头上,仿佛皇冠上顶着一块金灿的红宝石,进到嘴里,白面与腐乳就自然得融为一体了,酥甜与咸柔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天然绝配得佳肴,闭上眼睛反复地咀嚼,口舌生津,余香回甘,回味无穷。
“哎哟,买豆腐乳了啊。”旁边的同学看到了,露出了一副谄媚的嘴脸。
“嗯,只买了一块。”我悄声的回应了一句,像是警告,也是哀求。
“我尝一点。”他拿了一块馒头,奸笑着走了过来。没想到却引来了群,眼神都聚焦在我的玻璃罐上,仿佛深夜里一群冒着绿光的狼眼。
“你应该给卖咸菜的多要两勺汤的。”一位来晚了的同学,拿着整个的饼子悻悻的说,眼神却没离开那只比狗舔的还要干净的玻璃罐,带着无限的遗憾,嘴里不住地埋怨着。
多年以后,见到餐桌上盛有豆腐乳的玻璃罐,总能想起这段有趣的往事,见到两鬓渐灰的同学,总是要提起他当年用馒头蘸豆腐乳汤的表情,开怀大笑后,总能看到笑出的片片泪花。
近两年体检时血压在升高,大夫提醒说,不能再吃盐分高的食物了,尤其是咸菜一类。我悄悄去问大夫,这豆腐乳能否可以吃,这可是我的命。大夫笑着说,要少吃,血压高也是人命关天。唉,人到中年,开始惜命了。但是看到拿心爱的豆腐乳,总还是忍不住要吃上几口。后来,为了管住自己,尽量少吃。但是进了超市后,结账时,总会发现有一罐腐乳会自己躺进购物车里不肯出来。
在别人看来,一块豆腐乳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其实我也纳闷自己为何对豆腐乳有这么浓重的情结。周敦颐在《爱莲说》里表扬“莲”像君子,“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我文笔粗拙,写不出对腐乳的赞扬。但是,二三十年以来,酱菜店里的豆腐乳,依然躺在青瓷盆子里、玻璃罐子里,没有华丽的包装,没有浓妆的遮掩,却数十年保持着不变的容颜,始终如一的口味,这不正是一个人内里最优秀的品质么。它不分贵贱贫富,可以在农村的三餐饭桌上,也可以在五星级酒店的餐厅里。贫贱不移,威武不傲。就像一位历经沧桑的中年人,“腹有诗书气自华”,无惧岁月,与时俱进,不随波逐流,又保留着传统,这难道不能与周敦颐的“莲”相媲美么!
呜呼,不说了。我承认是这香艳的腐乳诱惑了我,我甘愿做腐乳的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