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惜爱
今天我们观山看水,大多是奔着历史名人去。天南地北的山水虽然风光迥异,但到底都是大自然的造物,过眼即忘。能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或者顶礼膜拜的,是因为那里的山水曾经哺育、濡染过我们心中景仰的人。人赋予山水性情,山水给予人灵性,山水与人相互辉映,相互成就。千载之下,人不在了,而山水仍被后人所铭记。
清远市阳山县,曾经是韩愈的贬谪之地,而今地因人而名,山山水水都姓韩,为天下人所认识和向往。贬谪流放,对于诗人而言是不幸的,但对于阳山,则幸莫大焉。
韩愈的一生坚守儒家正统,刚正直言,不平则鸣,在唐贞元、元和年间,十七年中遭贬七次之多。第一次于贞元十九年十二月,由监察御史贬为连州阳山令,第二次于贞元二十一年量移江陵法曹参军,第三次于元和二年春夏间自国子博士分司东都,第四次于元和六年岁末自职方郎中下迁国子博士,第五次于元和十一年五月自中书舍人降为太子右庶子,第六次于元和十四年正月自刑部侍郎贬为潮州刺史,第七次于元和十四年十一月量移袁州刺史。翻看韩愈那些年的履历表,可谓是跌宕起伏,一波三折,仕运总体呈下降的趋势。
两次南贬,对诗人是沉重的打击。贞元十九年(803),韩愈三十七岁,上书论天旱人饥,得罪权贵,被贬为连州阳山县令,这是韩愈第一次因言获罪。元和十四年(819),韩愈五十一岁,谏迎佛骨,激怒宪宗皇帝,被贬为潮州刺史,这是韩愈第二次因言获罪。“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屈原式的忠臣被放逐的悲剧在韩愈身上上演,想必他的政治理想已经破灭了吧。与精神受挫同时来的,还有万里投荒带给身体的磨难。中唐时代的广东尚是瘴疠荒蛮之地,阳山距京城三千八百里,潮州距京城六千八百里,“鸟语夷面”,经济文化极其落后,生存环境极其恶劣,韩愈身处其中忧恐凄凉。
但恰恰是在人生最幽暗最痛苦的时期,诗人创作了大量诗歌,给稍纵即逝的历史留下了文字的记忆,为贬谪之地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
韩愈两次南贬,都是从京城出发,先走蓝武驿道,再舟行水路。一路贬谪一路诗,他沿途写下许多关于地方山水、景物、风俗、人情风貌的诗作,如今从这些诗中仍可看到当年的社会情状。初贬阳山,韩愈舟行连江同冠峡,留下了著名的山水诗《同冠峡》,开头两句“南方二月半,春物亦已少”,被史家认为是韩愈进入阳山的确切时间标识。再贬潮州,韩愈与陪伴同行的侄孙韩湘,路过增城的增江口,留下了《宿曾江口示侄孙湘二首》,描写增江口水势泛溢的情景,诉说民生疾苦以及个人茫然不知所之的凄然。这两首诗是增城历史上流传最早、记载最明确的名人诗作,在《增城县志》中排在诗文序列的首位。
唐代的阳山地僻偏远,地广人稀,生产方式仍是落后的刀耕火种。韩愈不仅带来中原的先进生产方式,还带来中原的先进文化,他课农桑、促教化、开民智,为当地百姓作出极大贡献。阳山史志认为,阳山从荒蛮走向文明,是从韩愈开始。
韩愈始终是一位诗人,他除了当好阳山的父母官,还以诗人的情怀关照这方山水。游山玩水,县斋读书,友人酬唱,访问民生,教育民众,他处处涉足,处处留诗。据载,韩愈关于阳山的诗作有四十一首,这些诗有的作于赴阳山途中,有的作于任上,有的作于事后追忆。有写自然景物的,如《同冠峡》《次同冠峡》《贞女峡》《宿龙宫滩》《新竹》《千岩表》《山石》等;有写县斋读书的,如《县斋读书》《县斋有怀》等;有写与当地佛道人士交往的,如《送惠师》《送灵师》等;有与写朋友同僚交游唱和的,如《叉鱼招张功曹》《答张十一功曹》《李员外寄纸笔》《梨花下赠刘师命》《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送区弘南归》等。诗歌记录诗人的行迹,从这些诗作中,我们大体可以看见那时候的诗人和阳山:诗人虽然清苦、寂寞、苦闷,却也温暖温情,有着执著向上的情怀;阳山虽然闭塞落后,可也是一方美丽、平静、祥和的土地。
在韩愈的朋友圈中,张功曹就是张署,与韩愈交谊最深,两人同在朝廷任监察御史,同因论天旱人饥被贬,同贬僻远南方。两人结伴南行,韩愈先送张署到临武,再独往阳山,他们诗文唱和频繁。李员外是郴州刺史李伯康,与韩愈交好。刘师命本是洛阳人,跟随韩愈读书求学一年,学业大有长进。慕名跟随韩愈在阳山读书的,还有海南的区册、区弘,他们两人与韩愈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
韩愈离开阳山一千二百年了,但阳山人从来没有忘记他,他的遗迹和影响仍然留在阳山,他似乎从来就没有离开阳山。如今,当人们走进阳山,去追寻他的足迹,仍满眼可触他的印记。阳山人把新建的城央公园命名“韩愈公园”,把他当年盘桓的山命名“贤令山”,把他当年住过的县衙改建成“韩愈纪念馆”,把他当年流连的读书台、驻足的千岩表、静坐的松桂林建成抚古思今的旅游景点,把千百年来韩愈在阳山的所有关联——物质的、非物质的遗产,以及后人忆韩、景韩的一切,全都聚集展现。泛舟连江,你也不能不记得,韩愈曾经过写诗的同冠峡、贞女侠、龙宫滩,那里的风景依然些许对应着诗句描述的旧模样。
自从韩愈来过,阳山的山水与人文,全都带上韩愈的色彩,韩愈的精气神,那是傲然向上,充斥于天地间的浩然正气。《新唐书》关于韩愈为阳山令这么表述:“有爱在民,民生子,多以其姓韩。”中国人取姓讲究血脉传承,民生子取姓韩,那是怎样的尊崇,历史上能有几人得此殊荣?诗人不幸山水幸,阳山因韩愈而走向文明,韩愈因阳山而更加出名。
韩愈到阳山是历史的偶然,他作为贬谪官员而来。贬谪,古代朝廷对官员的一种政治惩罚,是统治者对官员的掌控和拿捏。贬谪官员,许多时候不过是权贵随意加个罪名,把不喜欢的人从朝廷打发到地方上去,越是不喜欢,打发去的地方越远,恨不得让他们永世不能回。被贬之人常常是忠臣,他们高蹈不群,刚正不阿,虽九死而犹未悔,表现出的是刚直得有点傻的硬汉形象。他们的存在,让历史黑白分明,是非易辨,清流常在,推动时代正向前行。
开启忠臣遭贬这种贬谪模式的,是战国的屈原。屈原的楚国,怀王、襄王昏庸,子兰、郑袖奸邪,屈原忠而被放,绝望自沉。汉代的贾谊,虽然处在相对开明的“文景之治”,也没能改变贬谪的命运,紧随屈原的脚步被放长沙。唐代和宋代,贬谪现象最平常,今天我们读唐宋诗词,那些留下千古绝唱的诗人,几乎都不同程度地有过被贬谪的经历,有的甚至一贬再贬。比如,苏东坡诗文成就影响最大,却是“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轮番遭贬直至天涯海角。与韩愈同时期的诗人,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元稹,因为涉及朝廷党争,均被贬至南方,柳宗元被贬永州、柳州,刘禹锡被贬朗州、连州,白居易被贬江州、忠州,元稹被贬江陵、通州。他们所去的地方,都是当时的下郡或中郡,遥远荒僻,条件恶劣,他们在其中任县令、刺史,或是有职无权的司马。他们中,韩愈的运气算比较好了,虽然去了几个贬所,但前后加起来不过几年。刘禹锡则一生辗转于贬途,“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二十三年啊,对一个曾有鸿鹄志,想要“致君尧舜上”的知识分子来说,就是一辈子光阴的沉沦。柳宗元最悲惨,四十七死在柳州,他文学成就高,与韩愈共同倡导古文运动,一生留有诗文六百余篇。
当然,我们也要看到,贬谪的残酷与悲情是相对而言的。在古代社会,相比于司马迁时代无钱买命即宫刑的屈辱,王阳明时代官员动辄廷杖致死的残暴,吕留良时代文人学者一不小心即落入掘墓鞭尸、株连九族的文字狱,唐宋时代的贬谪制度已经算文明进步,对知识分子官员已经算爱护仁慈了。换一个地方做官还是官员,只是距离权力中心遥远而已,同样可以为老百姓服务。只不过,个体的生命时光是短暂的,社会赋予个人的机会毕竟有限,当阻隔重重,壮志难酬,生命蹉跎流逝,诗人所感受到的痛苦仍然是巨大的。
诗人不幸山水幸。那些不得志的贬谪文人,他们在政治上无用武之地,就把热情、才情、人生抱负转移到诗歌创作上,把被抛弃被囚禁的生命体验融进诗歌,写下了数量众多且质量上乘的千古诗篇。据载,韩愈一生创作诗歌四百余首,其中关于阳山、潮州两次贬谪的诗作就有八十多首,占全部韩诗的四分之一。诗人经历人生苦难,长歌当哭,泣血吟唱,那些具有深沉悲剧意识的诗篇最能引起共鸣。千古同怀,这也许就是今天的我们,读历史上贬谪诗人的诗作,为何如此心旌激荡的缘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