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影杂谈
李惜爱
香玉和花妖
刀郎的歌曲《罗刹海市》风靡一时,风行的焦点集中在歌词对现实的讽刺意味,特别是有人对号入座,更使这首歌具有批判意味。后来,《花妖》出来了,仍然还是改编蒲松龄《聊斋志异》里的小说,不过这首歌没有批判,只有浓郁的忧伤和哀怨。正因为远离了是非中心,《花妖》这首歌更显艺术的典雅和庄重。
《聊斋志异》收录短篇小说四百七十多篇,讲人妖鬼怪,刺贪刺虐,故事的广泛性和艺术性鲜少有书能及。古代的短篇小说影响大的并不多,在《聊斋志异》之前,有《唐宋传奇》,侯孝贤的电影《刺客聂隐娘》,就改编自《唐宋传奇》中的同名小说。好故事是永恒的,经历多少朝代仍被传唱,或者换一种形式重新讲述,或者以同一种形式进行艺术再创作。
人的思维需要火种点燃,只要有一根火柴,思维就可发散至四面八方。短小精悍想象力丰富的古代小说或笔记,就是后人创作的火种。读李汝珍《镜花缘》,惊讶于域外之国的怪诞,感叹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读过《山海经》,方才找到其中奥秘,原来那些怪诞的海外小国,《山海经》都有写到,只是所述简单,一二句话而已,后来的作者以此为基点,想象扩充成长文。
刀郎创作歌词,对《罗刹海市》和《香玉》进行了较大的改编。《花妖》来自《香玉》,这是一个典型的人妖相恋的故事:崂山清下宫里,黄生寄身其中读书赶考,与道观里的花妖(树名“耐冬”,也称石络,即白花藤)香玉相知相恋。香玉原身为平康里女子。花妖香玉被移植到富贵人家,水土不服而夭亡,黄生悲痛不已。香玉的姐妹绛雪(牡丹花妖)现身陪伴黄生,但黄生仍思念香玉。香玉重新投胎为花鬼与黄生相聚。黄生死后魂寄清下宫,与香玉、绛雪相厮守。后来老道士死,小道士当家,小道士不知爱惜花树,白牡丹和耐冬均憔悴死。花妖与黄生魂飞魄散,永生永世相随于三界。
蒲松龄关于花妖的故事,突出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冲破层层阻碍,生死相依。背景是蒲氏一贯喜欢的深山、道观、书生、妖女等所组成的人鬼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妖鬼无界限,现实中得不到的一切都有圆满的结局。
刀郎《花妖》有所不同。因为错投了胎,阴差阳错,人与妖、君与妾不能出现在同一时空。“我在时间的树下等了你很久”,彼此间痴痴等待,无奈造化弄人,错拨了罗盘经,时空交错,终不能相逢。《花妖》表现的是在不可控外力下现代人的无奈。
刀郎预告推出歌曲集《山歌寥哉》,歌曲陆续面世,均以聊斋故事为创作素材。
每个女子都可能是艾玛
一个女人是怎样走入绝境的?莫泊桑《项链》的主人公马蒂尔德,以十年的辛苦揭示,是虚荣和欲望。不满足于现状,耽于不切实际的幻想,对物质生活有超出自身阶层的执拗追求,女人沉迷于此,往往害己害人。一条项链的事件必然会发生,还好是十万法郎,夫妻同心,十年辛苦就偿还了。值得庆幸的是有个好丈夫,更值得庆幸的,是惹的事不够大,有回旋余地,懂得悬崖勒马,不至于一条道走到黑。
因虚荣与欲望而导致无法收拾的,有福楼拜小说《包法利夫人》中的艾玛,她的故事是马蒂尔德故事的升级版。艾玛超出实际能力享受的,不仅是项链,还有更多与高级享受相匹配的浮华,比如华美的衣服、家具用品、美食,以及带来浪漫心悸的情人。虚荣的女子往往有忠厚老实且不太懂得女人心的丈夫,其实路瓦裁先生和包法利先生对妻子够体贴了,自己辛苦干活,妻子可以悠闲在家当专职太太。路瓦栽先生是教育部的小职员,包法利先生是乡镇医生,地位虽不高,但相比更多的靠流汗吃饭的庄稼汉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能够让妻子不用干活衣食无忧。村镇里的人,包括教堂里的牧师,都认为艾玛应该满足和幸福。但艾玛既不满足也不幸福,她还想要更多,那不是丈夫所能给予的。欲壑难填,于是就透支,透支金钱,超前享受,透支感情,投入别的男人怀抱。最后艾玛欠下巨债,财色两空,绝望而死,没有人能救得了她。
电影通过声音和画面塑造人物,比小说更逼近现实,更有震撼人心的视觉效果。若干年前看的小说,如今已淡忘得差不多了,当看到这部改编自福楼拜同名小说的电影《包法利夫人》(苏菲·巴瑟斯执导,2015年),艾玛的形象又鲜活地出现在我眼前。
艾玛本为农家女子,享受欲望以及不切实际的幻想是教会学校培养起来的。弹琴,唱歌,读爱情小说,各种礼仪,学习怎样做一个高雅太太,怎样俘获男人——教会学校似乎是为培养贵妇人而准备。处于宗教氛围而不信教,处于清规戒律而反叛戒律,学习一肚子的虚假与虚伪。这是艾玛思想的根源。
电影中的艾玛美丽而空心,常常闯出祸来,却茫然无措,一个错误接着一个错误,我们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陷入绝境。事实上,每一个女子都可能是艾玛,只是不同程度而已。艾玛的悲剧与时代无关,一切根源在于人性。只要有欲望存在,每个时代都有艾玛。批判马蒂尔德和艾玛的虚荣,就是批判我们自身的虚荣。我甚至庆幸,在充满沼泽的青春期没有捅下篓子,得以平安度过虚荣心爆棚的年轻时代。
老子的哲学思想,比如看淡物质,少私寡欲,见素抱朴,这或许是治疗“包法利夫人病”的良药。遗憾的是,人在年轻时候往往不懂这个道理,特别在物欲横飞的今天,每个人都看惯了奢华。但一个普通人即使再寻求改变,过的仍是普通人的生活。而人群中的大多数,都是普通人。
穿越过去寻找爱情
“如果时光倒流年,我要……。”这句话你我都说过,也听别人说过。说话的人流露出无限遗憾和畅想,似乎时光真的倒流,就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来。
对于普通人来说,能够穿越到过去的,更多想去寻找一段爱情吧。《时光倒流70年》(吉诺特·兹瓦克执导,1980年)的男主理查德,就穿越70年的时光,去见美丽的女主爱丽斯。两人一见倾心,一夜温情,却由于一个小小的疏忽,男主骤然回归现实,爱情无疾而终。男主痛彻心扉,竟选择死亡,与女主在幽冥之境重续爱情。这个故事看起来像一个古老的童话。
那个引起剧情反转的疏忽是掉到地上的一枚硬币,男主穿越前放在西装口袋里的。因为这个致命的错误,男主立即被时光机器召回现实世界。情节进行到此,画面空间转化,跳切突兀,看起来感觉愕然,因为之前并无相关禁忌的暗示。当然啦,童话可以不讲逻辑,可以省略过程,不必问为什么,事情的发生,人物的去来,都可以随意安排而不受现实条规的约束。今天玩穿越的网络小说,大多也是这样一个套路。
在电影中,男主和女主有前世的因缘,老妇人爱丽斯在一堆年轻人中选中大学生理查德,交给他一只金表,一句神秘的“come back to me”,引发许多悬念。八年后男主成为一名剧作家。时间来到1982年,某日理查德外出度假,入住当年女主常住的旧旅馆,见到女主年轻时候的一幅画像,那时候的她是风靡一时的明星。理查德心有眷恋,由金表作牵连,进入梦境,来到70年前的那一天,与女主相逢。看起来像是命中注定,两人注定要相爱,而且直截了当,免去了细枝末节。影片中男主入梦颇费思量,将人置身于旧环境,住着旧时的房间,穿着旧时的衣服,对着旧时的物品,重复听一个过去的时间和故事,强行让自己入梦。
这样的经历我们也曾有过,有时候梦来,有时候梦不来。太过刻意与心急,梦可能就不受召唤了。男主梦醒后想要重新入梦,却无论如何都失败。就像我们梦后醒来,想要重续前梦而不可得。
乘坐时光机器穿越到过去,寻找一段爱情,这样的故事《牡丹亭》讲过。杜丽娘游后花园,遇见春光美好,草木葱茏,心神困倦,白日做梦,与书生柳梦梅私定终生,爱情缱绻。情不知所起,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谱写了一曲倩女离魂的生死恋。《时光倒流70年》的理查德也因情而死,为不同时空无法触及的爱情肝肠寸断,以命相许。茫茫人海中,她选定了他,情根就此种下。就如《红楼梦》里的宝黛,木石前盟,凡间作伴,荣国府两人初见面,宝玉开口就是“这个妹妹我见过”。这个对白,与“come back to me”,同样具有童话的色彩。
做一场梦,一场美丽的梦,一场生死相依的梦,经由银幕或荧屏,经由画面和声音。看的人端坐幕下,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未尝不是作为观众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