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语

灿烂了半个春天的木棉花凋谢得差不多了，有的树已经谢完最后一朵花，有的还强撑着小半树的残红。地上残花狼藉，花色逐渐与泥土接近，它们要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我一直关注着校园里的木棉树，它们几天变一次样，在众多的花木中算是善变的了。去年秋天，树上叶子尚浓绿，巴掌大的叶片层层叠叠，覆盖着高高的树干，与周围的树木并无两样。没有花朵点缀的绿树，属于人海中的普罗大众，容易混迹于世。寒假离校前，树叶已经变黄，零星有叶子掉落，落得少，树底下寥寥无多。

春季学期回来，木棉树开始大规模落叶，有时候一夜醒来，黄叶铺满地。香樟树、小叶榄仁、万紫千红、扁桃树、人面子树等等，也都争先恐后飘落叶。广州的树木比较特殊，落叶不在秋冬，而在春天，树叶不是被寒风冷雨摧落，而是生命进入衰老阶段自然陨落。南方天气温润仁慈，于树而言最有体会。

木棉树叶越来越少，到最后，叶子一片不剩，全让位给红花。绿叶辞树，绿叶对根有情义，对花也有情义，把舞台让出来，把时间让出来，让花朵独领风骚。这是何等的豁达通透！

不知什么时候，木棉树上开出了第一朵花，红红的，立在稀疏的黄叶旁。接下来的日子里，花开得越来越多，乍一看，满树都是酒红色的花朵，艳丽得让人离不开眼。

香樟大道口有一株大木棉，半树是张开的花瓣，半树是含苞的花朵。枝条清疏，站定仰望，能数得清树干上伸出多少根枝桠，每个枝桠上有多少朵花。花开的季节，木棉花没有叶子的遮掩，花朵一览无遗，坦坦荡荡，赤诚以待。可能再也没有花像它们那样不饰遮掩了吧。广州把木棉树称作英雄树，英雄的顶天立地和赤胆忠心，都可从木棉树上见到影子。

香樟大道往右拐，又有两株木棉树兀立，枝上挂着疏朗的红花。我忍不住向一树绯红走去。地上掉下几朵残红，远看如啄食的小鸟。我无比怜惜地捡起来，捧在手里，揣在怀里，心旌摇曳，像是拥抱着整个春天。花蒂新鲜，花瓣水灵，五片花瓣托着针状的花蕊，像一只春天的酒杯，酡红自醉。

一树木棉一片红，吸引着过路人的眼。无论我走到哪，遇见木棉树，都会昂起头多看一眼，遇见地上的木棉花，都会低下头注目一会。那高大挺拔的树干，那厚重鲜红的花朵，那只见红花不见绿叶的枝头，与别的树是如此不同，让人心生欢喜。即使满校园都是树，那一树红花还是首先跳进眼帘。抬望眼，木棉树在操场边，在校道，在小广场，鹤立于连绵的一片绿中。红花无需绿叶衬，很少有树像木棉这么高调，褪尽绿衫，只要红裙，枝头上不见一片叶子，只有粲然的花朵和收敛的花蕾。在洁白的天空下，花朵独自美丽。

在春天，没有人能抗拒木棉花的诱惑，没有人会对一地残红无动于衷。

春三月的天气，潮湿而溽热，室外不见一丝风，室内暖气升腾，墙壁地板到处水淋淋。这是广东典型的“回南天”。正是万物滋长的黄金时节，花草树木恣意生长，一日一个模样。校园里的木棉，比起一个星期前已经变化很大了。上周含苞的花朵，现在全展开了，一个个火红的花盏挂满枝头，不少熟透了的，悄悄掉落地上。独自飘零，无关风雨。树上除了灿烂的花朵，还有拇指大小的花苞，三四个聚在一起，那是接班开放的新生力量。边开花边落花，花开花落如日常，在树上交替轮转，无关悲喜。

木棉广场的木棉花开得迟，他处的木棉花掉落得差不多了，这里的花才开始疯狂落下。说疯狂有点夸张，不过看那一地残红，一片狼藉，就觉得这个词用得恰到好处。花在树上时觉得花洁净，落到地上会有残败和颓败之感。黛玉葬花，大概是不忍花被糟蹋，要花质本洁来还洁去吧。若是旁边有河，让流水把花带走，流水落花春去，应是落花最诗意的结局了。

每一种花木，都有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有的在花开时节，有的在结果季节。比如荔枝，虽然花开时蜂飞蝶舞，喧闹繁盛，但仍比不过蝉鸣荔熟时满树珍珠玛瑙的绝代风华。红色，大自然中最耀眼的色彩，无论是红花还是红果，都能瞬间从庸常中脱跳出来。

整个春天，校园的舞台都属于木棉花，它最鲜艳最美丽，它开得震撼人心无所顾忌，它像一团火在燃烧，高调张扬热烈。它是春天当之无愧的主角。

当临近春天的尾巴，当夏天的风暗暗酝酿着的时候，木棉花显出了酒醉的疲惫。美人辞镜花辞树，告别的时刻到了。某个清晨，日日见熟了的木棉树，只有一朵花在树上了。一朵花，没有伙伴，茕茕孑立。又过了一天，唯一的朵花不见了，树上光秃秃的，枝桠一览无余。

所有曾经绚烂的花，都一一归于尘土，封存在过路人的记忆里。

树在积蓄着长叶的力量，枝条含着叶芽，蠢动着萌生的力量，它们即将迎来新生。果然，一片叶子长出来了，许许多多片叶子长出来了。树叶抽穗伸长，一天天舒展，开始扬眉吐气，开始群舞东风。木棉树迎来了树叶的世界。春天将逝，夏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