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与小说需要缘分,遇见并交集,书与人才会走在一起,产生“茫茫人海中找到你”的惊喜。有的书,不论别人说得多好,可是你看不进去,那是书与人没有缘分或是缘分未到,也许某个时间你会喜欢它,也许它从来就不是你的“菜”。我常常会在不经意间与某部书相遇,它破空而来,一经遇见便成知己。在《长篇小说选刊》遇见陈彦的《星空与半棵树》,便是2024年我与书最美好的缘分。
生活像一把坚硬的铁锤,把人牢牢钉在地上,你走不了,最多在上下左右偏离一下中心。被铆钉的时光是难熬的,眼睛就会往上看,看星空的辽阔无边,想象星空的大自在。地上和星空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天路迢迢,只能用心去想,用眼睛去看,而不能用脚去丈量。我们在想象中做梦,在梦中轻盈上升,无视肉身的沉重。心有多高,梦有多远,生活可期,未来可期。
这是我读完《星空与半棵树》后最想说的话。这部书让我深深沉溺,我把自己沉浸其中,与书中主人公共浮沉。
安北斗喜欢望星空,大学时候就买了观测天象的“长枪短炮”,工作后把所有业余时间放在观星观天上。因为不事钻营,多年未有职位升迁,一直是副科级,逐渐被周围人及家人看低,随意讥讽他的兴趣爱好,甚至看成是一个笑话。丈母娘和妻子尤甚,宁愿他去喝酒打麻将。据说世人喝酒打麻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与人结交拉关系。安北斗高雅正当的兴趣,有理想的追求,在庸俗媚俗的环境中无立锥之地。在周遭,他孤独没有同类。至于北斗镇的星空,也因为“点亮”工程的光污染而遭破坏。
对星空的仰望,需要勇气和坚守。你所期望的助力不会有,阻力却是接踵而来,你只有一个人,稍微松懈,就会放弃掉“仰望”,而滑落到众人的麻将酒桌中,而这并不是你所喜欢的。就像宗教裁判所要烧死提出日心说的伽利略那样,小镇上代表主流的麻将喝酒者,也想把仰望星空的“异端”一棍子打死。还好,安北斗扛过了被挤压期,迎来了晴朗的天空,作者让北斗镇的星空重新亮起来,让乌烟瘴气消失,让失意被边缘的安北斗当上镇长。当然,这是作者的希望,是文学的良好愿望,现实中安北斗可能会一直被打压,可能会棱角磨平被同化。
仰望星空不容易,维护半棵树也不容易。半棵树的事关乎地位和尊严,温如风坚持奋斗了半辈子,才把半棵树重新找回来。一个相信凭双手吃饭的人,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中勤耕苦作,不沾是非,与人无争,本是乡村中值得称道的生活方式,千百年的农耕社会也把勤劳节俭当作美德。但在传统乡村走向现代化城镇的转型期,黑恶势力把控乡村,沉渣泛起,乡村风气发生转变,温如风们的处境变得艰难。每个村庄都有一个欺压百姓的孙铁锤,但未必会有敢于抗争到底,敢于鱼死网破的温如风,大部分的人不敢惹麻烦,忍耐、退让,或侧目而视,或退避三舍,或同流合污。做一个温如风需要绝大的勇气,需要付出沉重的金钱、时间乃至生命的代价。以卵击石是艰难的。温如风的招数是上访,这更是艰难,会被看成与政府作对的刁民,被看成蚍蜉撼大树的精神病患者。但温如风竟然上访成功,用十年的时间,买回了当初遗失的那棵树。
温如风所要的不多,只是半棵树而已,但这半棵树很重要,关系到他在北斗村的地位,作为人的尊严,人生的追求,所有关于精神层面的东西。至于树值多少钱,倒不是个事,温如风勤劳致富,家底在村中数一数二。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一个农民扎根土地,与土地生死相依,希望所依靠的土地是牢固的值得信赖的,当有人想要把人从地上连根拔起的时候,再老实的人也会反抗。孙铁锤喊贼捉贼,偷买了温如风的半棵树,往温如风嘴里塞牙花子,踢打他的裆部,挖破他家的房子,把一个人的尊严彻底摁在地上。加上孙铁锤的爹当村长时对温如风娘的欺辱,更使得他与孙铁锤结下死仇。是可忍孰不可忍。村霸对弱势村民的欺辱,在乡村并不少见,常常会以血案收场。在书中,作者以善良之心,使坏人得到惩处,使弱者冤怨得以伸张,孙铁锤犯案被处决,温如风买回半棵树,住上政府的安置房。
人们喜欢大团圆结局,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让冤情得以昭雪,让悬疑尘埃落定。作者需要给读者给观众最终的解决方案,不然看的人掩上书本,走出电影院,会意犹未尽,频频回头。《星空与半棵树》满足了读者的要求,正邪归位,是非分明,善恶有报。孙铁锤死了,何首乌死了,叫驴死了,安北斗看星星自由了,温如风幸福地生活着了。
一个人仰望星空,脚踏实地,怀着敬意、理想和梦想,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人生,终究是值得尊敬和称许的。
陈彦的小说既不难懂也不浅白,好读且深刻,契合我的欣赏趣味。在故事的讲述方面,《星空与半棵树》的技巧是一流的,文中借用猫头鹰的视角,以独幕剧的形式,穿插在开头、结尾以及中间关键的转折处。猫头鹰的全知视角,实质就是作者视角,上帝的视角,相当于电影中的旁白,起到解说点评、穿针引线、推动情节发展等等作用。总之,作家想讲的话,都可以借猫头鹰说出来。这是小说与电影结合得最巧妙的地方。
电影有时间限制,需要在一百二十分钟讲完一个完整的故事,有时候故事复杂,涉及到的背景和前因太多,不容易讲清楚,需要借助一些方法,比如旁白、独白、字幕、倒叙、插叙、闪回等,把故事交代清楚,让大部分的观众看明白。只有能看懂,才谈得上喜不喜欢,决定买不买票,所以电影有很强的观众意识。小说的读者意识比较弱,小说家有时候自说自话,对待读者的态度是“愿者上钩”,不太讲究讲故事的方式方法,怎样方便怎样来,即便是使用艰涩难懂的方言。
陈彦是戏剧家出身,长期从事戏剧行当,他的小说有极强的读者意识,处处为读者考虑,注重故事的好看好懂有教益。小说戏剧化,这是我在读《星空与半棵树》中强烈感受到的。
有读者意识的小说,常常有一种使命感,想要通过小说传达一种思想,达到教化民众的目的。《星空与半棵树》,讲述新千年后乡村秩序的失范、纠正与重建,人心紊乱后回归正常,价值观错位后回归忠孝仁义、勤俭睦邻等传统美德。这令我想起《道德经》的话,“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昼”,世界的秩序恒定不变,变化是非常态的,非常态是短暂的,飘风和骤雨来得猛,去得也快,天最终天清气朗,无风无雨,秩序最终会回归不变的恒常。中国的历史朝代更迭,分分合合,而分是短暂的,春秋战国后是大一统的秦汉,南北朝后是大一统的隋唐,五代十国后是大一统的宋,正所谓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个宇宙恒常的观点,在书中借助安北斗观测星空表达出来了。对于北斗镇的乱,安北斗一直用星空中星辰的运行秩序恒定来解释。草泽明老师也持相同的看法,北斗村人心的浮动只是暂时的,最终需要重建村庄的秩序,所以他去世前留下了北斗村的乡规民约。
近些年很多写乡村的小说,触及到的话题有两大类,一是写传统乡村的失落,二是写新乡村的建设。对传统乡村的书写,很多聚焦在乡村地理风貌的破坏与改变,人心浮动与驱利,乡村道德秩序紊乱等方面。对新乡村的书写,则侧重对新乡村的建设,引进资本开放乡村、村民致富接轨城镇等。
《星空与半棵树》中,也提出乡村要发展,要改变落后面貌,乡镇干部想了很多办法,多次试错,苦苦寻找最适合当地发展的道路,人心随环境的变化而发生变化。陈彦认为,乡村要改变,但要保护环境,要坚守优秀传统文化,要脚踏实地仰望星空,要有敬畏天地之心,否则就会道德失范,人心惟危。这样的思考很常见,但通过小说故事来传达,用艺术诗意的文字来传达,而如此撼动人心的,则不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