瘪种子也能长出好庄稼

文|雏燕

 1

崖石这地方的人还是很喜欢唱山歌的。唱词有固定的，也有一些见景生情，即物起兴，或互嘲互赞，随口而出，或独唱独抒，传递情怀，或多人对唱，一呼一应，唱歌的地点，可以是蹲在林子里、沟边或坡上，也可以在田间地头，距离也不太讲究远近。在人民公社时期都是大伙们一起在一块地里干活，有一回一个死了老婆的老汉唱山歌，唱得一块地里的人鸦雀无声，有些女人听得流泪，他一边豁开嗓子扯出一句句山歌，一边干着活，没有人应和，没有人对答，嗓子粗旷孤独悲凉，唱的是没女人的难肠。那些年青人也唱山歌，那当然不是在人多广众之下，他们唱有情有意的山歌，一般距离比较近，容易走在一起，大多能成初恋。张丽和郭欣就是这样走在一起结成良缘的。

张丽是崖石人，人长得秀气，一表人才，崖石有名的金嗓子，唱得一口好山歌。郭欣是邻县甘谷人，来崖石走亲戚，帮亲戚在地里干活，听见张丽在不远的责任田里唱山歌，

那歌音轻柔质朴多情，如银铃声响一波一波传入郭欣的耳鼓，磁性一样吸引着他。郭欣不时地停住手里的活，把头顶的草帽往脑后掀一掀，吸一口气，把目光滑向歌声的方向，亲戚见他的模样说，你给她对上，给唱一唱，说不定还能唱个对象呢，那姑娘不错。郭欣红着脖子，仰头扬脖，“哎——”由低到高起腔，音符平滑着送到了远方，每一句歌词都是波动上挑，然后轻柔地收尾，既有男性的刚强，又不乏洪亮和圆润，虽然张丽没有迎和，但郭欣心里美滋滋的，说不出的高兴。

郭欣亲戚就自做媒人，去张丽家撮合，张丽一听就是唱山歌的那后生，一口就答应与郭欣作个朋友，后来郭欣就来到崖石当了个上门女婿结婚了。

其实，张丽家并不富裕，住着五间土木结构的旧瓦房，前檐有许多瓦片已经掉下来了，像老人没了门牙的嘴，墙上的泥皮不少地方也脱落了，看上去就像一张四通八达的交通地图。

 2

一天，郭欣坐在院子里捡高粱种子。他把那些瘪种子一一挑了出来，只拣饱满的种子准备种到地里，把那块闲置的地给占住，不要叫地荒芜了。

这天，一位从城里到崖石游玩的亲戚，带着儿子住在郭欣家里。亲戚的儿子第一次看到高粱，感到非常新鲜，目不转睛地盯着郭欣的一举一动。郭欣宽厚地望了他一眼，报之友好一笑，继续挑捡他的种子。

那孩子拽着他父亲的手，来到郭欣身边，小心翼翼地恳求说：“那些瘪种子，你把它们也种到地里好吗?”

他摇了摇头，果断地说：“是喂鸡的鸡食，不可以当种子的!我指望着它买钱呢，瘪种子长出的高粱怎么能保证产量?”

亲戚回头望了儿子一眼，沉默了起来。半晌，他以极其隐蔽的动作，掏出几张百元钞票，悄悄塞到郭欣手中，压低声音说：“因为一场医疗事故，我儿子的两个耳朵听力严重受损，非要附耳说话才能听清。在同龄的小朋友面前，他总是感到自卑。今天，他看到了那些被你抛弃在一边的瘪种子，感到很难过，就问我它们为什么受冷落，难道是它们不能发芽吗?……所以，我希望你把那些瘪种子也种到地里，给我儿子一次鼓励、一个希望。这几百元钱，就算是对你播种瘪种子，造成减产的补偿吧。”

    郭欣听了，心中一热，忙把钞票推了回去，毫不犹豫地说：“这钱我不能收!我这就把那些瘪种子种到地里去!你去告诉你儿子，我要把它们种在最肥沃的地段，因为它们发芽的欲望最强烈，我对它们的期望也最高。”

    亲戚感激地望了郭欣一眼，快步回到儿子身边，把郭欣的话告诉了儿子。儿子的眼睛像雨后的两片绿叶，立刻鲜亮了起来。

这双灵性飞舞的眼睛，触动了郭欣的心事，他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以既夸张又慈爱的姿势，抓起了那些捡出来的瘪种子。郭欣收拾犁铧，赶着牲口向地里走去，他要让这些其貌不扬的瘪高梁种子，纷纷从手中撒落，妥妥帖帖地躺在了家里最新鲜、肥沃的土壤里。

郭欣、亲戚和他儿子开心地笑了。

郭欣家中，有一个因车祸失去双腿的儿子。以前，他一直认为残疾儿子是一个废物，就老是把他关在家中，不许他出门。

    现在，郭欣改变了想法。

“再弱的种子，也要发芽；再嫩的幼苗，也渴望长大!”作为一名种地的老把式，这一个道理，他是懂的!

郭欣决心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去最好的医院，为儿子安最好的假肢!他要让儿子开开心心地走出家门，大大方方地发芽、开花，直至结出属于他自己的、或大或小的果实。

 3

盛夏，崖石的田野一片茂盛景象。郭欣家的高粱地里如燎原的火把，把大半个天空都烧红了，修长的秸秆，轻盈的碧叶，丹红色的穗子，从这头到地那头，齐刷刷长的喜人，远望去如朝霞落到了人间。

高梁地里像一望无际的平静的碧海；强烈的白光在碧叶上跳动着，宛如海面泛起的微波；高粱穗子时时摇曳着丰满的头颅,好似波动着的红水；仙风送爽，好似翻滚着千层波浪，高粱涨红了脸向前奔跑。 高粱又熟得红火，日光绚丽，金风送爽，举起如海的火把，摇动无边的红缨子摇响银铃。

这天，郭欣起了个大早，打点自己准备到城里亲戚家去做客，带上点土产品如城里人喜欢的十斤胡麻油，装上一塑料壶，再带几斤荞面，再主要是要告诉亲戚和他的儿子高粱长得很好，邀请他父子俩来崖石看高粱景色。实际上，这家亲戚早已超过四辈子人了，郭欣是听张丽说的。张丽进城里给儿子做饭去了，租了房子母子俩住着，供应娃娃上小学。郭欣心里想着顺路去看看她们娘俩，是他的另一个目的。郭欣在家看个家，再操务几亩庄稼，去年国家贷了款，又沾上了精准扶贫的光，张丽祖上几辈子人的土房拆了，在原地基上又盖起了两层小楼房，自来水也拉上了，白色墙壁，高组合灯座悬空而挂，夜里灯一开，柔和的光充满屋子，灿若白昼，金碧辉煌，打开电视看节目，屋子里洋溢着温馨；院子里角落里种上了花草，比城里人还洋气。

郭欣想起儿子，心里从来没有残疾的感觉。去年春上，郭欣给儿子安装上了假肢，儿子行走自如，心情也畅快极了，由于身体的原因耽搁了儿子上幼儿园，就直接上了小学，家里也没啥负担了，残疾人保障啥家局的单位给报销补助了各项费用，家里没留下一分钱的债务，一个完完整整的家幸福极了，这得感谢党和政府的关爱啊！城里的亲戚家的孩子的耳朵这几年治疗效果也很好，听力也有了恢复，郭欣想着如果能把两家人和两个孩子都请到一起去看高粱该多好，现在是高粱地里风景最美的时节。

    郭欣从城里回来，坐在葡萄树下纳凉惬意极了，二郎腿一担，脚尖上下有节奏的抖动着。旁边，石桌上放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一杯清茶还冒着热气。他的手机也放在盘子旁边，他刚看完两期电视剧。和城里的亲戚都约好了，本周星期五两家同坐回崖石的末班公交车回来，双休日让孩子们好好乐一乐。郭欣心底里的另一层意思是，让满地的高粱林给两个孩子励志：瘪种子，也能发芽，也能长出好庄稼。

忽然，郭欣站起来像想起了啥的，一口气喝完盘子里的茶水，去楼下寻找东西去了。原来，郭欣忽然想起来，孩子们来了大热天的，也不凉快，想起了伞，翻腾伞去了。

不一会儿，郭欣抱出来了一把太阳伞，撑开支起在院子里，遮住了一大片阴凉，伞面是红白相间的条纹，阳光在上面舞蹈。郭欣又找来一大片油布，铺在太阳伞下面的地上，他在油布上孩子一样滚来翻去。

他的脑海里，两个孩子手舞足蹈的闹着……

自从孩子发生意外事故以后，郭欣再也没唱过山歌，今天，怎么意外地想吼上几声，不由得就吼出口了：

太阳出来照田园，

  金花银花满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