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灯亮起,老妇人骑着电动车穿过街道。车速不慢,对于一个老妇人来说反而是速度过快,快到足以让目睹这个画面的人目瞪口呆,更何况电动车上脚踏处还放着一个大大的竹筐,竹筐满满的,上面盖了一块白色的蛇皮袋,看不见里面装了什么。看见老妇人的人都不免以为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这个老妇人的身体里,以致于她如同一个老猴子一样灵活。
老妇人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总体来说,人们对她不错。一个姑娘只要看见她,总会走上前来买一些东西,她喜欢细细的香蕉。不过,她一样会买她的空心菜、橙子、地瓜、龙眼、荔枝……,她表现的总是正巧需要她篮子里的东西。
她也没有亏待那个欢快的姑娘,她总会在打秤后,再从篮子里拿出一点东西,放进袋子里,而姑娘每次都笑着再三谢过她的好心,总是欢快地说:“够啦,够啦,阿婆,不能再多啦。”
老妇人喜欢听姑娘那甜美的声音,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她愿意再往她袋子多放一点东西。
一个年轻人在大雨中给过她一把伞,一个孩子帮她拾起过滚到路边的果子,一只流浪猫经常在她枯瘦的脚下徘徊……生活还不错,感谢老天,她依然健康,手脚灵活,眼睛不花,耳朵不聋,更不是哑巴,除了她的腰不尽如人意之外,她自己的一切都还过得去。
老妇人把电动车停在一个小区的墙边上,她有些艰难地小心翼翼地从电动车上下来。她费力而又熟练地把电动车的车脚支起来。她站起身的样子很怪异,背完全拱起,形成一个半圆,头几乎垂到小腿的位置,让人看到忍不住要担心她会栽倒在地上。不过,老妇人却意志坚定,她没有倒下去。她走动的时候几乎是一个圆球在灯影下移动。她穿着一件白花灰底的长袖衬衫,袖口挽到胳膊肘处,露处两节干瘦如柴的晒红的手臂,上面布满斑点。花色长裤吊在小腿处,露出如柴的小腿骨,裤筒空空荡荡的。
她停好电动车后,从大筐中掀起那块白色的蛇皮袋。之后拿着蛇皮袋弓着背的来到路口处,在路边一个空地上蹲下身,摊开蛇皮袋,一点点地铺平,她的手像苍老的鸡爪。
这是一块白色的装大米的袋子,袋子上还有“泰国香米”的字样。这个袋子是一个好心的粮店主人给她的。袋子上印着斑驳的水果渍,还有木耳菜的绿色斑纹。
老妇人用鸡爪一样枯瘦的手把蛇皮袋片铺平后,双手拄着枯瘦的双腿站起身。她稳稳地来到墙边,从电动车上的篮子里拎出一个帆布袋。
她双手拽着帆布袋。布袋依托在她瘦弱的腿上,身体向一边侧倾,显得吃力。她再次弓着腰移动到铺蛇皮袋的地方,蹲下身从帆布袋里倒出青绿色的番石榴。她把番石榴一个一个地摆放好,像是在建造一件艺术品。放好石榴后,她再次起身,仍弓着腰返回到电动车旁,从上面拿起一个小篮子。小篮子里是新鲜的莲雾。她把篮子放在塑料布上,之后警觉地看看四周。她的眼睛很大,眼窝深陷,眼中放出猫眼睛一样的光。她扫视了一下四周后,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水果。今天只有两样。
来了几个年轻人,在她旁边依此排开。她的左边是一个中年女人,右边是一个高个子男人。他们也把自己的物品摆了出来。女人和男人都带着普通人的诚恳的笑意。
“来得够早呀!”高个子男人对老妇人说。他嘴里还嚼着槟榔,咬槟榔的时候露出烂橘子色的牙齿。他正在摆出青黄的象牙芒。
“今天东西多。”老妇人说,她脸上带着笑容,声音洪亮,还有尖细的尾音,像是唱跑调的音乐。这声音跟她那枯瘦的身体很协调,即便在人群中,你也会认定这声音就是这个老妇人发出的。
她跟很多摆摊的人都熟悉,可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出来摆地摊。
“她至少有七十多啦!”见过她的人都这样猜测。
没有人问她多大年纪,问这个问题似乎是件残酷的事。可是每个人都能猜测出她的年纪。
她从不向人说起自己的生活。她只是微笑摆她的地摊,卖她的蔬菜和水果。
一个母亲带着孩子在老妇人的摊子前停下,没有询问价格就买了些莲雾。她拿出一个小巧的电子秤,一本正经地打秤,眼睛盯着电子秤的数字屏。秤完后,她又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莲雾放到小女孩的手里。
还有一个女人等着买她的石榴,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拎起篮子,把塑料布像包包子一样抓起来,迅速地奔向电动车,真像一只技巧娴熟的可怜的老猴子。其他人也都跟她一样四散而逃。
老妇人开着电动车窜进了最近的小区,她身后是一个胖胖的年轻女人。小区的保安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并没有驱逐仓忙窜进小区的两个人。
“又来了。”男保安淡然地说。
老妇人笑了。年轻的胖女人也笑了。她们都没笑出声音,笑得很隐忍。
年轻的胖女人说起前一天晚上的事。一个摆地摊的女人被抓了,她本来想跑的,可是慌乱中火龙果滚了一地,她就站住了,看着火龙果被过往的车碾压得稀烂,紫红色的汁液染黑了大路,在路灯下有异样的光泽。
“她的车被拉走了。”她说,“想要赎回来不容易。”
胖女人还说,曾经有一个男人窜到一个公寓的六楼,他扛着一大包火龙果。他冲到六楼,恰好一户人家的业主回来了。他央求业主进门躲一躲,业主同意了,准备打开门让他进去的,可是开门慢了一点,城管追上来了,抓住了他,水果都被没收了。
“火龙果拿货很贵的,尤其是红心的。”胖女人说。
老妇人弓着腰,听着,微笑着。她的脸颊在灯光下向内塌陷,眼睛却依然明亮。她从不抱怨,没有人听到过她的抱怨。她是犯错误的人,没什么好抱怨的,她只要像老鼠一样快速逃窜,躲起来就行了,不为难别人,也不为难自己。
她也被抓住过,只没收了她的香蕉,她怪自己的速度太慢了。
深夜,老妇人骑着电动车穿过寂静的街道,回到自己的家。屋内简陋,但出奇得整洁。床上躺着一个老头,他眼睛空洞地看着房顶,可是老妇人进门的时候明显地感受到他转过来的目光。
老妇人轻手轻脚地在房间里走动,如同一只弓着腰的老猫,生怕惊动了滴嗒嗒的时钟。老妇人把自己弓成半圆的身体安放在床上时,她听到自己骨头的吱吱声。她还不能死去。
她看了看身边的老伴,他一动不动,已经二十年了。她几乎无法想明白二十年有多久,除了用年衡量时间,还能有什么可以衡量时间呢?她那越来越稀疏的头发?那额头深深的皱纹?一切都像一条河流,哗哗地流走了,她却留在岸上大口大口地费力喘息。
经过数不清的日日夜夜,经过生活的漫长平淡的消磨,她丧失了想象力。可是,这个夜晚,她想起了往事,犹如一个陷入恋情的小姑娘一样,难以入睡了。一桩桩的小事组成一个流动的相册。重温那些遥远的往事,她无法区分幸福与苦难。无论是幸福还是苦难,她早已平静地接受了。
入睡前,她依然想到第二天早上要早起,先到批发市场,再返回到一个小巷的路口,重复一样日子。
第二天早上,小巷里熙熙攘攘,穿着睡衣的主妇穿来穿去,背着书包的孩子们忙着买面包和豆浆。城管没有出现。他们早上很少出现,就像早上买和卖都理所当然,人们都要过日子,而夜晚是罪恶的温床。
老妇人卖地瓜叶,3元一把,出奇地受欢迎。当人们拿出手机扫微信支付的时候,她总会感到为难。幸好旁边那个胖胖的姑娘愿意帮她。在收第五笔款的时候,胖姑娘酸酸地说:“一早上,我这还没卖货呢,光替你刷微信了。”
老妇人向胖姑娘讨好地一笑,又转回头对顾客笑着。顾客听到胖姑娘的话,又买了胖姑娘的桃子。胖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麻利地帮着顾客挑捡桃子。
一个早上,平静地过去了。
然而,这个晚上。老妇人刚摆好水果后,一个胖胖的男城管猝然而来。老妇人动作慢了。
男城管用粗壮有力的手抓住老妇人的篮子,老人用力地扯住篮子,篮子发出喀喀的声音。她抬起头,一双眼睛绝望而明亮,死死地看着男城管。路上的行人都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幕。
在老妇人的盯视下,男城管慢慢松了手,篮子回到了老妇人手里。
“你这个老太婆,在哪里都能见到你,真是没办法。”男城管颓然地说。“快收起来走吧!”他声音阴郁,却好似在恳求她。
老妇人慌慌地收着自己的水果,慌乱间她把几个芒果装进了放香蕉的袋子。不过,她没有时间再重新整理了。她更没有时间理会路人的同情和唏嘘,她早把虚无的尊严还给命运了。
男城管被这样的挫败弄得烦躁不安,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起一支烟到路边去抽了。路上摆摊的小贩们都四散而逃,街道空空的,路人东张西望后,又继续在路灯下走起来。
一个瘦瘦的男子走过来,他穿着男城管同样的制服,蓝色上衣,黑色裤子。他走近胖胖的男城管。
“怎么样?”他问。
“还能怎么样?我们干得是猫抓老鼠的工作。”胖胖的男城管说,一副得过且过的口气。“可是她也太过分了,在哪儿都能见到她。”他说完,吸了一口烟。他想起老婆正劝他戒烟,五岁的儿子也极力阻拦他抽烟。
“谁?”瘦子问。
“那个老太婆,像个老猴子,哎,在哪儿都能看见她。真让人头疼。”
瘦子看着空空的街道,他没说话。灯光让他的眼神变得空洞。
“也是不容易。”瘦子沉默了片刻说,不知是说自己还是说老妇人。他声音比路灯的光还暗淡。
胖城管把手中的烟头掐灭,他本想甩手丢掉烟蒂,犹豫了一下,走向了最近的垃圾桶,没好气地把烟蒂扔了进去。
老妇人并没有回家。水果不尽快卖完就会烂掉的。她选择了另一个路口,重新把水果摆出来,她重新把掺进香蕉袋里的芒果分出来,继续弓着腰蹲在地上卖水果。
谁也没注意到一场大的暴雨正在酝酿,或许是晚上跟胖城管发生的不愉快扰乱了老妇人的思路,对这场暴雨她也没有丝毫的察觉。
十一点的时候,一个刚刚下班的年轻姑娘买了她最后的几个芒果。
“阿婆,快点回家吧,要下大雨啦。”姑娘好心地提醒着她。
带着水汽的热风氤氲地吹起来,路上的人都匆忙的跑起来。当雨点落下的时候,老妇人正把蛇皮袋卷好放进了竹筐里。当倾盆大雨落下的时候,她刚刚启动电动车,车灯放出橘黄的光,老妇人卷曲的身体裹在大大的雨衣中,在雨中移动。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人们都没有再见到弓着背卖水果和蔬菜的老妇人。摆地摊的小贩们谈论过她,表示出无奈的担忧。年轻的姑娘在地摊上特意找过她的身影。连那个胖胖的城管也跑遍了他管辖的所有小巷和路口。
没有人知道老妇人去了哪里,她怎么样了。
只有一只猫知道老妇人所有的秘密,而它却是一只流浪猫,也不会说话。
年轻的姑娘想:“谁也无法阻挡她工作,除了疾病和死亡。”
一个瘦瘦的大叔说:“菩萨会保佑这样的老人的。”
大多数人的同情和善意只能在看到她的时候产生。她不出现,同情和善意也渐渐失去了意义。
后来,一些对老妇人有印象的人更相信老妇人生了病,不能出来摆地摊了,一定是家里的亲人在照顾她。可是,谁也没听她谈起过家人,更没有人见过她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