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 响(蒙古族)
大地是一块褶皱的巨型画布,上面的一切都是点缀。大多点缀都有不可知的神秘,比如高耸入云的山,深不见底的潭,还有那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一切都是司空见惯了的。然而,细究起来,又都是必有缘故的,山水都有来源。这来源大多是传说,或神或鬼的,本质上无一不沾了人的气息和故意。这点缀中最有生气,最复杂的就是村庄和城市。然而,城市和村庄终究不过是大地的点缀。
城市里总是发生大事,城墙根下都有大人物的跌宕沉浮。而村庄却是千年不变的样子,几亩薄田,几间矮房,一个小院,一代又一代,看天吃饭。麦苗春天长了。秋天收割了。农民成日地弯在地里,侍弄着这些植物,一呼一吸都是土地的温度和气息,一切变得习以为常。在这习以为常的侍弄中,也渐渐生出厌烦来,总想抬起头看看远方。这远方有时是涳濛的,幻境一样的,是不可知的神秘世界,是人心到不了的地方,而大多时候,这远方不过是对福禄寿喜的向往,这样的远方无非就是繁华城市。
村庄想方设法找到一条通往城市的路,而这条路也总是能通的,甚至是在第一个村民走出村庄进入城市之前,路就是通的。
村里人,到了城市,尽管眼睛顿时睁得溜圆,却是四顾茫然,分不清个南北。没有村前村后的山坡做比对,仿佛东南西北都成了极其奥秘的存在。这比刘姥姥进大观园还要震撼人心。大观园是刘姥姥进的,与别人不相关,与听的人更是不相关,大观园也只是一个官宦人家的世界。而城市却是自己进的,是鱼龙混杂的,是大家的世界,不必得到主人的同意也可以进去看一看,见识见识的。
城市里有高楼大厦,有绫罗绸缎,可也有破落的小巷,街边小贩,衣衫褴褛,拉车的脚夫,修鞋的鞋匠。就是那高楼大厦里也会走出失魂落魄的人,透光的玻璃门,里外都可见垂着头的清洁工。
进入城市的村民,在高楼大厦面前,单薄渺小,然而内心却欲望膨胀,羡慕不已。怀着望洋兴叹的心,心便成了失落的原野,光秃秃的,刮着西北风;转眼却又看到了街边的骨瘦如柴的乞丐,蓬头垢面的拾荒者,到底心里好受了几分,心想再不济,总要比他们好些的。
如此,在城里的晃了一回,怀着见了大世面的心,回到村里,再看,山不是山,水也不是水,田地仿佛也不是产粮食的了,倒像是生长忧愁和贫困的。
在北方大地上,村庄周边总是有山的,村庄像在山的怀抱里,安静的如同在睡梦中。山并不一定要高耸如云,只要隆起一些,能隔断人的视线,让人有望出去的冲动,就是古朴而贴近烟火气的了。
山脚下总要有些平原地带,是供村里人种植生产的。山下村就是这么一个小村庄,放在中国大地上的村庄里,它是不起眼的一点,是普普通通,是平常的存在。不过,若是把村庄拉近,放大了看,里面又是不同的。因为细看来,人还是不同的,即便是外貌近似,性格和心也是不同的,毕竟是“猫生九子,九子不同。”
山下村有一个木姓人家,一家有五个孩子,三男二女,我们的主人公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是两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他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他的名字很有历史感,木建国,这名字体现了那个时代的人心,也有点远大抱负的意味。然而在山村里,却有些不切实际,就如天空多变的云,没有着落,只好抓紧了眼前的事,把身体弯进田野之中。
木建国从下就跟着父母在田地里,他目睹了土地的神奇,种子要埋进土里,不久就会有嫩绿的芽破土而出。天上下雨,雨过了,太阳出来。日出日落,一切都那么自然,用不了多久,田野里就能长出沉甸甸的麦穗。
玉米地里也是一样,豌豆、土豆……无一不是靠着土地的滋养。在别人见惯不惯的劳作中,木建国领受了鲜活的自然神奇,对书本里的东西就提不起兴致来了。木建国这个名字在他身上只是一个历史符号,那远大抱负,都随着麦苗和晚上烟囱里的青烟飞了。木建国学习不好,书本上的文字让他愁眉苦脸,上课如同受刑罚。一天,老师气急了,说他真是一块木疙瘩,朽木不可雕。这个绰号被同学传了出来,他俨然就成了一个木疙瘩。
别人说他是木疙瘩,他紧闭着嘴唇,一声不吭。他内心是很伤感的,他不承认自己是不疙瘩。不过,这些心事,他不知道对谁说,因为成绩不好,不论在家还是在学校他都少有说话的机会。他越来越沉默,由于有木疙瘩这个外号,谁也不觉得他的沉默不妥。突然有一天,母亲发现他说话很磕巴,才猛然意识到一段时间以来,已经有了种种变成磕巴得迹象。在饭都吃不饱的年月里,磕巴算不上大事,除了他母亲皱起担忧的眉头外,日子还要忙碌着照常过。
木建国不爱学习,干起活来却从不惜力,又是家里最勤快的一个。父亲老木叼着烟袋,火丝一闪一闪的,捉摸不定,像他的心一样,他皱着惯常的眉头,透过飘摇的烟云,看着木建国忙碌的小身板,慨叹着,也有些欣慰。
小学毕业,木建国彻底从学校解脱出来。他一心一意地跟着父亲劳作,成了家里的劳动力。兄弟、妹妹们背了书包去上学时,他从不抬头看。兄弟妹妹们在学校里成长时,他也在田地里不声不响地成长。
夏季里,木建国穿着个小背心,露出结实的膀子和胸脯。他踩着夕阳从田地里走回来,山下村的男女老少猛然发现木疙瘩长成男人了。他像一座小塔一样,仿佛每一步都把土地震得尘土飞杨。他的脸膛红黑,如果仔细看,他嘴唇上是青黑的颜色,这青黑色沿着下巴绕了个圈,一直延伸的腮边,那是他的胡茬。无论劳作多么繁忙,他总是细心地把胡子刮掉,他感觉像割韭菜一样,一茬又一茬,也像挥着镰刀收割小麦,带着劳作的意味。
这时,村里有个姑娘留意起了木建国。这姑娘第一次出现在木家院子里,是个秋天早上。那时,木建国还没起床。惊得老木夫妇成了呆头鹅,木在原地。跟那贫寒的院子相比,姑娘竟如画中的仙女一样。
姑娘长得不算漂亮,小巧的身材,只一副吊眼梢,眼睛不算小,杏核一样,眼尾又细长的,竟给她添了几分的姿色,一举一动都带着灵巧劲。
我找木建国,给我爹帮个手,姑娘说,声音清脆。
啊。老木这么啊了一声,转头对着屋里喊了一嗓子,建国,快点出来!有人找!建国?他喊完,直着脖子等着。
听到西屋里传出木建国的一声嗯,他转过头满意地对着姑娘笑了笑。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又问那姑娘,你爹好啊?
我爹好着呢,正忙着秋收,成日在地里忙活。姑娘笑着说。声音甜脆得如同山泉水。老木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正想跟姑娘多闲话几句,儿子木建国从房间里出来了。
木建国穿着劳动的蓝色小背心,头发乱乱的,对姑娘表现出急躁不耐烦的情绪。
干啥?他问,粗声粗气。他红着脸扭头看了父亲一眼。老木悻悻往菜园里走。黄瓜藤上黄瓜翠绿翠绿,在阳光下放着光,已经没有多少新开的花,黄瓜藤染上了秋天的情绪,正慢慢地释放最后的生命力量,收敛着缩减着,无可奈何。受了黄瓜藤的影响,黄瓜那拼命长大,认真而执着的劲头也显得可怜了。
老木站在黄瓜藤前,看着那藤和瓜,心里突然很慌乱,对生活有点生气。他心里明白却必须过下去。生活还能过下去,又是欣慰的。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站在院子里说话的两个年轻人,眼神很迷茫地停顿了一会,拿起水桶往水井走去。
可惜了,老田家只有一个姑娘。老木对着老婆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老婆在挑逗子,没吱声。干豆子发出哗哗的声音,被挑出来扔进铜盆里发出叮叮的声响,两个人就在这哗哗叮叮声中沉默了片刻。
不过,田家那丫头倒是个爽快的孩子。老木又说。眼睛看着窗外,思考着。
田惜翠总来找木建国帮忙,木建国的母亲不禁喜上眉梢,心里想:真是傻人有傻福。
木建国最终入赘到田家,田家有了养老女婿。木建国本不是田家二老心中的人选,田惜翠扭扭捏捏地说出了木建国后,态度就变得斩钉,表现出没有商量的倔强态度。田家二老退缩了,晚上在房间里嘀咕了半夜,终于找出了木建国的优点。木建国是块木疙瘩,入赘就需要这样的老实人,田家那点薄产总算能得到保障。
木建国身体壮实,从不多话,单是在田家院子里进进出出就有一种力量。他不挑吃穿,埋头干活。田家二老发现这个女婿很讲卫生,干活回来就提一桶水,把自己从头洗到脚。田老头和木建国两个人早出晚归的,家里顿时有了生气。木建国很快就成了田家的主要劳动力。后来,木建国常劝老人在家休息。对田惜翠也处处退让,。田间二老见他这样,暗自庆幸找到这么让人省心的上门女婿,因此对木建国日益渐好,恨不得当儿子一样看待。
我是你们亲生的吗?处处都向着这个木疙瘩,倒把他当成心肝宝贝了!田惜翠常对田家二老这样说,这话总逗得两个老人眉开眼笑,田家小院充满了平凡的喜乐。
一个男孩的出生让这个小院落有了新的希望。田家二老很歉疚地让这个男孩随了母姓,并保证下一个孩子姓木。
也,也行吧,木建国说。脸上没有一点儿不高兴的神情。田家二老放心了,如释重负,脸上的皱纹都带着舒坦的神情。他们大度地让木建国给孩子取名字。为了这个名字,木建国整整想了两天。白天在地里干活,中途休息的时候,他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猛然间就想到了“大地”两个字。想到这两个字他的心里非常激动。回去跟家里人一说,田家二老也都觉得这两个字厚重,踏实。于是,就给这个孩子取名叫田大地。田大地这三个字让木建国激动了好几年,直到木小米出生。
三年后,木小米出生了。木小米是个女孩,她理所当然地随了父亲的姓。木小米不喜欢喝田惜翠的奶。她瘦弱得如同一只小猫。田家老太熬了一锅小米汤,喂了一勺,她喝了。第二勺还没盛起来,孩子就张着嘴等着了。后来,她就叫木小米啦。
丫头,闺女,丫头。木建国从田里干活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木小米重复说这几个字。木小米总是把双手张开一上一下的,像一只要飞起来的小鸟儿。木建国急匆匆地洗手洗脸,急着要抱木小米。
丫……丫头喝米汤啦?把木小米从田惜翠手里接过来时木建国问。
喝啦喝啦!还能饿着她?我又不是后妈!田惜翠嗔怪着,笑着,把晃动着双手的木小米一下塞到木建国怀里。
田大地和木小米一天天长大。田大地早早地显示了奔往城市的急切,田家二老也期望这个孙子能有大出息,没有儿子的所有遗憾都在田大地的身上得到了补偿,孕育新的希望。木小米倒是在田里玩的欢,乐意跟着父亲到田里去,田惜翠拦都拦不住。
木小米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她一丝不苟地继承了父母的优点,而把他们相貌的缺点毫不留情地省略掉了。她有一种野草的气息,并不像她的样貌一样安静,她上树爬墙,钻进鸡窝里偷鸡蛋,把菜园里的南瓜花都掐了。
田惜翠骂她的时候,她躲得远远的,逃到奶奶家。一直等到傍晚木建国干活回来,到村北头的奶奶家把她接回去。这时候,母亲田惜翠的火气就会都落到木建国头上,木小米躲在父亲身边,猫一样乖巧。
真是投错胎了!一个女孩子,这么淘。这还了得。你就知道惯着她。看她长大了还要骑到你头上拉屎!你就美了!田惜翠责骂木建国。木建国正带着木小米给鸡喂食,对田惜翠的唠叨充耳不闻。他太爱这个女儿啦。木小米填补了木建国对生活的所有想象和祈愿。
这……这才是我的好丫头!田惜翠抱怨多了,木建国就来这么一句。
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将来到城里去,爷爷奶奶也跟着享享福!田家二老总跟两个孩子这样说,语气诚恳。这总让木建国想起小时候父母对他说过一样的话,田家二老对孩子说这些木建国不反驳也不支持。
对孩子的未来,他是迷茫的。他热爱土地,然而,他竟从没想过把孩子的未来也按进土地里。这使他对自己,对土地都产生了怀疑。当他天没蒙蒙亮就起床,迎着东方的第一缕亮光走出村庄,走向田野时,他内心是欢悦的,充满的力量。他呼吸着山野的气息,空气中带着丝丝凉凉的水汽。不久,太阳露出一个边角,一道亮光从遥远的天边铺射而来,露珠在麦田的叶子上闪动着,生机无限。他再一次认清了大地的价值,那就是无限生机。麦田和野草生长,牛羊成长,雀鸟欢飞,就连田鼠都理所当然生活着。大地依然是值得信赖的。
他在田地里找到了自己,就不再介意孩子们往哪个方向走了。孩子们到了上学的年纪,每日早上快乐得如同燕子一般去村里的小学。那是他曾经读书的地方,他看着孩子们背着书包飞奔而去,自己也愣愣的站一会,然而只是站一会。孩子们去学校唤起他对往昔的回忆,不过,仅仅是回忆而已,他并不为自己惋惜后悔。他是个好父亲,话不多,不发脾气,勤恳。孩子们以后离开乡下或留在乡下他并不觉得有多么重要,他抱着一种顺其自然的惯性态度。他从不督催孩子们写作业,也从不关心他们的成绩。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断有新鲜事物出现在村里,引得村里人的心都慌了,再也不甘心面朝黄土的山野劳作了。当化肥出现的时候,木疙瘩觉得神奇。大卡车拉把小山一般的化肥拉进村子,村民沸腾了。木建国见到那白花花的小颗粒,如药丸子一般,内心一阵激动,那些散发着怪味的小颗粒,让他隐约觉得不安。
他用对待爱情的心对待着土地,土地要长出粮食,粮食固然重要,然而土地是却母亲,是粮食的生产者。他用一个没有文化的,最平常的眼光来理解化肥这种神奇的发明。他把化肥看成是一种药。而老话却说,是药三分毒。化肥在土地生长粮食的时候撒下去的,这如同一个怀孕的母亲吃了药。连母带子都得承受那三分毒。
木疙瘩对村里人说起这个道理的时候,嘴很顺溜,不像往常那样磕磕巴巴。他嘴唇抖动着,声音洪亮。他认真而激动神情引得大家嘎嘎大笑,却没有人在意他说的话。听到他话的人,也只认为他脑袋不开窍,一笑了之。
我说木疙瘩,田惜翠给你吃炒豆子啦,今天这嘴怎么这么溜了?啊?哈哈哈!一个爱开玩笑的男人调侃着。
木建国还沉浸在自己刚刚讲话的激动中,他渐渐的平静下来。众人的调笑让他变得羞赧,他仿佛在后悔自己的莽撞,紧闭着嘴,默不作声了。这些慷慨的肺腑之语他从此再也讲不出了,又瑟缩成了别人眼里的木疙瘩。他唯有对自己的家人念叨念叨自己的想法。连他的儿子田大地也嗔怪他老脑筋,不开化。
这让木建国有点忧伤。忧伤的时候,他就牵着牛赶了羊到山上去,从那不高的山上看山下,平原的麦田长势良好。
在家人的催促下,木建国也买了一袋化肥。他把化肥扛回家,就躲进了储物的小平房中,他迫不及待地把把袋子打开,袋子打开的一瞬,由于激动,力度过大,一些颗粒蹦出来,掉在了地上。他顾不得这些,用手抓了一把,放在手心。一大步迈到光线亮的地方,细细地端详着。白色的颗粒放出白莹莹的光,有一种跟田野极不相称的美。那些白色的颗粒在他指节粗大的手中,随着他的抖动,微微滚动着,他把手凑近到自己的鼻子前,是一种他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味道,让他有些难受。
这不是土地的味道,也不是麦田、野草、树木的味道,他想,眼珠明亮地转动着。他看见老婆走出门来晾衣服。
他走出小平房,把手掌伸到田惜翠的面前。
不不是不是土地的味道,我说不出什么味儿?他说。
她凑近闻了闻。
快拿开,什么味儿?一股怪味儿!她说,她皱着眉头,赶忙把脸扭开了。
木建国再一次成了大伙的笑料。他的麦田陷入了困境,陷入了其它麦田的包围之中。他到田里去的更勤了,他想用自己的勤劳弥补麦田的缺憾,他想帮助麦田突出重围,就如同他自己要突出重围一般。他不理会别人的调侃和玩笑话。黝黑的面色坚定,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黑黑的眼珠,灵活的转动,若不是他嘴笨,磕巴,一眼看去俨然是一个农民领袖,正准备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哎!木疙瘩,你这麦子没尿儿了吧,你那点儿尿不够,还得化肥!几个人路过他的麦田时,其中一个人向着他大喊道,旁边的几个人都笑起来。后来,他们哄笑着远去了。木建国站在自己他麦田中,如一根木桩一样。
城市用一种魔力侵蚀着乡村,侵蚀着田野。村里总有新鲜事,所有的新鲜事都与城市有关。村里人开始花钱买城市户口。孩子们都有了城里户口。拥有城里户口的代价也是有的,就是不再拥有田地,不过,田地算什么!
邻居和邻村的人听说了,都羡慕得伸长了脖子,把买城镇户口这件事,当成闲话家常中首要条件的一件大事。这时候,只有木疙瘩不痛不痒,默不吭声。他的田地依然如往常一样,慢悠悠地日升日落,而别家的田地似乎也随了主人,伸长脖子,探出身子,往城市的方向前倾,急不可耐地希望沾了城市的霓虹灯光,仿佛这样就如镀金一般,从此可以把头昂得高高的,以表现自己的多么有见识。田惜翠也动过心。她说这件事时,木建国一声不吭。她也不再提起。
田大地小时候,并不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什么不好。可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一直埋怨着这个名字,埋怨给他起这个名字的父亲。他一直酝酿着要改一个名字。田大地爱学习,通过学习,他看到了一条通向城市的路,笔直笔直,直达城市的中心,攀上高楼大厦,能从窗口俯瞰城市人流。对于儿子,木建国在父亲的权威中带着忌惮。他很少能管得到田大地,况且田大地是村里孩子们的榜样。他成绩优异,在邻里的眼中,田大地比木建国有出息。与田大地不同,木小米不爱学习。她是女孩子,家里对她并不要求,在学校里混着。
村里的年轻人开始往城里跑,一批带一批,都到城市里去打工了。过年时,城里打工的年轻人都一窝蜂的衣锦还乡般回到山下村,他们身上那城市边角料的气息,让整个村庄乍舌,感慨村里的穷酸。
木小米也心动了,嚷着要去城里打工。木建国死活不同意,最后妥协了,说等她满了十六岁才能出去,木小米日夜掰着手指算日子,期待十六岁的日子快点来,这让木建国很伤心,很失落。
田大地如愿以偿,他自作主张填报了时髦的金融专业。木建国和田惜翠听田大地解释了半天,还是云里雾里,田大地就不耐烦了。
有有啥牛气的?还……还不吃饭啦?木建国对着儿子嘟囔了一句,心里却也是自豪的,眼角眉梢的皱纹掩藏不住内心的满足。
田大地离开山下村去城里念大学的那个秋季,木小米终于满十六周岁了。在家人的劝阻下,她也抱着体量父亲的好心,同意在家里过完整个冬季,过完年,然后一定是要到城里去的。
想到木小米要去打工,要离开家,木建国就感到烦心,他感觉城市要把他的女儿抢走了。
春节一过完,木小米就快乐地收东西,一颗心要跟着村里的女孩子到城里去。在木建国的强烈要求下,她同意只去哥哥田大地念书的城市打工。木小米去了城市,再也没回来。
一个那么喜欢小米汤的孩子,为什么一定要去城里呢?木建国常常痛苦地想。他的地里小米长势总那么好,他精心耕种、松土、除草……一丝不苟,就像木小米还能回来喝一碗小米粥一样。
大学毕业后,田大地还是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叫田晓峰。晓峰这两个字来自于武侠小说《三少爷的剑》。改这个名也是一时兴起,女友说她比较喜欢谢晓峰,不如就改这个名字吧。田大地一想,也不错,就改了。就有了后来证券公司总经理田晓峰。
不过,木建国一直管他叫田大地。这让田晓峰感觉有点亲切,也有点反感。田大地是甩也甩不掉的过往,总带着山沟里、田野里的土气和汗气。
田晓峰的女友是个城市姑娘,还是个干部家庭的独生女。她到山村里就图个新鲜,新鲜劲一过,就开始拿城市与山村比较,山村一切都捉襟见肘。
田晓峰在村里是人人夸赞的成功者,谁见了木建国都赞不绝口。木建国都木讷地笑着应承来了。他依然不讲话,他磕巴得越发厉害了,刀条般的脸上露出看不出感情的微笑。然而,村里人觉得他是高兴的。木建国一直处于失去女儿的痛苦之中,田大地的成功并不能弥合他心里的伤口。
田大地从来没有喜欢过土地,也没喜欢过麦田,他厌恶田地里的一切,对这些东西没感情。木疙瘩看不惯田大地这点,可是他也无可奈何。
冬天木建国去城里给田大地送白面和小米的时候,他赶着牛车,穿过白茫茫的田野,大雪覆盖之下,土地寂静沉睡。开春。雪化了。撒上种子,就会长出新绿的麦苗。夏天浓绿的。秋天金黄的。木疙瘩坐在牛车上,看着空旷的田野,脑子里是田野的四季。一群麻雀在大雪覆盖的田野上腾飞起落,努力啄食土地上残存的食物。都得靠着土地才能活呢,木建国想。
他要把牛和车寄放在乡里的亲戚家,再搭车到城里去。幸好亲戚家在乡里也是住土房的,也有个院子。一般,他都是下午从家里出发,天摸黑就到乡里。在亲戚家住一晚,第二天一早搭车,中午就能到城里,下午再搭车返回乡里。天早他就会赶上车回家。若是耽搁了,他还得在亲戚家住一晚。去趟城里不容易。
木建国不愿到城里去,可是想到自己的小孙子。他还是套上牛车,把东西装上车,出发了。走上通往城市的路,牛迈着稳稳的步子,车轮在土地上沉重地一轮一轮地滚动着,跟着牛的动作,木建国的身体晃动着,前一下后一下,牛拉着车,要去一个繁华的世界。老木疙瘩不以为然,去城市让他心痛。
田大地买房后把他接到城市住了几天,那时他就对庞大的城市说过:这有啥球,连根草都长不出!他那单纯的头脑装不下复杂的想法,他觉得城里太不实用,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块能长出吃得东西来。想到这,他就自豪了,城里人再好,还是要吃乡下的白面大米,离不了这。他念着自己的那几亩田地,还有村前村后的小山坡。田大地那小子还不是吃土里的东西长大的,能啥能?这么想他激动得浑身发热。
他在城市里呆了几天,就嚷着要回去。田大地不耐烦地把他送回乡下。
回来啦,咋不在城里多住些日子?那好地方。山下村的人见了他这么问。
有有个啥球用!连根草都长不出。他大声说。
长草干啥?你以为跟咱着乡下一样呢,能比吗?你这老木疙瘩,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城城里人就不不吃饭啦?他说得理直气壮。
你这块老木头疙瘩,不开窍。对方只好笑哈哈地说。
木建国见识了城市,就再也不想城市了,他觉得城市也就那个样。他用眼睛领略了城市的高楼,用不开化的心估摸了一下,就觉得自己把城市看穿了。他的固执显得不知好歹。自此,田晓峰再不提让他去城里住的事了,他也不想去。
自从有了孙子,他才再次走进城市。眼下,他想看看孙子田壮壮。想到孩子他的眉头更深了。这孩子长得不硬绷,城市不养人啊!他想,还得乡下的小米白面。他得意的看了一眼车上的东西,那麻袋里装着没有用过化肥的小米,那白布口袋里装的是没有施过肥的白面。
他已经六十岁了,孙子都五岁了。每年他都会到城里去两次,把乡下的东西送到城里去。田大地自己不以为然,但是,还算他有良心,他不允许他老婆轻慢乡下的东西。因此,每次进城,木建国都得到了儿媳妇一家人的热情招待。不过,他们从来不准他把孙子独自带回乡下,他们也很少回乡下。
木建国从儿媳妇的表情中看出了她让孩子远离乡下的态度,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孩子倒是不嫌弃他这个乡下的爷爷。他特意带了一只没拔毛的芦花鸡,孩子凑着往鸡跟前跑。
不准用手摸,她妈妈说。孩子赶忙把小手缩回了,蹲在地上,眼睛盯着死去的芦花鸡。憨憨的神态让老人很感动。
要是能带孩子回去就好啦,家里的鸡鸭让他看个够,老人想。
老人这次没耽搁,他甚至不愿多抬头看一眼这繁华之地。一他吃过午饭,搭车回到乡里,天还早,他当天就赶着车回去啦。路上他都在想这想那的,他想着小孙子。孩子还是喜欢乡下的,他往芦花鸡前冲的那股劲头真是可爱。他感到自己和小孙子终于有共同的兴趣了,他毕竟能为孩子带来乐趣的。他感到非常欣慰,这是他到城里最开心的事,如果没有孩子,城市对他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想到这,他皱起眉头,有些哀愁,孩子终归要长大的,成为城里的孩子。
天色渐暗,西边半天的火烧云正艳。这冬天的火云,谁还有心看呢。他的车走在乡道上,牛昂起头,走得起劲,似乎它也急着要回家。一群老鸹扑棱棱飞起来,又不知落到哪里去了,杨树光秃秃地,孤寂地立在大地上。
阿爹……阿爹……他仿佛听见了木小米的呼唤,他心一阵疼痛,他脊背硬朗地挺着,不过,心已经瘫了。她以前总愿意跟着他到田里去的,各种农活她一学就会了,割麦子时一刀一刀的,镰刀银白的刀刃在麦梗间飞动。他总担心她会割到自己,有一次她真割到了小腿,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把麦地都红了一片,麦秆都染成了红色,她嚷着疼还笑呢。他心疼坏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让她在到田里去。可是,割麦子时划了这么一刀又算得上什么呢,跟她身上那些致命的刀痕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呀。
他们总是晚上傍晚时候回家,也是这样红霞满天的时候。
阿爹,我去城里打工,挣钱给你买酒喝。她就会哄他,她总把他哄得乐呵呵的。谁都不再提起她,他们都没有说起她。可是,这有什么,她永远在他心里,是他最心爱的小米儿。
我的小米儿,我的米丫头……他痛苦地想,一双被皱纹挤着的眼睛像污浊的池塘,盈着昏浊的热泪。
没有人提起她,她无声无息地走了,好像从未存在过。他总是分不清事情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他确实有过一个可爱的女儿,她死去了,她也没死去。他常常有一种错觉,她时不时就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说话,咯咯地笑。
她穿着红裙子进城的,那么开心。他是不同意的,他舍不得她到城里去,可是他又怎么能扭得过她呢,她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呀。
他本想跟田大地说说小米的,可是,田大地那么谨慎,又那么严肃,似乎无话可说。他无法开口了,只是一个劲地心痛哀愁,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们热情地款待他,拿出最好东西,老是往他碗里加菜,他根本吃不下。他心里总记着小米,小米的声音总在他耳边响起,阿爹……阿爹……
她才十六岁,她永远都是十六岁啦。他生病了,足足有两个月,他躺在床上,被悲伤的愁云裹着,后来,他还是站起来了,那时田大地还在大学读书,他只能起来。
人们都不谈起她了,谁都不再他面前提起一个字。可是,大家都知道,看见他就看见了那个惨死在城里的十六岁姑娘。他和她是一体的,即便谁都不提一个字,可是谁都知道这件事。人们都善于把真正严肃的事故意掩藏起来,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他只能独自咀嚼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如今,十二年就这么过去了,痛苦如影随形,融进了他的心肺,却越在表面上看不出了。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就像做了一个梦一样,不过,梦是假的,痛苦跟大地一样真实。
他没喝到小米的酒,他其实不喜欢喝酒。从前他沾酒就醉,小米说买酒的话,是故意逗他呢。她总是喜欢捉弄他这个父亲。现在就不一样了,他已经喝了十二年酒,他成了十足的酒奴。每天总要喝得晕乎乎得,常常忘了日子,不刻意清楚年月。
他们把她的照片和她的东西都收起来了,没有一点痕迹。他那善良的老岳父因此虚弱了,没过两年就病死了,岳母也跟着去了。他们把木小米的东西一件一件,不露声色地收了起来,不让他看见。这些东西不是一下不见的,它们是陆陆续续的,今天少一件,明天又少一件的。所有东西从他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他都觉察到了,他默认了着成全了老人的好心。不过,两个老人经常偷着看那些东西,一个漂亮的首饰盒,一对婴儿常戴着的银镯子,一个百岁吊坠、几件小衣服、几双没穿坏的小鞋子……两个善良的老人怕他想不开,他们自己倒是更无法想开。不知造了什么孽了呀?起初田老太太总是这样说的,她深信是家里人造了孽,得到了报应,并因此而痛苦,所以早早解脱啦。老人过世的时候,这些东西又都出现在他面前,田惜翠把它们统统放回了箱底。
天已经黑下来,他看见了村里微弱的灯光。那牛也收到灯光的感染,心急地往前使劲。
村里橘黄色的灯火让他感到舒服。这个时间,人们早已吃过饭,串门的聚在一起摸几圈牌,乐一乐,小打小闹地输赢几个钱。年轻人,忙着谈恋爱,东家姑娘西家郎。这些对他这个老头子已经没什么意思啦。他只想回去,吃上口热腾腾的饭,再喝上两杯酒,躺在炕上好好地睡上一觉。
车还没进大门,田惜翠就迎了出来。
路上都好吧?大地他们都好吗?壮壮呢?她絮絮叨叨地问。他都一一回答了。
西头老李家的今儿下午来了。求着给她点小米呢,说要给大头捎去。我没答应她,说等你回来再给她回话?
现在都知道我的米好了?木建国把套解开,把牛拉出来。这一天可把它累坏了。他拍了拍牛的背,牛甩了甩耳朵。
哎,都是为了孩子。大头媳妇怀上了,说城里买的不放心。她说给钱也行。
木建国把牛拴好了。把水槽里放了水,又往食槽里放了些草。看了看正在低头吃草的牛,才转身进屋。
炕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冒着热气,在橘色的灯影里,他感到既舒适又难过。他舒适地盘腿坐在桌前。
给她二十斤吧,不要她家的米来换,老李施肥太狠了。他说。
好,那我明儿让她来装。田惜翠说。
进城我就难受。想着……米丫头,真难受啊!他说,说着眼圈就红了。
田惜翠低着头,给他倒上了一杯酒。
若是在家里,找个踏实的人家,该多好啊。守家在地的。真是不听话,非要往城里跑。他哽咽着,仰起苍老的脖子灌了一杯酒。
说这些,有啥用呢。快趁热吃吧,吃了,好好休息。田惜翠压着嗓子说。
木建国又喝了些酒,胡乱地吃了些饭。晕晕乎乎的,他歪在炕上睡了。等田惜翠把桌子撤了,收拾妥当,木建国已经打呼噜了。
李嫂子,真没有多少啦。这可是硬生生从我们的口粮里给你挤出来的呀!我和老木都舍不得吃呢。田惜翠的声音从院里传进房间。木建国才醒来,房间里的墙壁上是朝阳红色的光。这么早就来了,木建国想。
惜翠妹子,我这也是没法子,知道你家的米金贵,这不,怀上了,才敢来张口。我们算什么呢?活一天是一天的,可不敢还来讨你家的米。木兄弟多辛苦呀,我们是看到的。这是李家媳妇的声音。木建国熟悉。
谁说不是呢?都是为了儿女,这不,老木昨天才给大地两口子送些去,许着吃一冬。实在来要的人太多,我家那点儿地,能有多少玩意啊?
惜翠妹子,真是要谢谢你啊。要说还是你家木兄弟有远见。听大头说,现在啊,这城里人都花高价买什么有机产品。我也不懂什么是有机产品。大头说木叔叔田里的就是有机产品。哎,我这才明白。
他有什么远见呀,不过是头强牛罢了。再说,咱家这点东西,田惜翠笑着说。
可别这么说,真得感谢木兄弟呀!不然,那不得花高价去买哪?我们一乡下人,谁买得起呀,再说,大头说还不一定就能买到真的呢!
……
她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田惜翠正把老李媳妇送出院子。木建国听着院里静下来,才起炕。
刚到院子里,田惜翠就回来了。
李嫂子把米拿走了。这下可没剩下的没多少了,可不能再给啦。以后谁来也不答应!田惜翠发誓般地说,她的神情却快乐的。她向来大手大脚,乐意帮助别人。
田惜翠磨叨着,通常木建国都不回应。她也习惯了木建国的沉默,并不要求他回答。家里的很多事情,她都能做主。别看她大手大脚,风风火火,却又是很细致的人,她了解木建国,比木建国还了解木建国。所以,多年夫妻,却从无争吵。
当初木建国坚持不用化肥的时候,她也劝过,蜻蜓点水一样的,木建国不听,她就不再说,听之任之。她知道,不管如何,是不会饿死人的,不用化肥也照样吃饭。可是不,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她屯里的粮食都成了稀罕物,多少人求着要呢。
她人生中只有一件事扎心,那就是木小米的死。也继而引得她父母也草草过世,让她孤零零的,幸好还有木建国疼惜她,从不让她下地干活,家里的重活都很少让她做。
木建国因为木小米的惨死,变得更加磕巴。她懂他的痛,谁能说木小米的不好呢,女儿在世时和木建国的感情最好,有时连她都吃醋。
田惜翠是偏爱儿子田大地的。不过,自从小米在城里惨死,她不愿再到城里去。况且儿媳妇一家都是城里人,讲究多,她也受不住。索性跟老木在乡下图个清净。
一整个冬天,总有人打老木粮仓的主意。东家上年岁的老人要喝口天然的小米粥,西家女人坐月子,要几斤上好的白面。木建国和田惜翠说不再松口给了,可事到临头,总觉得有给的理由。老两口藏了一些给田大地留着,剩下的几乎都进了别人的肚子里。自己只能吃别人兑换来的白面、谷子。
年三十,田晓峰开着车带着媳妇和孩子回到村里。
孩子小,吃着饭就玩起来,好好的饺子当成玩家,弄得满桌子都是。端菜上来的田惜翠看到了,赶忙制止。
我的小祖宗哎,可别糟蹋粮食啊,这可使不得啊!她一边说,一边收拾。儿媳妇脸色立马就变了,看了身边的田晓峰一眼。田惜翠无意中注意到了,可是她不想让步。
太不像话了。她心想。
壮壮啊,知道这饺子从哪里来的吗?
孩子摇了摇头。
这可是爷爷千辛万苦种出来的。你看爷爷得胡子都累白啦,所以咱们不能糟蹋,对不对?田惜翠说,她看了看田晓峰和儿媳妇,两个年轻人泥塑的一般。
幸好有孩子闹哄着,家里的气氛还算过得去。然而,田惜翠总是看儿子和儿媳有不顺眼的地方。晚上就念叨给木建国听,木建国倒是没意见,对儿子儿媳啥话不说,对田惜翠的不满不同情也不反驳。
哎,我跟你说什么呀,这么多年,你就是块死木头,我这是什么命啊!田惜翠一边给孙子织毛衣,一边说。她不时要凑近灯前看看。木建国看她灯前凑。
大大晚上,还……还织个什么劲,他说。
想着这两天织好了,他们回去时可以带走呢。年前就该织好的,哎,又打扫卫生,又准备他们回来过年吃的,耽搁了。她说。
木建国看着田惜翠胳膊一动一动的。不知道想些什么。
到了初四,田大地就要回城里去。田惜翠很不满,把脸拉得老长,她找空把田大地叫到一边,狠狠责怪了一顿。
木建国低着头,听着儿子的解释,听着老婆的怒气。
回……回去吧,好好忙工作。他说。
你看我这给壮壮的毛衣还没织好呢,就差那么一点了。田惜翠说,看了看田大地又看了看木建国。
把仓里那袋白面带去,我去拿出来。木建国说,说完就往门外走。
送走了孩子们,剩下木建国和田惜翠老两口面面相觑。田惜翠愣了一会,开始慢慢收拾家。木建国一个人在院子里,看着远处白雪覆盖的大地,很想出去走走。
我我出去转……转转,他对着屋里喊道。就出了院门。燃放鞭炮的碎纸屑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
出了院门,他就慢慢地往东边走,脚步平稳,不急不躁。不过,他心里却是犹豫的,他不知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村庄的四面那么宽阔,通向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可是,他有那么一会,不知自己到底要去哪里,或者说,他并没有想好要去哪里转转。他一边走路一边还在想这个问题。西边他不常去,那是通往城市的方向,他的儿子刚刚就走向了那条路,那条路上车辙纷乱,很多人都往那条路上走。他决定就这样往东边走,到他那几亩地里去看看。他在心里做了这个决定,脚步轻快了,这时,他对自己感到有些失望,竟然为了这么件无关紧要的事犹豫,他一出门就该明白自己要往东边走的,不然,他还能去哪里呢。
田野上空荡荡的,杨树秃秃地立在大地上,树桠间的鸟窝清晰可见,赤裸裸地露着,清冷冷的。雪不厚,有的地方雪化了,土块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像一层玻璃一样。春天就要来了呀,他想。冰雪融化,大地苏醒,树木发芽,小草吐绿。人们又将在大地上播种,想到播种,他心里变得满满的。他看到土地就感到亲切,踏实。世上千好万好,少不了脚下的大地和头顶上的天空。
木建国走在大地之上,荒野没有人迹。他不是第一次领受这样的孤寂,不过,他内心的孤寂总在这大地上得到填充。少年时被兄妹耻笑,被老师批评,被人歧视,中年被村里人嘲笑,到后来,心爱的女儿惨死,乃至这老年的孤寂时光都在这大地上找到了慰藉。至少,土地从来没辜负他。
他踩在冻得硬邦邦得土地上,不停地走着走着,猛然醒悟时,他正朝着东南方向的一座山走去,翻过那山,山腰处正是他要去的地方,那里是木小米长眠的地方。
大地终究会收留我们的,它收留这世间的一切。他想。他的女儿最终也被大地收留了。她在大地深处睡觉,做一个长长的不用醒来的梦。
一股腥苦的味道从他心里涌上来,通过喉管,冲到嘴里。他微张着嘴,往山上大步大步地迈,一口气爬到半山腰上,他喘得很厉害,嘴里喷着白雾,白雾从嘴里出了,瞬间就消散了,空留一股腥苦的味道在嘴里。他站在半山腰,回头往村里看,他家的小院子在一片房屋间依稀可见。那小院落装满了他大半生的喜怒哀乐。嘴里的腥苦味道更浓了。他转头,继续往山上爬,他觉得很累,可他不想停下来。一点也不想停下来。
中午,田惜翠做好了饭慢慢等他,等不到,她就忐忑不安的想先把饭吃了。不过,她也吃不下什么。饭菜都摆在桌上,盘子、碗、筷子都稳稳的。她感到眩晕,心砰砰跳,慌得不行。她先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往四处望。后来,她不记得在院子里转了多久,她又走出院子。有人跟她说话,她应着,忙着问人见到老木没。她把村里都找了一遍,最后大家都知道老木不见了。
到下午时,知道老木不见的人,都不安起来。人们自动聚集到老木家的小院中。后来,就开始有人往四野里找。当然,田惜翠首先想到了那个山坳。
人们在木小米的坟墓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倒在雪地上的木建国,已经不醒人事。谁也不知道,木建国在那山坳中经历了什么。
村路上,一辆车疾驰而来。田晓峰接到母亲的电话就往回赶。车子还没停稳,他人就已经离开了下了车。
迎接他的是一群人哭丧的脸和母亲的放声嚎哭。
开春后,田家的田地里,一个男人在忙碌,他的身型酷似木建国,只是,他更健壮,戴着眼镜,透着书生气。
我们什么也战胜不了,我们从大地上来,终归要回归大地深处,田晓峰想。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回来——田大地。他站在山顶,背后是他家人的坟墓,长眠着他的爷爷奶奶、妹妹和父亲。他看着远处的,飘渺的天空,远山,在远山间是日夜随风晃动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