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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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女神
离响
1
时光女神在人间流浪。她娇嫩的双脚走过连绵的高山，涉过淙淙溪泉，趟过滔滔逆流，走过茫茫平原，穿梭于市井乡野。流浪艺人目睹过她的容貌，市井小贩听到过她的歌唱，乡野村妇听到过她的悲泣。
她的唇不再是桃瓣的粉红，而是令人窒息的血红色。
凡她所经过的地方，都会流言四起，凡听过的人都想遇着她，窥探她的真容。
时光女神成了一个被爱情和时间折磨的女人。人们说她吃了一个疯子的生殖器，把他赤裸的尸体孤零零地留在了山巅。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时光女神。她身上落满尘埃，眼角沾满泪花，用悲悯空洞的双眼无声地看着世间的一切。
过去，时光女神高坐云端。对人间的一切都嗤之以鼻。
她是幻化高贵的女神，美如晚霞。她让一切变幻苍老死亡，自己却青春永驻。
她在神界的名声并不好。在花神还没尽兴的时候，她就让秋风吹起。在月亮还不愿隐退时，她却让太阳升起。她让青春女神的眼角长出皱纹，她让男神们的黑发脱落。一切事物都在她的掌控中。
最受诟病的是她那高傲冷寂的态度。她从不轻易张开那如桃花的唇。双眼总是冷观一切。
她高高在上，瞥见人们在激情中呻吟，在大喜中降生，在大悲中死亡，在泥土中腐烂。而这一切都不过时光的魔法，除了时光，什么都无法永恒。对人类的爱情她更是嗤之以鼻。在她眼里一个卖花女和一个船工在破旧的渔船一角依偎，不过是两个贫贱如泥土的人相互慰藉。一个翩翩公子追求一个名门小姐也不过是物以类聚的相互麻醉。
时光女神寒潭般的生活被一个男子夜晚的哀歌打乱了，涌起情绪的波涛。那哀歌犹如秋风，不同一般，竟然穿过茫茫寒夜传到女神的耳中，而过去，面对人间女神竭力让自己当个美丽的聋子。
这哀歌让女神心底颤动。她睁大美丽的眼睛，俯身看向人间，寻找哀歌的来源。她的身姿如同变幻的云霞，脸庞比月光朦胧，双眼像最明亮的星，目光流转处万物生辉。在一个巍峨的山巅，她找到了哀歌的唱诵者，一个乌黑的流浪者。
歌声断断续续，高高低低，声声都落在女神的心头。泪水从女神美丽的眸子中落下。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动如惊雷，爱情如闪电般穿过了她跳动的心。
流浪者歌唱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把大地山川，河流溪谷都当成了听众，深情歌唱，每一个音符都来自灵魂深处。
女神忍不住也歌唱起来，张开了那桃花般的唇。神界被歌声惊醒，众神都无声地听着歌声，惊讶于时光女神的异常。女神的歌声使众神忘了思考。
当晨光照亮闪山巅，流浪者停止了歌唱，女神也停止了歌唱。她看清了流浪者的面容，他衣衫褴褛，黑衣的一角随风轻飏，乱蓬蓬的黑发在风中飞舞，目光冷漠得让女神打了个寒战。
女神再也没抬起头，几日来一直注视着人间。她把自己装扮成一抹轻柔的彩霞挂在高空，用梦幻的姿态俯视人间。
我陷入爱情了，女神对自己说。女神不顾众神的警告，来到人间。
2
女神追随者流浪者的脚步。她如同一个温顺的母狮亦步亦趋，双眼贪婪地看着流浪者，眼中是红色的激情。
当她在流浪者背后弄出响声时，流浪者回望着她，既没表现出恐惧，也没有惊讶。
他是山野的王者，女神想。
当流浪者穿过集市，人们都躲着他，妇女因为他无意的触碰尖叫起来，男人们看着他走过，既没有怜悯也没有愤怒，小孩子们远远地躲开，却又转回头看着他。人们说流浪者是一个疯子，惯常四处游荡。而他没被山里的野兽吃掉，没被黑夜游荡的鬼魂吸了精气，没有在悬崖峭壁摔断了脖子，没被暴雨淋死，也没有淹没在汹涌的河流中，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一个漂亮的女人跟着疯子四处游荡更令人惊讶，人们不免对流浪者产生了兴趣和猜测，甚至传言他是一个富有的王子。
没有人知道流浪者的年龄，他是老或是年轻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流浪者，是一个疯子，身后跟着一个美如梦幻的女人。
女人们向女神投以嫉妒的目光，宛如毒蛇，男人们投以贪婪的目光，犹如豺狼。对于这些恶意，女神报以宽容。一个大胆的流氓曾把手伸向女神，他腐烂而亡。一个向流浪者丢石子的无赖，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碎了脑袋。
对于这一切，流浪者没有任何反应。他像一匹健美的马沉默地奔走。他从不在集市流连。他只是穿过集市。
当他来到山巅，他就歌唱，歌声哀婉。当他走到绿绿的平原，他就睡在，背靠大地，胸腔向着蓝天。当他走进森林，他与野兽为友，老虎惧怕他犹如他才是王者。他来到溪泉，就脱下他那破烂的衣衫，在水中沐浴。
他的体格健壮，绷起的肌肉如同起伏的山丘，他俊美的脸庞在清水冲洗下露出雨露的光泽，散发出雄狮的气息。女神躲在一边看着，在流浪者沐浴过的溪水里洗去自己身上的尘埃，内心却更加躁动了。
女神越发地哀愁了，她觉得流浪者才是大地山川的王，而她什么都没拥有过，流过的时光从没给她快乐，甚至痛苦。
女神不堪爱情的重负。哀愁笼罩她美丽的脸庞，双眸中溢满爱情的痛苦，身体在痛苦中颤栗。女神跟着流浪者穿过集市时，在一个纷乱的小巷的拐角处，一个丑陋的巫女拉住了她。
“爱情会让女人变成疯子。”她说。“女神也不能幸免。”
对于巫女的洞悉，女神没有惊慌。女神早已抛下高傲，放下了神的尊严。她虚心地向巫女讨要爱情的秘方。巫女年老，皱纹如同大地上的沟壑，她向女神讨要时光。女神无能无力，她也无法让时光倒转。最后她不得不把自己的头发割下来送给巫女，用一块纱巾把头包起来。
“钥匙就在你的身体上。”巫女说，她贪婪地看着女神的身体。“看看那些靠肉体活着的姑娘，你就会明白。”巫女看着女神的眼睛，“女人只能通过身体得到爱情，像妓女一样。”
女神也看着对面街边的妓女，她们一样憔悴，悲愁笼罩，仿若一只只丢了羽毛的鸟。女神露出不解的神情。
“通过身体，获得爱情或者金钱，你只能选择一种。”巫女露出暧昧的笑容，“她们得到了金钱，虽然仅够活下去。”巫女说。
从集市离开，女神跟着流浪者穿过一片平原，又走上一座高山。月亮出来，流浪者唱起歌，女神也跟着唱起来。
女神一边唱歌一边脱下衣衫，她曼妙丰满的身体如同一条溪流，婀娜地流过山间，她歌唱着一步步走向流浪者。
流浪者抬头看着她，眼睛里放出野兽一样的光，使女神既兴奋又害怕，因而瑟瑟发抖。不过，爱情的渴望战胜了恐惧，她走向流浪者，把自己变成一个讨要爱情的妓女。
女神情欲得到释放，她在流浪者的怀中得到解脱。
她眼中没有了痛苦的愁云，却带着激情的泪水，流入她桃花般的唇，她第一次尝到带有咸味的泪水。
流浪者依然前行，女神追随左右。不过，他看向女神的双眼激情代替了冷漠，他的脚步带着柔情。他盘桓在山野，尽量避免集市。她在他身边起舞歌唱，歌声响彻云端在山野回荡，引得鸟雀忘记扇动翅膀，游鱼忘了摆尾，老虎停止了咆哮，猴子蹲坐树枝沉思。
她们在山巅，在深林，在平原，在山谷，在任何能行乐的地方攫取激情的蜜液，在欢愉的时刻女神总会流下欢乐的泪水。他们忘情行乐，全然不顾四季交替和时光流转。
关于流浪疯子和美女的传言四起。猎人曾在山林中看见赤裸的男人和女人拥抱在一起，发出令人窒息的声音，为此他多次走遍那片山林。一个摘玉米的农妇，听见玉米地里传出的声音，让她浑身瘫软，无法迈步。人们渲染着讲出各种精彩的故事，虚构一个个血脉喷张的细节。
疯子的际遇，让男人们羡慕，让女人们脸红。只有女神知道疯子并不疯，是她的圆满，她通过这个孤独的流浪者找到了自己鲜活的肉体。她的双腿因走路而健美，她的胳膊因拥抱而纤细，她的肤色因阳光而发出小麦的光泽，她的嗓子因歌唱而玩转，她的心房因激情而震颤，她通过疯子找到了真正的神性，她领会了比时光更有魔力的东西。
她从不跟疯子交谈，因为他只会歌唱，从不说话。女神和疯子在沉默和激情中彼此关爱。雷雨天，他扯下巨大的芭蕉叶给女神遮雨，自己却完全湿透。寒冷的冬夜里，他用胸口温暖女神的双脚。夏日炎炎，他接来山泉水送到女神的唇边。他是最体贴的情人。
3
日月轮转，女神的有了新的哀愁，流浪者不可避免地苍老了，女神第一次感到了时光的残忍，竟然让她的爱人生出皱纹，黑发变白。女神依然爱流浪者，尽管他在老去，他的身体依然壮士，身上依然有野兽的气息，女神为这样的气息着迷。
他们依然四处流浪，一个年轻的姑娘，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们若无其事地穿过集市，人们纷纷侧目，面包铺的女人冲出店门，茶馆的客人身长了脖子。
女神无视一切，她面容凄然，明眸含泪，逶迤在老者左右。想起往日快乐时光，她身体就颤抖，忍不住泪流满面。
一次勉强的欢愉之后，流浪者抬起低垂的头颅，用最温情的眼神看着女神，嘴唇不停抖动。女神凑近老人。
“时光易老，我该走了。”他说。
听到“时光”这两个字，女神嘴唇发白，说不出话来，她跪倒在老人身边，泪水打湿了他破旧的衣衫。
“不要难过。你依然这么年轻，美如春花。”
女神泪水涟涟，哭泣无法停止，曼妙的身体在抽泣中起起伏伏，鲜活如一尾鱼。老人看着女神的身体，内心更加凄怆。
在流浪者的生命中，这个美丽的女人出现得不可思议，又年轻得匪夷所思，她像云霞，不可捉摸。流浪者无意探取女神的秘密，生命的尽头他依然选择不追究地接受一切。
年老的流浪者执意要爬上一座高山，那是他和女神初次尝试欢愉的地方。当他们攀上山巅，流浪者在湖边躺下来，闭上了眼睛，宛如两颗星星永远从夜空中消失了。
当夜幕降临，流浪者停止了呼吸，他的时光停止在呼吸结束的那一刻。
女神赤裸地依偎在流浪者逐渐冰凉僵硬的尸体上。圆月出奇得明亮，诡异地挂在高空中。月光下，女神慢慢地剥去了尸体的衣衫，她用柔嫩得双手抚摸尸体，一遍又一遍，最后她用一片坚硬的石头割下了流浪者的生殖器，流着泪，一口一口地吞到自己的肚子里，血的腥气弥漫在月光中。女神的嘴角沾满鲜血，她用血红色的嘴唱起歌，歌声凄美悲怆，在清冷的月光中四处流窜。
女神拥有了苦涩，还有咸味的泪水。她再也做不成时光女神了，她在爱情中变成了一个女人。
女神游荡在人间，成了一个不老的流浪者。她在山巅歌唱，在平原睡觉，在林中与野兽跳舞，在溪流中沐浴。她用血红的嘴放荡地笑，又一夜一夜地唱深情的哀歌。
人们说她是危险的荡妇，会吃掉和她欢愉的男人的生殖器，而把他们的尸体抛弃在偷欢的野地里。
天神来到人间，在山巅找到时光女神。女神仰头看着天神，发出放荡的大笑。天神受到侮辱，他大怒，降下惩罚，让时光女神永远流浪。
除了死去的疯子，没有一个男人愿意流浪，他们只觊觎女神的美貌和肉体。女神自己流浪。她用鲜红的嘴亲吻麻风病患者的额头，用温暖的手抚慰流浪的孩童，可是她还是要带来苍老和死亡。
女神流浪着，日日面对苍老和死亡，自己却青春永驻。她痛苦地嚎叫，想尽办法杀死自己。她从山巅跳下，沉入万丈深渊。她投身洪流，随波飘荡。她用锋利的刀把自己割得血淋淋。可是她死不了，他放弃了，她对时光的魔力感到绝望。她开始恐惧不死的永恒，渐渐变得心灰意冷，得过且过。她眼角沾满泪花，悲悯地看着人世更替，鲜活的身体内装着一颗枯木的心，无视时光运转，四处游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