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响
我叫贾明。我爸爸姓贾。我爷爷希望我不至于像我爸爸一样,是个酒鬼,也不希望我像贾宝玉,他希望我明白事理,所以给我取名贾明。小时候,我同学们就给我取了个绰号,他们没有改我的名字,而是就地取材,很巧妙地在后面加了一个字:白,因此我就成了“贾明白”。
进入社会后,遇到一帮朋友,依然捡了这个巧,不约而同地还叫我“贾明白”。既然从北方到南方,跨越了这么远,互不相干的人都形成了统一意见,那么我也得同意,少数服从多数,这是不变的事实。
我走在拥挤弯曲的小巷子里,一个老旧地区的小巷子,我要穿过去,到我想去的地方。有些时候你要达到一个地方,就必须要通过一个地方,如这条破巷子,巷子很破,人却多,人多的地方总有破烂的感觉,你一定要说是繁华,我也不辩解,反正这是我的感觉。
巷子很长,两边都是小店铺,卖各种东西的都有,当然也少不了成人用品店,在一个拐弯的角落里,红底白字的牌子。成人用品店总开在拥挤不堪的小街区,小巷子里,很少在商场里看见。这就让我觉得人是很卑鄙的,每个人日日都在做的事情,却总是羞于让别人看见,谁要是大摇大摆地走进成人用品店,路人一定会对这个人行注目礼,眼神意味深长,让这个人从肉体到灵魂都赤裸裸得无所遁形,所以我从没见过有人正在进入成人用品店,边上的包子铺却总是有人等着买包子。
我从小就是个奇怪的孩子,总爱一个人钻牛角尖。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的同学演讲发言时总要说:我们是长在红旗下的花朵。这时我就忍不住抬头看天,头上跟本没有红旗,只有空杳杳的天,有时晴朗,阳光刺眼,有时云朵漫天,如同幻境。再说了,怎么能把人比喻成花朵呢,我所见的人,没有一个像花的。花那么美,也那么短命。所以我的作文里从来没用过这样的词句,当然我的作文一直不优秀,我思想奇怪,这从小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当然,长大了我就明白了:长在红旗下,是一种无形的力量。但是我从不承认:人像花朵。
我有一种讨厌人的气质,就连我自己我也不喜欢,我总觉得人是一种极其肮脏的东西,所以到现在我还是无聊地活着。
这巷子可真长,我几乎不耐烦了,全是些男那女女,电动车、自行车,时不时还有一辆小轿车,把整个巷子都填满了,我心里想:人可真多呀。这么想的时候,我是带着厌恶情绪的,我要去见我的朋友,我有时觉得他浅薄,可我也依赖他的浅薄,因为他是绝对的乐观主义者,当我郁闷无聊,难以忍受时,总得要见见他,然后才能继续下去,对我来说乐观主义像罂粟一样,因为我是个彻头彻尾悲观的家伙。
我的毛病很多,还有轻微的洁癖,我看到一个卖盐焗鸡的小摊位,在一个院子的门口,它甚至不是一个店铺,只是一个临时点。可香味扑鼻,小商贩总有能力把东西做的可口的样子,香喷喷的。盐焗鸡的香味在我看到一小堆鸡的时候立刻散发出来,我不由得想:很香啊,味道应该不错。这么想的时候,我的口水都多起来。然后我再次打量那些盐焗鸡,它们赤裸裸地被放在一个热气腾腾的锅里,地下是一个炉子类的东西,一个矮小的男人站在摊位后面,看着他的那些鸡,又看看巷子里的行人,我突然间就有了别的想法:说不定不干净呢,摊位背后的院子老旧脏乱,让我不忍多看,房间看去也是黑乎乎的,这让我又想到了蟑螂,我立刻想到说不定有几只蟑螂在那些鸡上爬过,或者在烹煮鸡的锅上爬过,而这个男人蓬头垢面忙碌起来,根本没有洗锅。这时我觉得那个矮小的男人也很脏,一阵恶心,胃里就翻腾开了。我立刻加快脚步,离开那个地方。实话说,类似的事情经常发生,我知道自己是个可恶的挑剔者,可是我总身不由己,不能把事情想好一点。
走了一段路后,我想我其实是很同情那个卖盐焗鸡的。我和他一样兜售货物,只是他连个铺面都没有,是不容易的。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家伙,该是上有老下有小呀。
啊,终于走到巷子的尽头啦,一条大路出现了,我要穿过马路,走到对面去,那有一个大型的现代化商场,我们就约见在那里的一个咖啡馆见面,穿过马路就可以见到我的罂粟—茶佬了。我的朋友茶佬是个卖茶叶的,而我是个卖花的,我有一间小花店,茶佬有很多茶叶店,他开了连锁店,也叫分店,反正就是他比我厉害,你看,一个乐观主义者总比一个悲观的家伙过得好。
茶佬自己喜欢喝茶,可是偶尔也要换个口味,所以他就提议一起到咖啡店坐,我说这个的意思是要证明茶佬的茶都是好茶,他自己是日日要喝的,有很多人是不使用自己卖的东西的,如有些菜农就不吃卖给城里人的菜,他们另辟出一块地,给自己种菜,我就见过一个这样的老实人,老实人只能随大流,其他菜农都是这样做,老实人也只能这样做,不然他就没有能力给自己种菜了。
我穿过马路时,急切地想见到茶佬,我已经有十几天没见他了,他跟小情人去欧洲旅游一圈,这事我知道。我不羡慕他,也不鄙视他。我是一个悲观的人,我每日在花店里,看的都是花开花谢,心里惋惜,我就努力善待那些含苞欲放的花苞,不止爱花的颜色,还爱它们的叶子,和无根的花茎,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让它们在还能美好的时间里,舒适地过,这种理论我同样用在人的身上,虽然我骨子里是厌恶人的。
茶佬不爱他老婆,但是他养着他老婆,同时爱着另外一些年轻的女人。我不能因为所谓的道义就鄙视茶佬的行为,茶佬也有舒适的权利,毕竟茶佬也会死的,现在他已经四十五岁了,爱上了一个二十岁的大学生,我无权批判,因为大学女孩很粘茶佬,她是开心的,人有开心得权利。我觉得茶佬的老婆也可以去爱别人。我从不同情失恋的人,因为失恋不是同情能解决的。我执拗的认为,当一个人不能用身体爱另一个人的时候,难道还能用道德去爱吗?我总觉得不可以,因为我是一个极悲观的人。
我也爱过那么几个女人,后来都不了了之,这都是我悲观的性情所致。每当我对一个女人抛出情思,而得不到回应的时候,我就想:何必如此呢,人生这么短,总要死的,爱谁不爱谁有什么重要,况且并不一定非得爱人才能活,还可以爱些别的东西,这个世界上除了人,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东西,所以我就有了一种泛爱,花就是其中一种。我从没觉得哪个女人比花美,这是不能比较的。但是除了茶佬,我从没对外人说起过这种想法,因为,面对人,我更怕,厌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怕。
我穿过马路,终于出了一口长气,过马路的时候,我差点被一个莽撞的司机撞到,吓得我着实冒了一身冷汗。我忍不住骂:“开车这么猛,总有一天撞死你个王八蛋。”
冷静下来,我又想:这样骂人不好,太恶毒了。说不定他很急呢,老婆要生孩子,他急着赶去医院,或者赶飞机,要知道,人们总有很焦急的理由。于是,就原谅了那个冒失的司机。
我终于来到了咖啡馆,茶佬已经稳稳地坐在那里了,他有些胖,见我进了门,便笑笑地看着我,像个佛爷。他的这幅样貌也是我喜欢的,让我感觉安全,善良,看见他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暖暖的阳光普照。
“已经来啦。”我说,我知道这是废话,反正我每日都说很多废话,也不多这一句。我是笑着对他说这几个字的,我的笑却显得冷淡,没有感染力,这是我无数次对着镜子想出来的。出门见茶佬前,我还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呢,我这个人就是毛病多,爱一个人偷偷地胡思乱想。
“来啦。”茶佬说,他说的当然也是废话。因为他已经坐在这了。茶佬眼角眉间都是笑意,且有春意盎然的感觉,这是我想的,因为他刚跟小情人翻云覆雨地浪漫了一段时间。我脑中不由得出现了茶佬和那个年轻小女人在床上的颠鸾倒凤的画面,还有销魂的声音。我心里想感慨:真难以想象啊。这时,我想的是,茶佬这么胖的一个人,像佛爷一样,在床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呢?我还真有点觉得不妥。我觉得自己这么想朋友很下流。
“玩的开心吗?”我说,我依然在说废话,哎。
茶佬笑笑,不语。我也对着他笑笑。
“你跟书虫联系了吗?”茶佬问我。我们三人经常要见见面,不然也有无尽的相思之情,朋友似手足。
书虫是大学教授,手不释卷,就连上厕所都带着书。每次聚会的时候,他的话题总是离不了书,我就给他取了个书虫的外号,大家就都喊他书虫了,甚至有些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只说书虫。书虫并不介意,因为他是个十分大度的知识分子,并且为人师表,小气不得。
“联系过了,前两天给他打电话,他说正在蹲厕所。”我说,“你说这人,蹲厕所还接我电话。”
“他蹲厕所还看伟人传记呢,怎么就不能接你电话,矫情。”茶佬笑着说。茶佬说话总能把我噎住。
我确实不能跟伟人比,他蹲厕所都能看伟人的东西,接我的电话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我一想到伟人也要蹲厕所,我就有点受不了,就显得他们没那么伟大了。”我说。说出这种想法,确实让我很为难,也就是跟茶佬,我才敢说出口,因为他是个乐观的佛爷一样的人。
“这是什么话,谁不蹲厕所?”茶佬说,连咖啡杯都放下了,惊奇地看着我,我知道,他被我这个想法惊到了。这我就不得不说清楚了。
“先从我自己说起啊,”我说,“其实,每次我蹲厕所,闻到那种气味的时候,我就忍不住谦虚卑微起来。”茶佬认真地听着,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每次我取得一些小成绩,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时候,一上厕所,就立刻谦卑起来,我想到了人类竟然能排泄出这么恶心的东西,让我忍不住觉得悲哀。”
茶佬若有所思,没有接我的话。
“你想啊,电视上,讲座上,那些专家,经常说人的排泄物都是毒素,我就奇怪了,吃进去的都是干干净净的东西,怎么就要排泄毒素呢,可见人类是毒素的加工体。”
茶佬还是没有接话,我就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好好地解释清楚,让他了解。再说,我好不容易说的想法能让茶佬不噎回来,我肯定要趁热打铁,说得更明白些。
“其实,我还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你说自然界的动物,被吃了被猎杀了,我们说这是食物链,为什么呢,难道不该是自然万物都平等吗?我真是想不清这些了。”
“这岂能是你我这种小人物能想清的问题,还是得来点实际的,人生不满百,何必常怀千岁忧呢?”茶佬说,他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他这句话又把我给噎住了。我只能点头。
我又和茶佬说了一会现实的事,包括我的花店,他给我出了很多主意,还有他的茶叶店,他又在筹备开一间分店的事。
这只是我对茶佬说的话,我是个悲观的胡言乱语之人,所以才会把乐观温暖的茶佬当成我的罂粟,其实,我就是个悲观无用的人,说得都是一派胡言,于生活没有一点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