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响
茶佬最后还是走上了离婚的路,这不是茶佬的意思,而是她老婆肖玫下的决定,所以茶佬很吃惊。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肖玫找我。我让她到我的花店里来,我只雇得起一个员工,自己也得倒班。这样肖玫就来到了我的花店。
正是中午,没有客人,所以说话也方便。我事先并不问肖玫找我干什么。一般别人找我,若是对方不说原因,我从不主动问,反正找我的人总会告诉我的。
和肖玫通话后,我就立马收拾起来,准备泡壶茶给她喝。我本是个卖花的,没想过在花店里摆茶桌。可我的朋友是茶佬,他让我必须摆一个茶桌,还得用他的茶,若是碰到有需要买茶叶的,可以推荐给他。我无法拿花放到他的茶店,因为花没有茶的保质期长,那样,我倒成了白给他供应鲜花,所以这笔生意,我是吃亏的,谁叫我是“贾明白”呢,总是吃亏。不过我一想到这事,也不积极给他推销茶叶,反正他生意兴隆,也不差我这点功劳。可是偏偏有两个人在我这喝了茶就问我从哪儿买的,可见茶佬的茶不错。这两个人是我花店的左右邻居,一个是卖五金的,一个是卖保健品的,他们可从没买过花。
我估计肖玫找我一定跟茶佬有关系,因为我跟茶佬走得近。我刚把茶水煮好,肖玫就来了。我看见她丰满的身体从宝马车里钻出来,甩上车门,头也不回地就往我的花店里走。她看见我,勉强挤出一缕惨淡的笑意。
“嫂子,坐。”我说。茶佬比我大十二岁,所以我只能管肖玫叫嫂子。
“贾明,我知道胡国军在外面有个新相好。”肖玫开门见山。胡国军就是茶佬。肖玫从来没叫过我“贾明白”,至少当着面从没叫过,她一直像一个嫂子一样严肃地叫我“贾明”。
我没接话,我还是喜欢别人自己说下去。
“前段时间他还带着那个小婊子去欧洲浪了一圈。”她说,然后眼睛看着我,“我知道,这事你知道。”
我不能否认,我确实知道,但是我能说什么呢。我虽然爱胡思乱想,有时跟亲近的人爱胡言乱语几句,可说的都是不关痛痒的事。我从没对具体的个人发表过什么想法。这跟我的性格有关,我是个悲观的人,每次要发表的时候,总是反问自己:我说的就对吗?这样一想,我就没有底气了,况且很多时候,我也是自卑的,长相不帅,钱不多,哪有资格评论别人呢。
听肖玫这样说,我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闷声不语。我心想:她不像让我劝茶佬的意思,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或者只是想把事情挑明,让我进一步觉得茶佬对不起她。
我说过,本来我是不同情肖玫的。因为我觉得失恋不是同情能解决的问题。可是面对具体的肖玫时,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忍。她面色不好,本来保养得很好的皮肤显出了褶子,她此时只是一个失去了青春和生命力的女人,要知道,她跟我的母亲本质上属于同一个阵营。面对现实中具体的事情,我就无法胡言乱语了。
我又倒满了一杯茶给肖玫,说店里新来了桔梗,颜色很美,让她带一把回去。肖玫便起身去看花。我趁机就包了一束给她。
“这淡绿的颜色,让人看了真舒服。”她说,然后我们就说起花的事,之后她便拿着花很高兴地走了,我想她心里肯定还想着茶佬有情人的事。
第二日,茶佬打电话跟我说,肖玫知道了他在外面小情人的事,正闹冷战呢。
“这次,她竟然没跟我吵。你说这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出奇了。”茶佬说
“嫂子,昨天来店里跟我说了。”
“还说了什么,你看她是什么想法?”
“嫂子也没多说,喝了杯茶,拿了一束花就走了。”我说,这不是撒谎,是事实。
挂了电话后,我心想:是冷战啊,之前肖玫总是大哭大闹跟茶佬吵的呀。
又过了几天,茶佬说肖玫提出离婚。我知道茶佬没想过离婚。毕竟以前是茶佬追求肖玫,感情还是有的,只是朝夕相处,茶佬忍不住换新鲜,就像一个北方人喜欢吃面条,吃多了,突然发现米饭也不错,后来又尝了米粥,米粉……可是,他怎么也不肯贬损面条,毕竟还有旧情呢。令茶佬想不到的是,肖玫倒要主动决裂。
茶佬很紧张,情绪不稳。我虽然也没有解决之法,但是我深信时间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老子还说无为呢,我不知道这么用合不合适,反正我心里是这么个理。
对于离婚这件事,肖玫是这么解释的。她说,那天从我店里离开后,回家把那捧桔梗插在玻璃瓶里,她觉得实在是太美了,这让她心情不由得的好了一些,好像有光照进心里。这时,她非常想出去走走。她考虑到自己的状态不适合远行,便决定把整个岛都转一遍。
有了想法,似乎一刻都不能等,当天下午,肖玫就开着车开始她一个人的环岛旅行,这是她人生最痛快的一个决定。她并不悲伤,茶佬沾花惹草是常事,她习惯了,只是心里烦躁、憋气。既然决定出去散心,她首先想到了茫无际的大海,她认为此时她的心和大海是相通的,风平浪静里波涛暗涌,白浪拍岸中也有深沉宁静。
海南岛东线的海是无可比拟的,所以她便沿着东线走。十月天里,正是海南岛的好时节,酷热渐退。一路上,人很多,路上车流不断,好不容易到海边,也是熙熙攘攘。其实,这些海边风景,肖玫是玩熟了的,她只是想出来静静,可是人一多,况且海边浪漫之地,多是情侣,家庭,她孤身一人,虽在人流中,却觉得寂寥无比。
肖玫便开车随便乱走,经过一个镇子,街上很热闹,她听见一阵苍老嘶哑的歌声,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来。循声望去,肖玫看见一个老太婆蹲在路旁,她身前的地上摆放着几把香蕉,还有一小堆番石榴,底下垫着一些报纸,她的头发全白,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她低着头,旁若无人地唱歌,双手正在整理香蕉。老太婆是用海南话唱歌,肖玫听不懂,但是她受到感动,把车停在路边,要买老太婆的香蕉。
老太婆抬起头,停止了唱歌,看着肖玫笑。肖玫指着一大把香蕉,说要买,老太婆跟她说海南话,肖玫皱着眉,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老太婆的连皱纹纵横,黝黑的肤色,配上她稀疏的白发,更显得苍老丑陋。
“小妹啊,会唱歌不?”老太婆一边拿出一个电子小秤,把装着香蕉的塑料袋一掉,一边对肖玫说。这次她用的是普通话,并不标准,肖玫知道她是海南老人,普通话都不好,所以,老太婆说话时,她极认真地听。
肖玫摇了摇头头。
“我唱给你听啊。”老太婆又说,这时肖玫已经把钱递给了老太婆。
“我爱我的祖国,我爱我的党……”
老太婆一边给肖玫找钱,一边唱。肖玫没想到她竟让唱的是这样的歌曲。肖玫家里世代都做些小买卖,无论是听歌,还是去K歌,接触的都是些流行歌曲。
老太婆又笑着说了一句,肖玫没听太清,大概是:读书就不唱歌,不读书就唱歌。
肖玫觉得这句话很奇怪。但是她不愿再问老太婆。后来,肖玫就忍不住感慨:老太婆看来生活很清苦,年纪这么大,还要出来卖东西,难得如此乐观。
不知怎么的,肖玫买了老太婆的香蕉后,便不想继续沿着海边走下去,她想往村庄、往山里走走。
她行驶在村路上,虽说都是水泥路,可宽窄不一,颠颠簸簸,她反觉得有意思起来,想起自己还是少女时,坐着三蹦子去城里赶集的情景,三蹦子发出哒哒哒地噪音,冒着股股青烟,车上说话的人把嗓门提的很高,笑声也很响亮,两边田地里一片水绿,风吹得人都迷醉了。
经过一片农田,田地里有农人在劳作,男男女女的,戴着斗笠,弯着腰,眼都不抬一下,专心地劳动着。肖玫放慢了车速,看着,觉得很美。杨桃树、芭蕉树,还有根根直立的槟榔树,在村路两边随着山势高低起伏。
肖玫沿着路这么走,穿过很多小村小镇,就上了省道,她跟着前面的一辆车,继续走,竟然是上山的路,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五指山下,就沿着山路一路盘转而上,她记不清自己转了多少个弯,一直在爬坡。山路平缓后,她进入了五指山市,这个城市像隐藏在山间的一个王国,热闹非凡。整个城市是随山势而建,道路便高低起伏,不似沿海城市那般一马平川的无趣。
肖玫就在五指山停留下来,她在这个山顶城市过了一个舒适的夜晚,甚至还在一间发型屋做了头发。
第二天,肖玫离开五指山市,继续往前走。她得先下山,这次她是盘转地往下走,车子如同一个玩具在滑带上往下滑,肖玫集中精力,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她觉得很过瘾。
“我在车子从五指山往下走的时候,决定离婚。”肖玫这样说。我无法理清这件事跟离婚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女人的感觉跟男人总是不同,但她说车下山时那种冲速,让她决定了离婚这件事,那这就是事实。
从山上下来后,肖玫一路行西走,山渐渐多起来,树木更加浓密,农田不多,只在村落的周边才有一些四方形的农田,村镇也比东线冷清很多,空气却是极好。肖玫在上山下山之间穿行。在一个条路的岔口竖着一块精致的木牌,上面标注了一个黎苗村寨,肖玫心一动,就拐上了这条路。山路很窄,不时还有下山的车,可怕的是山路两边都是陡坡,且在山路和陡坡间都修筑了深沟,一步小心,车子就会陷入深沟里,在每个路的拐弯处竖起了一面凸面的园镜子,肖玫不知道这镜子的用处。直到她吓得出了一身汗,不敢在沿着山路盘山而上的时候。她在一个转弯处把车子停下来,决定不再往上走了,她不想再迎难而上。
“我为什么要迎难而上呢?人为什么非要迎难而上?”肖玫觉得她跟茶佬的婚姻也在一条向上的山路上,她不想再往上爬了。
肖玫在这个转弯的地方,缓了缓神,便掉头往回来,在她给车子掉头的时候,她才发现了那面圆镜的用处。在圆镜子里,整个车身和车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这让肖玫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从山上下来,又回到了省道,肖玫突然间哪也不想逛了,她开车直奔海口。
茶佬本以为肖玫要出去玩几天的,没想到肖玫第二天晚上就回来了。她到了海口,就打电话茶佬。这时候,我和教授“书虫”正在茶佬的总店里喝茶,说着茶佬的家事。
“我看嫂子这次是真生气了。”书虫说。书虫精瘦,个子很高。偏分头,透过厚厚的镜片透出哲学的光彩。
“事情过一过,就没事了,她就是这样的性格。”茶佬说。茶佬一向乐观。
“我觉得嫂子这次有点冷静了。”我说。
“贾明白,这次是真明白了。”书虫说,他总是调侃我。因为我们都是三十三岁的单身汉。
这时电话响起,他看了来电号码,一脸蒙相。
“你嫂子。”他说,眼睛咕噜噜地看了我和书虫,便按了接听键。我和书虫都知道肖玫和茶佬冷战的事。
茶佬听电话里肖玫的口气很平静,他猜不准肖玫想干什么。他告诉肖玫,他回早点回家。
我和书虫见茶佬和肖玫有约,便相约离开。我临走时,叮嘱茶佬回去太对要好,认错道歉。这是我从我父亲身上学来的经验,多年来,面对家庭问题,不管对错,只要我母亲生气,我父亲就陪笑脸,道歉认错,所以,家里一直没有大的风浪。
茶佬晚上十点给我打电话。他说肖玫提出要离婚。我听出他声音里的落寞,必定是伤感的,不然他也不会专门打电话跟我说这件事。
“那你怎么想?”我脱口就问。
“我答应了。我怎么能不答应呢,她要这样我就随她愿。”茶佬振振有词地说。
“这事,你和嫂子告诉孩子们了吗?”我问。
茶佬和肖玫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是龙凤胎,都在大学读书。
“啊呀,还没说呢。这事呀……”
我们又说了些废话,就挂了电话。
以后几天,茶佬和肖玫痛快地办了离婚手续。茶佬倒不亏待肖玫,除了店铺一大半财产都分给了肖玫。十九年的婚姻,最终落得中年离婚,离婚过程中的个中滋味,只有他们二人才能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