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响
书虫遇到麻烦了。书虫就是苏明。他是个哲学教授,跟我同岁,三十三岁。我的名字虽然跟他只差一个字,差别却大。我是贾明,市井小民一个。苏明他学富五车,才思敏捷,在学校里领导重视,学生拥护。可自我们认识以来没见过他有女人。
其实,苏明一直觉得女人是可怕的。这跟他成长经历有关,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出轨爱上别的女人,母亲变得歇斯底里,折磨自己也折磨苏明,后来终于自杀身亡。
苏明长相很好,肤色偏白,一身书生气,又戴了眼睛,越显得有文化。这样一个倜傥人物,很多女学生围着转。茶佬最羡慕苏明的就是这点。可是苏明却不以为然,他对女人都是敬而远之。
可是,事情总是会发生变化。苏明遇到了一个女学生。这个女学生的口头语是:你真逗。有的时候是:你可真逗;有些时候加了称谓,就变成:某某,你真逗。这几个字简单,却意义博大。无论你说什么,别人笑笑地回你一句:你真逗,你就不得不细细思考这几个字的意思了。若是你说的话,确实逗笑也就罢了,若是你说严肃的话题,别人也这样回复,这就让人琢磨不透了。
苏明就是被女学生说的这几个字吸引了。女学生学的是艺术系,油画专业的新生,选修了苏明的哲学课。
苏明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女学生就迟到了。女学生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苏明正在问学生为什么要学哲学,女学生没有直接走进教室,而是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苏明顶讨厌学生迟到,于是他想给女学生点教训,他毕竟是个哲学教授,不想用粗鲁的方式批评,他用文明的方式。
“这位同学来说一下,你为什么要来学哲学?”苏明看着女学生问,脸上带着博学的笑意。
“因为我男朋友在这。”女学生说。教室里顿时哄笑起来。女学生一点都不惊慌,也不羞却。两只大眼睛看着苏明,眼睛如潭水一般。女学生这个回答纯白,如同一张白纸,上面涂满了红色,让人无从下笔,这把苏明惊住了。
“这位同学回答的很真实。”苏明说。他不得不让学生坐到座位上去,大学里是没有罚站一说的,这种事苏明做不出来,便是几岁的小孩子,他也不会用罚站这么不智慧的方法。
下课的时候,女学生经过讲台。
“老师”女学生叫他。苏明抬起头,看见女学生笑意茵茵,“你真逗”她对苏明说,眼睛里是狡黠顽皮地笑。
苏明没想到女学生会说这句话,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勉强对女学生笑笑,心里却感到很气愤。
“老师,再见。”女学生笑着说了这句话,就跟同伴离开了,苏明听到女学生走出教室后,跟同伴嬉笑,想着女学生一定和同伴说自己呢,心里一阵惊慌。
这节课上得苏明很疲惫,下楼梯的时候,更觉得疲乏。这是他很少有的感受。回到家里,苏明翻了一会书,按他以往的经验,心里不舒服的时候,找本书看一阵,一心钻到书里去,在里面呆一阵,出来后,心情就会好很多。可这次,苏明却看不下去,翻了一本又一本,没有一本能静心看下去的。他丢下书,走到阳台上,太阳已在西天。
眼见夕阳向晚,傍晚来临,带着柔软的气息,苏明想找人聊聊。他打电话给茶佬和我,说晚上请我们去吃烧烤。我一听,知道书虫想喝小酒。在这个热带海岛上,晚上吃烧烤,就着夜色喝点小酒,什么事都能过去。
我拜托了店员,便出门往苏明约的烧烤店来。苏明已经在等。
“什么情况?”我问他。我不相信他只是想请我们吃烤串这么简单。
“没什么,就是请你们聚聚,有几天没见了。”苏明说。他没有剃胡子,白皙的脸上长出黑黑的胡茬,很不一般,也很有魅力。
“越来越靠近苏格拉底啦。”我笑说。我甚至没有看过苏格拉底的画像,却固执地认为苏格拉底是个大胡子。
“什么情况啊?”不见其人先闻其,茶佬风风火火得来了。听他这么问,我暗笑。
“什么什么情况啊?”苏明透过厚厚的镜片,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这车堵的,这才几点呀,堵成这样。”茶佬从不在一个话题上纠缠。
从堵车的事说起,我们闲聊着,说了很多话。我知道这不是主题,这只是瞎聊,我们都擅长瞎聊,哲学教授也不例外。
苏明要了一个小二锅头。苏教授不仅是个书虫,还是个酒虫,他爱喝度数高的白酒,常常喝二锅头,这酒与一个大学教授不搭调,这让我们觉得他很可爱,更接近一个哲学教授的样子。他不是酒鬼,因为他酒醉后从不发酒疯,最多就像一条软体虫子一样摊着睡觉。
我和茶佬喝啤酒,酒一下肚,话题才能深入。况且天色已然全暗,烧烤店大棚里是橘黄色的灯,柔和的光晕,徐徐的夜风,气氛恰到好处。
“哎,你们说‘你真逗’这个词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苏明突然转换了话题。我知道这才是主题。
“哈哈哈,苏明啊苏明,说说怎么回事?”我奸笑着说。
“啊,你这个贾明白,别扯,说说,是褒义还是贬义?”
“亏你还是哲学教授,这个也要辩证地看。可以是贬义,也可以是褒义,还可以是中性,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呀。”我说完,笑嘻嘻地看苏明。
“你说是吧,茶佬?”我起哄地说。就是为了让苏明把事情都说出来。
苏明咪了一口二锅头,吃了一口肉串。我和茶佬,都伸长了脖子等着他往下说呢。
“今天上课,一个女学生对我说‘老师,你真逗。’”苏明说,“你说她这是个什么意思呢?”
我和茶佬都摸着下巴,沉思着摇起头。我们实在不懂一个年轻的女学生怎么会对一个哲学教授说这几个字。
“是个什么样的女学生?”我问。
茶佬眼睛看着苏明,他也想知道。
“挺漂亮一个女生,有点狡猾的感觉。”苏明说。
“有戏呀。”茶佬一副过来人的通明。
我们最终也没说清女学生“你真逗”这几个字的意思,却喝得微醺,便各自回家。
后来,上课时,苏明就很留意那个女学生,原来女学生经常说“你真逗”这几个字,这是她的口头语。苏明点了一次名,才知道女学生叫曲漫。
苏明觉得曲漫这个名字跟女学生很相配。都有一种漫漫渺渺,无法把握的深刻。
苏明在学校里有个好友,名叫柳青扬,是教油画的。刚巧柳青扬是女学生曲漫的授课老师,这是苏明没想到的。因为学生名单上只标注了曲漫是艺术系,并没标注是油画专业。
自从认识柳青扬,苏明也学起绘画。一日,苏明没课,便去柳青扬班上旁听。
一进画室,看见女学生曲漫也在,心里不禁一阵颤栗,慌乱不安。曲漫看见苏明,嘴角现出了一抹笑意,跟那天说“老师,你真逗”时的一样的笑,狡猾的,无所顾忌。
苏明在一个角落里找了一个画架,闷声坐下。柳青扬安排学生自己画,便走到苏明面前,低声跟他说话。曲漫时不时偷偷地回头看着柳青扬和苏明,嘴角依然有笑意。
苏明开始作画,总觉得女学生在看他,他便忍不住偷看曲漫,她正在专心作画,看不清她画的是什么,只觉色彩浓烈。
下课后,曲漫并没有离开,她坐在画架前跟柳青扬说笑,并不像师生一般,倒像是老朋友一样。
“苏老师,我们现在成同学了,这可真逗。”曲漫转过身看着苏明,哈哈地娇笑着说。
“我和曲漫父母是好朋友。所以很早就认识这丫头。”柳青扬说。
苏明听后,松了一口气。
“苏老师,去我家玩吧,我请你喝酒。”曲漫说。
“她父母是开酒吧的。醉心殿,就在市里。”柳青扬补充说。
“两位老师,今天晚上一起来吧。一定要来哦,今天周五,明天不上课,我们乐一乐。”曲漫扬着头,油黑的马尾辫高高地扎着,一直垂到腰际,额前整齐的刘海,一双狡黠的大眼睛,笑起来细弯弯地勾人心魂。
“怎么样,苏大教授,承我们曲大小姐的美意,晚上一起去吧。”柳青扬说。
苏明笑着,没说话。柳青扬知道他是答应了。
曲漫很开心。苏明看了她的画,画面上一盏灯,光线朦胧,一个女人的头像,只见一双犀利的眼睛和一张红唇,画风简练,却浓烈,很震撼。让苏明想到巫女。他感觉到曲漫并不像她表面上那么简单,曲漫心中一定有一股强烈的感情。
“你这画,很独特。”苏明说。
曲漫歪着头,认真地看着自己的画。之后,她突然站起身,欢快地跟柳青扬和苏明告别,如同一只小鸟,飞出了教室。走到教室后门的时候,又探头进来说:“说好了,晚上一定要来哦。”
晚上,柳青扬叫上苏明,二人打个车就往曲漫家的酒吧来。苏明并不是个守旧的人,年轻时常常留恋于酒吧咖啡馆之地,只是过了三十岁,反而安静起来,少去酒吧,偶尔会去咖啡馆坐。
柳青扬只跟的士司机说“醉心殿”,司机不说二话,开车就走。可见醉心殿在这个城市是很有名气的。
酒吧在市中心一栋临街老楼的一层。酒吧内灯光昏暗,人声鼎沸,音乐响声很大。柳青扬直接往里面走,冷不防,曲漫冲出来,灯光下,她画着蓝色的眼影如同一个美丽的女妖精,黑色的紧身衣,上面缀满亮片。这让她跟在学校里的曲漫几乎不是同一个人。
“你爸妈呢?”柳青扬问。
“你是问刘蝶女士吧?”曲漫笑说,眼睛却看着苏明。“她在里面。”
柳青扬直接往一个流光溢彩的通道里走去。苏明却被曲漫拉着坐到吧台上。
一个女调酒师,正忙碌着。曲漫让她调一杯酒。调酒师笑着看了苏明一眼。
“这是我朋友。”曲漫说,她没有说是她的老师,苏明感觉很微妙。
这时,柳青扬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苏明一看就猜到曲漫的母亲,刘蝶。
刘蝶看起来三十岁的模样,保养得极好。按说她该有四十多岁的年纪了。刘蝶有和曲漫一样的长发,只是散披着,乌油油地垂在身后,相近的样貌,比曲漫更有风韵。她看苏明的眼神让苏明很紧张,感觉浑身不自在,只觉无所遁形。
她笑着跟苏明握手,香气袅袅。她的笑容无邪,声音清丽柔和,却有一种慑人的力量,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她一会。
她一出现,就不断有人过来打招呼,她春风化雨地迎合着。苏明心里惊叹这个女人不简单。
苏明看着柳青扬目不转睛地围着刘蝶转,知道柳青扬一定恋着刘蝶。
曲漫拉着苏明去跳舞,苏明碍于刘蝶推辞再三。曲漫撅着嘴看着刘蝶。
刘蝶探身过来,凑近苏明,笑着说:“苏老师,不必拘束,随意就好。”刘蝶说完也起身跟着柳青扬,一起去跳舞。
苏明不好推却,只好跟着曲漫,“老师,你可真逗。”曲漫凑近苏明说。苏明无心再细究这三个字的意思,只跟着曲漫在人群中晃动。
“你妈妈很漂亮。”苏明说。
“怎么?”曲漫歪着脖子扬头看着苏明,“真逗,喜欢我妈的人可多着呢。”
曲漫望着苏明,倒让苏明觉得心慌起来。
“那你父亲呢?……”苏明说,他本想说:那你父亲不担心吗?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么问很无聊,只说了一半。
“我爸呀,他不会吃醋的,他才不担心呢。”曲漫却懂得他的意思,笑哈哈地说。酒吧里很吵,很难继续说话。
苏明看见柳青扬和刘蝶正欢快地跟人群一起晃动。他突然觉得自己身在其中,却隔得很远,有一种莫名其妙地失落感,自己整个人往这种失落感里陷下去。
“老师,你在想什么呢?”曲漫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年轻的脸庞上显出深深地关切。
苏明说他要到门口去透透气。曲漫也跟了出来。
“真想不到……”苏明说。
“酒吧吗?我妈以前是学音乐的,唱歌。后来遇到我爸就不唱了。”曲漫说。
苏明觉得自己一个成年人跟曲漫说这些话,有些不合适。便只望着街上的红红绿绿的灯沉默了一会。曲漫也不说话了,只陪他站着。
苏明不适应,于是就找话说。他记起曲漫第一次上课说话,是因为男朋友才选修哲学课的。于是,他想问一个曲漫自己的问题。
“你男朋友是学什么的,也是油画吗?”
“男朋友,我没有男朋友啊。”曲漫突然娇笑起来。
“你不是说你男朋友选了哲学课,你才学的吗?”
“我没说他是学生啊。因为,他就是老师你啊!”
“什么?”苏明,猛然转头看着曲漫。
“我说,我喜欢老师啊。”曲漫认真地说,没有笑意。
“这是不可以的。”苏明慌乱地说,不敢再看曲漫。
曲漫说,她之前跟朋友去学校玩,无意中见到苏明。是为了苏明才到这所学校读书的。她不喜欢哲学,却喜爱绘画,所以就学了油画。
苏明听曲漫这么说,心里虽然慌乱,却也很受感动。然而,他总觉得危险,曲漫的油画色彩那么浓烈,跟她的人一样,还有她的母亲刘蝶,她们都有一种多变的危险气质。
苏明本能地想逃离,他回到酒吧,喝了一些酒,借着酒劲,匆匆离开了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