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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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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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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指娘

娘生于19494月,和共和国同龄,默默地,一路从苦水里泡过来。她从没放弃过这样的念想,有着双手,只要勤快,日子总会一天比一天好。也正是这种念想,营养着娘的淳厚、朴实和坚强。人心简单,生活简单,娘把日子过得简简单单。她无法体会“冬天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的诗意,只知道“夜挨完了,天终究会亮”。

 

外祖母六岁就到曾家当童养媳,也是个“穷”养媳,还没个泥巴灶台高,垫着把没了靠背的“光头”旧木椅烧菜做饭。一边往灶膛里塞茅草,一边又要快速爬上木椅垫,灶里茅草燃起的烟和锅里没有油水蒸腾起的雾,弥散开来,充斥整个黑不溜秋而又逼仄的灶房,根本辨不清外祖母急得手忙脚乱、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小身影。一回,从田地里劳作归家的婆婆,见此阵势,气不打一处来,冲进灶房,随手摸起灶台上的竹洗帚砸向外祖母,顿时满是灰污的额头上鲜血直冒,尖叫一声,外祖母倒地昏了过去。婆婆急忙找一撮旱烟丝紧贴住伤口止血,简单包扎后,外祖母牙齿咬得格格响,浑身抽搐中泪水哗哗淌满面颊,颤生生张开双眼,从此一道深深的伤痕,烙疼外祖母悲苦的童年。

外祖母育有三男三女,娘排行老四,上有大哥和二姐三姐。在那个食不果腹的艰苦年代,多一个孩子多一双碗筷,没吃的养不活。娘的三姐取名“滞娥”,“滞”在平江口音中的字义有“止”和“腻”的意思,就是大人希望千万不要再生了。娘呱呱坠地,外祖母更是唉声叹气,干脆取名叫“谢娥”,“谢”意即为“完了”,也有“谢天谢地莫让孩子再投生到我家来”的期盼与无奈。娘的出生,虽没有给这个贫困潦倒的家带来喜悦和欢欣,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娘崽痛娘心,外祖母从不把曾经遭受的痛楚和不待见,向孩子们发泄,就像每天升起的太阳,把光辉普照在子女身上,温暖着每一颗渴盼的心,慰藉着每一双好奇的眼。

娘的童年也和外祖母一样,难脱苦海。她有勤劳的双手和让全家吃饱的强烈盼望,拼命干活,耐受着与年龄不对等的劳累。外祖母搞饭菜,娘打下手,经常烧着火烧着火,就累倒在柴弯里睡去。也许只有这一刻,娘才是最甜蜜的,舔着嘴唇,做着打着饱嗝的梦。娘小不能到生产队挣工分,她的任务是负责照管两个弟弟,好不容易弟弟哄睡了,还要到江边地头帮外祖母扯猪草。晚上,为减轻外祖母的家务功夫,就着昏暗的油灯,娘五六岁就会有模有样地铡猪草,矮小够不着,就骑坐在铡刀凳上,有时要弄到深夜。她不是不累,一日眼睛打架,支撑不住打瞌睡,送猪草的左手来不及往后推,锋利的铡刀无情地铡去了娘的小指头。娘当时只觉天旋地转,万箭锥心,全身痉挛,豆大的汗珠子直冒,殷红的血滴肆意地掉落在铡碎的猪草叶片上,写满一行行苦痛,记录着岁月的辛酸。外祖母熟悉地找烟丝、包扎,把娘抱放在一只小竹凉床上,迅捷地在旧箱子底下摸出一个小鸡蛋煮熟,抱起娘喂她吃下。为了防止破伤风,娘第一次一个人独自幸福地吃完一整只鸡蛋,全然忘记了断指的剧痛,也是极少极少的很享受地坐在她娘的膝上偎在她娘的怀里。

慢慢地,伤口结痂成疤,十指虽连心,而娘心里已渐渐淡忘了这一份缺憾。她用九指,紧抠住泥土,紧抠住生活,密密地编织着自己心中的期待和温暖。

 

那时的父母爱情,没有仪式感,没有结婚证,没有宴请,也许只有外祖母“希望女儿能够吃饱”的默默祝福,娘来到二十里开外的山沟里,就和父亲“合伙”成家了。一只杉木大柜,是娘的全部嫁妆。几件粗布衣服、几只起了口子的碗、几双长长短短的竹筷、一只长满黑色污垢的油盐罐、还有两只装茴丝和糙米的箍着篾箍的开裂旧陶罐,这些“贵重”物什,就成了大柜中的宝贝。时至今日,房子改建,搬来搬去,娘舍不得丢弃,在她眼里就这大柜值钱。半个世纪过去,大红的油漆,还泛着鲜艳的光泽,柜门上“飒爽英姿五尺枪……”的毛主席诗词和喜鹊临梅画作,仍充满着年轻的斗志和喜气。

娘身材偏胖,块头大,农村俗语云“十大九不输”,是旺家旺子女的相,虽不漂亮,可父亲一世疼她。也许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儿,父亲的身世更加坎坷。三岁时,祖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家中揭不开锅,便将父亲过继伯祖父,小小年纪放牛做家务,稍有不慎,打骂是家常便饭,手上脚上疤痕累累,后来下雨天经常风湿疼痛。不到二十岁,娘生下我,又相继生下大妹小妹。一家怕五口,娘要忙家务又要带孩子,挣的工分少,全凭父亲出满工,年年是生产队的超支户欠账户,口粮分不满,娘常常只得意思一下扒几口就放下了碗筷,那时我不懂娘忍着饿着是想我们兄妹吃饱。很多时候,娘最后上桌吃饭,把锅里剩下的锅巴饭粒铲下盛在碗里,和着汤水剩菜,慢慢地嚼着、咽着。而我老嫌娘吃饭不同餐,总是慢一拍,吃饭又慢腾腾的,特别是晚饭。我不知道娘希望我们先吃好,也不知道娘累了一天是想趁着这个时候喘口气、缓一缓拖不动的身子。娘常饿着自己,久而久之,落下了严重的胃病,手头拮据,请不起郎中,疼痛时拿椅子把儿抵紧肚子,实在难忍,就赶忙把灶弯里的柴草铺地上,娘大声叫喊、打着滚,全家无助地哭成一团。其实,我还曾有个老四小弟。娘身体不好,小弟在肚子里忍饥挨饿营养不良,生下来就不生气,常哭闹,身体软绵绵的,一岁多不会吃饭、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娘明知小弟有病,苦于没钱,只好寄希望有一天小弟能坚强地健壮起来。两岁多时,小弟终不敌病魔折磨,永远离开了我们。那时,我不懂生离死别的伤心,眼巴巴看着娘呼天抢地肝肠寸断,注视着叔伯们用几块木板钉一个盒子,把安静的小弟抱放里面……后来,娘多次带我们去到小弟的坟前,一团坐下,嘴里念念有词,把挤好的乳汁轻轻倒下……大概娘是希望小弟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吮吸着她带着体温的乳汁和无限的爱意,茁壮成长。

 

娘嫁过来后,分家分得两间位于祖屋西边、有着近两尺高位差的老房子,一间到另一间要跨过门槛再下两级石台阶。年代久远,墙面一片漆黑,墙体开裂严重,一间放家什放床,一间烧火。娘与父亲和泥糊好开裂的墙缝,又在屋后与石坎间搭一茅棚,权作猪圈和厕所,一个“家”就这样建成了。一烧火,烟雾四窜,风一来,“异香”扑鼻,烟火味、猪屎气,浑浊难闻,我们一家挤住这“烟火人间”十多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家里的粮食开始丰足起来,娘喂猪亦很上心,手里头也开始有余钱,一元两元,纸币硬币,娘用一块手帕一层两层细心地包着,藏于她那只杉木柜的最隐秘处。几年后,家境较为宽松、一直偏爱自己亲生崽的伯祖父,随叔父搬离了祖屋,娘与父亲买下了所有的房间,虽然破旧,我们终究拥有了整栋祖屋,也拥有了各自单独的房间。盘下祖屋,掏空了娘的手帕,此时我们兄妹仨也均已入学,家里的开支越来越大。虽有压力,娘总是开心地忙碌,苦尽甘会来,她好像有永远也使不完的劲。

我一向学业成绩优异,娘很少要我做家务,在她心里,男孩将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定要有出息。小学四年级期末统考,我获得了全乡的表彰,学校组织师生全村游行,我斜跨着奖来的军绿色书包,神气地昂首阔步,书包盖上,下方是两杠中一五角星,上方是凸现的毛主席像,正面是毛主席题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一切聚焦着众多村民艳羡的目光,娘在大路边美美地看着,快意极了。大妹小妹就没有这么幸运,成绩平平,一次开学,大妹不小心弄丢了与小妹的学费,虽只有四元钱,却惹来娘的一顿大骂,同时家里再也拿不出钱,两人便小学未修满就辍学了。我知道,娘精心养猪,种黄豆绿豆红豆,采阴藤蒿,挖长石……总是一刻不停劳作,就是在为我们兄妹一分一分积聚学费。娘忍痛让大妹小妹放弃学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希望全家一心一意努力供我上学。对于这份偏爱,我心里至今还隐隐作痛。后来,娘送大妹小妹学缝纫,好有个一技之长,这也许是一种补偿,娘始终没有放下心底里的那一份愧疚。

一年到头,娘天天家里田地里转,很少回娘家。我的记忆里,每年盼望的是七月一日外祖母生日。这日,娘会与父亲带上我们兄妹仨,全家出动。我惦记的是外祖母屋后菜园子里的大枣树,在这个时候,熟透了的半红半黄的糠枣,个头大,一口咬下去,嘎吱脆响后,刹地口舌生香,甜汁沁入心扉,怎一个“爽”字了得。平时,外祖母看得紧,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枣树。这一日,大家到齐后,外祖母拿着长篙,我们兄妹与众老表随后,浩浩荡荡开向菜园子……那个食物贫乏的时代,枣子粒粒长在外祖母心上,只有孩子们都来了,她才举起长篙,把自己的心敲响。我们嚼食着枣子,也嚼食着外祖母深深的亲情和爱怜。

外祖母一生劳苦,也苍老得早,不到五十头发全花白了。外祖父过世时,我高三迎考,娘没告诉我。后来,外祖母苍老得更快,牙掉完了,背也驼了,终不禁岁月的风霜离去。我闻讯赶到时,娘俯在安详的外祖母身边,用无限的不舍,轻抚着外祖母布满沟壑的脸,梳理着外祖母粗硬的白发……娘断指处和外祖母额头上的伤疤,赫然抢入眼帘,再次深深刺痛我的内心,这是她们生活的深刻记录,也记录着那个时代的苍白与忧伤。

 

穷人盼崽大。大妹小妹相继出嫁,娘想着我结婚有个体面一点的房子,力举父亲在祖屋前又起了一栋三连屋。虽为砖木结构的平房,但住着舒适,我结婚生子,在这朴实而精致的屋子里,度过了几年虽不富足但日子敞亮而其乐融融的几年。尔后,我带妻儿住到了单位安排的宿舍里,娘和父亲从此搬离风雨飘摇的祖屋,住进了三连屋。

日子一天天晃过,娘和父亲也一天天老去,而他们总是闲不住,仍不停劳作,吃的用的,丰丰足足。儿子离得再远,他也永远在娘的视线里。娘不隔多久就差使父亲给我们送东西,米呀油呀、鸡呀鱼呀、时令蔬菜呀,大包小包的。父亲总是选下午来,放下东西执意就走。他说娘交代,孩子要上班,不用添麻烦。可怜天下父母心,每每这时,我鼻子总是酸酸的。

表面上,娘是个大老粗,嗓门大,性子急,脾气直,但她心思细腻。那些年条件差,重活全靠父亲,一到秋冬,父亲手脚皲裂严重,一用力就渗血疼痛,没有创口贴,娘把旧衣服撕成条条,用米饭涂粘布条,胶住伤口绑紧,虽包扎简单,却也奏效。年老病出,父母需要经常服用一些药丸,而老人都看不懂说明也难记住医嘱,我便在盒子上画圈圈,每天服一粒的画一个圈,每天服两次的就画两排圈,服三次的就画三排圈,每次再看每排圈的多少定,娘一目了然,清清楚楚。娘也会认钱识秤,会计算,东西进进出出,从来没错过。

娘不识字,但识大体。邻里之间,大小帮忙,从不惜力气;借钱、借粮食、借物品,总是爽爽快快;不爱讲闲话嚼舌头搬弄是非,一是一,二是二,不拐弯抹角口是心非。伯祖父一心护着叔父,所有家当都给了他。父亲是过继儿,得不到半点好处。娘大大咧咧不计较丝毫,尽赡养责任,披麻戴孝,热热闹闹送伯祖父母上山。

娘更不懂政治,但懂情理。每每回家,娘总是叮嘱我,你是党员,要听从领导,啥事都要带头。娘听不懂普通话,纯粹是“看”电视,好多地方疫情重,都在捐款,崽你捐了没?好多地方洪灾厉害,你们下面学校都平安吧?我习惯了娘的看“图”说话和问这问那。祖屋闲置,亦已破败不堪,但它承载着一代又一代的风雨沧桑,珍藏着祖辈百多年以来深深浅浅的故事和历史记忆,它于我有着莫名的眷恋。建设新农村,整治空心房,村上干部多次联系要拆掉祖屋,我均未同意。娘对我说,现在村上上户收垃圾,圈养鸡鸭,拆除老旧危房,改厕所供自来水,水泥路修到屋门口,到处一派新气象。田土有公益金,老人有养老金,还免费搞体检,政府真的好啊!老房子要倒危险,政府帮你拆,还有补助,崽呀你不要想多了。娘比我思想还要通,认识还要高。

 

六年前,父亲走了,就葬在祖屋一侧的山头上。娘孤单无人陪伴,我怕她不习惯,要接她到集镇来住,娘连连摇头。街上房子矮而压抑,进出门要换鞋麻烦……娘唠叨着一大堆理由拒绝我。每天屋前屋后转转,到父亲坟头坐坐,跟老头子说说话,嚼一嚼那些停留在时光深处的辛酸,邻里婆婆老老来串门,漫无边际地神聊海侃……娘享受着这乡村自由散漫的慢生活。

如今,孙子孙女外孙,大多大学毕业,去到城市工作;大妹家办起了养猪场,效益不错;小妹夫妇在外打工,收入不菲;我在单位也不赖,经常获奖受表彰。每年团聚,一大家子开开心心,娘看在眼里美在心里,笑得像个老顽童。特别是我提到退休后,打算定居祖屋,娘便更加来神,一一细说着乡里祖屋的千万条好处,并建议我如何如何规划将来的建设,讲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

家是什么?是家人之间用各自的温暖传递着能量,一点一点地融化生活的坚冰,揭开一层一层美好的未来!娘用一生的执着和坚守,仰望着家灿灿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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