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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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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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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在界线上的枇杷树

最近有朋友大厦落成,我们都替他高兴,毕竟能修起一幢漂亮的房子实属不易。乘着春意盎然,朋友准备收拾收拾房后空余的宅基地,种上时令蔬菜。可是见到近邻在两家土地界线上栽上了一棵树。虽然说树此刻也就两米不到,弱不经风的模样,但是叫过邻居一问,才知是一棵长大后枝多叶阔的枇杷树。朋友腹腓:这几个意思?你将树栽在界子上,长大枝繁叶茂,我这菜地岂不是要被你的树遮住半边,见不了天日啊?

朋友心里挺不得法的,纠结于怎么和邻居沟通,既能让枇杷树挪挪窝,又不伤邻里和气。

我土生土长的农村人,这样的故事简直是太多了。某年月日,两户邻居发生争吵,起因就是宅基地上的一棵树。东家早年在界线边栽下一棵柳树,两家并无院墙之隔。天长日久,这柳树觊觎西家地方空阔,歪着脖子可劲儿往他家伸。柳树长到三尺多围时,根部多半已在西家,树冠更是十之七八占领了西家领空。于是西家提出要锯树,东家不依,“我栽在我的地盘上的树,你无权锯掉!”

西家理由充分:柳树就是在我家地头上长大的,我想锯就锯。

两家貌似争论柳树的归属,实则争的是土地的所有权。纠纷闹到村部,村委会来人查看,最终二一添作五,平均分了这棵树,拉尺再定界线修墙隔院。

初听这事,我汕笑有顷:“农民意识!点水过不得界!”后来的经历种种,我越来越认识到自己的浅薄。古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见农人手里的一寸土地都是多么金贵。也有“将军白发征夫泪”,“古来征战几人回”,为的什么,为的还是土地。但是似乎只有农人才真正懂得土地。

在一片坟地的凹口处,客水冲涮,淤泥渐厚,巴茅丛生。责任田到户后的冬月,水冷草枯,老鸦们都难得出来呱噪几声。一对老人荷锄执镐日出而挖,日息还不肯离去。中饭是早晨多煮的一碗带来的,渴了喝些渠水。先用火烧了巴茅茎叶,再一镐镐挖其根。这种植物之所以长得特别繁茂,而且生生不息,就是其根系发达,似千万只巨手伸入泥土深处,牢牢抓住土地,有它们在,其它植物根本无法涉足。老头挥镐一点点挖掉巴茅根,老太太两手不空的从泥土中抠出一根根细丝根,归置在簸箕里,挑到地头的坑里。老头的手上厚茧再起泡,泡破生茧几个轮回啦,他没工夫数。老太太冻烂的脸,漆黑的手,她顾不上。老两口捣腾了一个多月,终于开出一分多田地,来年种上稻子。也许土地中浸泡了太多两位老人的汗水,这块不成形的田地庄稼长得特别好,老两口看着金黄的稻穗,笑得合不拢嘴,似乎完成了人生中的头等大事。此去经年,老人已作古,他们的后辈将这块田地侍弄得很好,年年都要收很多袋稻谷,也算对葬于不远坟场的二老一份安慰。

曾经我到过满目黑黢黢石头山的地方,山上植被全无,不是陡峭的悬崖就是峥嵘的峡谷。车在盘山公路上爬行,我心里涌出一份苍凉,真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突然,右前侧的山崖上一个小黑点引起我的注意。是一个人吗?心里马上又否定了,怎么可能有人在这巨石突兀的地方?是什么呢?野生动物?车子转过S弯,黑点变成一个真实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更确切的表达是黑衣人贴在山壁上。我们不由停下来,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那人。这是一个缠着黑头巾,着一身黑袍子的女人,应该是个土家族女人,隔得远的缘故,看不出年龄,也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是清楚的看见她背上的背篓,篓中一束绿色显露。女人左手扶着山石,右手攥着一把尺许小锄。女人面前有个小泥窝,脚盆底大小的黄土窝。女人小心翼翼地不断调整自己的站姿,左手慢慢伸进背篓拿出一棵绿苗来,右手的小锄在黄土窝里刨刨,将绿苗栽进土地里,接着又栽下第二棵。对于我们这些眺望的远客,女人没有半点兴趣。种完又贴着崖壁手足并用地向离她丈余的另一个土窝窝进军。我这个生活在湖区平地上的人,见到她的挪动自然而然的勾紧了自己的脚趾头,手心也攥出了汗,好像一松开就会摔下悬崖似的。可是我也知道,下一个泥窝窝里也将会有一棵或两棵绿苗在风中摇曳。

车子启动,车上一片沉寂。我不知道同伴们在想什么,我在想:女人栽的是苞谷吧?这黑黢黢的山崖上要有绿意了。我仿佛看到几个月后,女人背着背篓往山下背苞谷棒子的身影,背虽有些驼,淌汗的脸上却荡漾着笑。

这石头缝隙里的一抔黄土,有可能让女人的孩子吃几餐饱饭,所以女人视若珍宝。

而另一处风景区,低矮的房子边有大约二十平方洼地。一个黝黑干瘦的老汉正一锄头一锄头的翻地,腰间悬挂的竹旱烟袋随他的运作荡着秋千。老汉为何不用牛耕地呢?我数了一下,洼地里大小石头九块,大的如圆桌,小的似大鼓,一律黑石头,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从何而来。“老人家,你这是翻好栽稻子吗?”我问。“是呢!不栽浪费地可惜啊!”老人抬头望着我,用衣袖抹了把头上的汗说。我又问:“你年年都要这么挖吗?”老人一笑说:“是呢!”

也许老人的家人在这风景区里挣钱,并不再乎这布满石头的洼地能赚多少粮食,可老人心里就放不下石头间的泥土。

常常听闻某老头老太太,儿女发达后定居城市,接过老头老太太到城里享福,也好成全自己孝敬父母的心愿。可是不是老头撅了花坛种萝卜就是老太太刨掉花盆里的鲜花种上香葱。受了儿女的数落,骂自己“贱骨头”,完了还有许多人打道回府,重新回到土地上,丢了耙儿使锄头的。

最近,我常在一些“风情街”,“商贸城”,“开发区”之类的地方闲逛。逛什么呢?我有时候也问自己。无非就是看看一幢幢高楼,想像高楼里为数不多的灯光后面或疲惫或兴奋的脸。无非就是看看一整条街一整条街闲置的门面大门上或张牙舞爪或搔首弄姿的广告画。逛着逛着,有时就心慌起来:要是在此发生什么不测,那可是老天爷也管不了的。还好,我善于自我安慰:无财无色,怕个啥!

但是某天黄昏,天幕一点点拉满,大街上璀璨的霓虹灯闪耀。可是不远的所谓商贸城漆黑一片,空寂得不仅看不到一个人,就连猫狗的影子都找不到。我不知道这儿的建筑面积用什么单位计算,只知道一层层一幢幢楼守望着黑暗。某些装修豪华的商铺都没逃脱寂寞的命运,而没有装修的毛坯房甚至连建筑垃圾都还堆积着,唯一的生灵是蝙蝠侠来往穿梭。我突然发现一架楼梯口有团黑影,不由打了个寒颤。我赶紧舔舔嘴唇定定神,开手机手电筒照过去,只见一个老人卷缩在楼梯角落里。我故意咳嗽一声,轻轻挪了两步,他没动。我问:“您怎么啦?需要帮忙吗?”老人像突然发现我似的,扶着墙站起来,喃喃自语:“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怕老人有什么事,就说:“老伯,很晩了,回家吧!”

后来的交谈才知道,老人坐的地方是他曾经的家,还有曾经流汗耕种过的土地。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变成了蝙蝠的家,钢筋混凝土造出来的废物,所以他常常一个人来这里坐着发呆。“哎!造孽啊,良田美土,当时鼓捣给我们一间商铺,说是每年出租收租金都可以赚几万块钱呢,哪知道什么都没有收到。”我问他:“拆迁款你们还是到手了吧?”

“嗯!死钱倒是有几个,可经几闹腾?你看到了没?不只我们这,南门口,北门口一片片的土地都变成了门面房,有几家开张做生意了?一成都难!这人莫不是都不用吃饭哒,啃麻条(铺路石)就能活?”我说:“不只您老人家看到的这些,多得很。”

老人难受的闭着眼摇了摇头,蹒跚的走了。我心里沉得如填了石头,被称为寸土寸金的地方,却寸草不生,还不如栽根枇杷树让人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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