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的田野
黎晓婷
❶
初春的记忆还依旧清晰,哟扑一下,又到了收割稻谷的季节,不得不说,今年的秋来得也特别早,万亩水稻,遍地黄金。
若兰深深地叹了口气,内心燥热得很,也是,这个时候,就算有雨,天气还是异常地干燥的,更何况是她了。
每当一辆辆收割机磕碰在那条寂静的马路上的时候,那杂乱无章的声音,匆匆地朝村口奔去,在那片金色的田野上无情地践踏着,若兰都觉得自己的胸口在燥热地燃烧着,那些“哒哒哒”地机器声,总能让她神往。
大家都在忙得天昏地暗,谁也不会注意到若兰的心思。其实,在谷穗丰润的季节里,她总有些期盼,期盼从那么多的收割机上的某一辆,能走下那个男人,那个她日夜想念的男人。
在这个村子,那个男人的到来和离去,就像一头驴睡了一头骡子,没有了往后,也到此为止。若兰一度升温的感情如深秋凋零待落的残叶,沉沦西山淡去的黄昏,到底还是说没就没了……
若兰终究还是放不下,每年一到收割的季节,总是有些期待,期待能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能从进村的某一辆收割机上走下……
若兰住的村子很多男人都在城里务工,所以这村子里能见的男人也并不是很多,而这里的女人因为外出务工男人的接应,生活倒也过得还算红火,家家户户除了缺点热闹,啥也是不缺的。
只是,每年一到收割的时候,男人不在家的那群女人都比较闹心,缺了个当苦力的,一包包装好的稻谷压在那一个个修长又凹凸有致的身体上,终究还是有些伤感……
若兰认识大全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入秋了,天有点凉。田野上一大片一大片的稻田都挂满了沉甸甸的谷穗,很饱满,很丰润,像一个个在哺乳中的妇人,装满着鼓鼓的乳汁,涨得实在是有些绷不住了。
当一辆辆从城里开进的收割机半夜从她的窗口下开过的时候,她兴奋得一夜折身坐席在聆听。那“哒哒哒”的声音让她觉得格外悦耳,像一个个喘气着的男人从那疾驰而过。
整整一个晚上,把她的内心颤动得瑟瑟发抖,也许,她知道秋天里,总是会有一点故事的。又或许,收割机开进村那晚开始,她就期待会发生点什么故事在她那一潭死水般的生活。
若兰是在一群开着收割机的男人进村后第二天才去水田边上看的。那天的早晨出了点太阳,暖洋洋的,不知道是田野上那些谷穗摇曳着的丰满身姿,还是那一个个坐在收割机上劳作的男人,一个个挤满在田埂上观望的女人笑得像一朵朵盛开着的皱菊,阵阵悦耳的欢笑,一下布满了整个金色的田野。
这让若兰多少有些难为情。若兰挪动着身子往前靠,和那些妇女们一样堂而皇之地站在田埂边上看稻田里劳作的男人,她很喜欢现在这种画风,不用村子那些娇弱的女人们下去辛劳,就能收割起那一片片金灿灿的水稻,大家都很欢喜。
及腰高的稻谷被一辆辆机器踏倒在地,“嘎吱嘎吱”地,一堆堆收割后的稻草垂直地碾在阴湿的泥土里,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辙印,陷入烂泥的稻草扭曲地散落在田野上,若兰觉得,自己好像也被拉进那块软绵绵的泥土地里去的。
村子就这样住进了很多陌生的男人。这让平日特别空荡的地方忽然热闹了起来,但若兰知道,这样的热闹就像一层脆弱的玻璃,谁也不敢去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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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全就在那收割队的男人里,若兰认识他的时候,他和狗娃娘走得比较近了。狗娃娘是若兰的二婶,其实若兰虽然叫她二婶,但她们年纪也差不多,所以平日里也合得来,大家也比较热乎。
狗娃他爸是喝醉酒掉进湖里淹死的,那年狗娃才一岁。娃娃还小就没有了爸爸,村里的人也是很照顾,一个女人养家,多少有些让人心疼,但心疼归心疼,但时间一久,人心都是很难琢磨的,没有男人的女人事非总是会比较多,狗娃娘长得有点好看,娇滴滴的,有事没事也会被别人背后说三道四的,家里有男人的女人们,慢慢还是会对她有些忌讳着。所以,偌大的村子,也就只有若兰还算聊得来。
若兰的丈夫早几年就调到城里的机关上班了,因为大家的性格处得也不是很愉快,若兰也不想跟他出城里待着,后来,大家协商,就把手续给办了。家里本来也没有男人,若兰也不需要忌讳点什么的,又是对面屋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所以一来二往和狗娃娘也是很熟悉。
若兰记得,第一见大全的时候,是狗娃娘领着一堆男人从她的水田里上来的时候,大全也在里面。他们在她的水田下忙活了一个上午,然后扛着一包包收割完的水稻给她搬进里屋,当时,若兰恰好帮她在灶台上做饭,看着一个个粗壮的男人在她的面前俯首帖耳的,若兰忽然有种羡慕,那么一瞬间的感觉,这让若兰有些不知所措,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荒唐,这又让若兰多少有些尴尬,生怕被人发现自己那一闪而过的秘密。
狗娃娘和一个开收割机的男人好上了,不知道是被谁说开的头,一下子在整个村子里传开了,有人说她家那只大黑狗最近总是三更半夜地乱犬吠,那声音大得惊醒了整个寂静的村子。还有人说,亲眼看见有男人半夜溜进她那院。后面的就越说越玄乎,对于她的事情,经村上百次千次不厌其烦地议论过后,最后还是淡去了。
在村子里,因为开收割机的男人,编造的一个又一个流言蜚语,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慢慢的,都不屑于议论了。
其实,在丰收的季节里,偌大的晒谷场上大家也是闲着扯下话题,消耗下时间,谁会在意谁说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呢?毕竟,谁家的母猪该下崽还是得下崽,谁家的婆娘自然有当家的管着。
若兰其实是那天早上给狗娃娘端去刚炖好的豆腐酿那会喜欢上大全的,那时候恰好大全就在狗娃娘的屋子里搬着稻谷。若兰不知道里屋有男人,像平时一样推门就进去了,看到大全黑黝黝的身体被一包装满的稻谷压着,粗壮的肩膀盘旋着沉甸甸的稻谷,身子在慢慢挪动,此时的大全也被忽然的推门进来的若兰弄得有些惊慌失措,一脸迷茫地定在那没缓过神来。
因为没看到狗娃他娘,屋子里也只有大全一个人,气氛难免有些尴尬,若兰就退出了房子。
但就那天起,若兰却一直忘不了大全那一身黑黝黝的粗健身躯。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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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了,若兰靠着窗口,依在淡蓝色的窗帘边上看着村子那片田野,漆黑的田野收割完稻谷,到处都是空荡荡的,若兰的内心也是空荡荡的,她不由地发出阵阵哀叹,一个人生活久了,内心多少有些枯寂……
若兰的丈夫是第一批大学生应聘进村的村官,一来就被分配到若兰的村子里了,长得还算俊俏,又是大学生,虽然是村官,但也是前途无量的,当时村上的姑娘很多都喜欢他,若兰也是其中一个,因为若兰的阿爸是村里的干部,平时也会多照顾照顾这么个外乡人,经常请到家里吃饭的,时间一长,也对若兰有了好感,但就是没有把那层关系捅破,这样拖了一年多。
若兰的丈夫当时是在犹豫的,他觉得自己的才华,不仅仅是在村里当个村官,他一直琢磨着怎么回城里。他担心如果和若兰好了,以后回城了,家属不知怎么安排。但思虑在三,他还是选择和若兰在一起,感情这种事情,也不是理智可以覆盖的,毕竟,在这寂寞的乡野,两个寂寞的躯体还是需要彼此温暖着才能走更远的路,后来,他就和若兰结婚了。
若兰阿爸倒是很喜欢这女婿,每天都被他那一句句的爸叫得神魂颠倒的,再后来,屁颠屁颠地把那两亩火龙果卖掉筹钱,让他进城培训学习考试,也是为他的前程鞍前马后的,那热乎劲,似乎若兰老公真的是自己的亲儿子。
再后来,若兰的丈夫经过了国考,就如愿地考进了城里。出城后的丈夫,就像匹脱缰后的野马,但若兰也不想进城里,毕竟自己的根在这座村子里,自己的阿爸也上了年纪,她这一走,无论是家里还是自己那片水稻,也没人照顾了。夫妻这种关系,两地分居久了,彼此的感情自然也是会淡下去的,但是,若兰还是不想离婚,想当初两个人的感情都那么好,就这样冷下去了,她多少有些不甘心,更多的时候她都在埋怨她的阿爸,如果当初断了让她丈夫出城的念头,永远把他拴在村子上,那她的日子肯定比现在好过很多。
若兰终究还是想通了,既然她丈夫真的不想到这座村子,她也不想出去,既然感情也是淡了,那就离了吧,趁着大家还没有孩子,彼此心中都有自己的追求,那就让大家朝自己喜欢的方向飞翔吧。
对面屋的狗又开始犬吠了,若兰的思绪被拉了回来。若兰痛苦地低吟着,心里不由地暗骂,畜生就是畜生。若兰想从漆黑的夜里让自己的内心得到片刻的安静,但那条可恶的黑母狗依然一声声地犬吠,这让若兰多少有些难受。
她把窗推开,想把那条狗呵斥走,透过微弱的路灯,她看到了在那抽着烟的大全,烟雾迷蒙蒙的,身影拉得悠长悠长的,若兰看得有些出神,她确实是很喜欢大全。
自从和丈夫离婚后,很久了,也没有人走进过若兰的内心,但大全不一样,他憨厚善良,勤劳刻苦,就像田野上的收割机一样,全身充满着一股劲,那股劲,让若兰看到了期待,她想让他留下来,和她一起为这个村子的乡村振兴努力,想让这片田野,一直金灿灿的……
看着大全的大背褂,若兰想顺从自己的内心,她想推开门,和大全聊聊,聊聊这个村子的未来,聊聊她的想法,聊聊他们的未来,但她又害怕,她的嘴巴都快发出哆嗦的声音了,但是,她的嘴唇却还是紧紧地闭着,紧紧地咬着,她想跨出那步,但她又觉得自己很唐突,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饿了很久的母狗看到了一只满是香味的猎物。
若兰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他明白,如果现在她要是向前一步,把门开了,那她就将再也退不下来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怎么样,就一直躲在那门里僵持着,她不知道开门后和大全说些什么……她想起了她的丈夫,她想起她丈夫带给她的痛苦,想起这些,若兰就像一股冰冷的空气掠过一炉燃烧着的炉火,内心很沸腾,灼烧得眼里只剩下一些泪珠了。
若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了咬唇,拢了拢头发,把门打开了……
那个叫大全的男人,此刻,正蹲在路灯下抽烟,看到三更半夜开门的若兰,有些不明道理,他抬头看着开了门又闪到大门一侧的若兰,有些难为情地想离开,但看到若兰那双在黑夜里闪烁的眼睛,他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眼睛里瞬间布满了柔情,寂静的夜,他们就彼此对望着,谁也没先开口说话,大全还是被若兰的主动吸引了,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和若兰交谈,其实大全也是很喜欢若兰……
整个黑夜,在若兰屋子对出的这条小路,两个人彼此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欢乐,漂浮在这座村子的上空,久久而不能褪去,也许,那才真正是饥饿的声音……
天不声不响就亮了,他们刚想散去,正好撞上了提着泔水去喂猪狗娃娘,她娇小的身体被那重重的泔水拉得踉踉跄跄的。她盯着若兰看了一会,眼睛好像带上了一层冰,透出一股股瑟瑟的冷气,这让若兰觉得自己像被很多荆条抽打在自己的身体,慌忙把眼睛避开,退后了几步。
狗娃娘没有想到,平时那么严肃讲究的若兰,竟然会和一个野男人在路边聊到天亮,她觉得她真想把那桶喂猪的泔水泼到若兰的身上,泼到她的额头上,泼到她的眼睛里,泼得她满脸都是,狗娃娘也觉得委屈,自己前段时间受了那么长的流言,她觉得若兰应该也该和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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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既然有了开始,总该是有个结局的。
自从那晚和大全聊过后,若兰的心思越来越重了。若兰总能想起大全对未来期待的眼神,浑身到处洋溢着希望,那夜起,感觉彼此又是那般透明,但大全自那天晚上以后,再也没有找过若兰了,这让若兰的心绪堵得慌,尽管若兰试图想让自己挣脱出来,可她最终还是被自己的执着紧紧地钳住了。
若兰的阿爸是个老实厚道的汉子,但他看得出来若兰的心思,也在村子里听到过一些流言,但他也很希望若兰能顺从自己的内心,重新找到自己的幸福。这些年,若兰的阿爸曾因为是自己的决定才让若兰过成这种日子而自责。很多次了,他都低下骄傲的头在若兰面前转悠,试图想为若兰做点什么,又或者是好好聊聊,但,若兰却从来没有给他一次补偿的机会。似乎她所有悲剧都是她阿爸酿造的,其实,当初,若兰除了憎恨她的丈夫,她更憎恨她的阿爸,她憎恨这座村子看她笑话的人,但自从喜欢大全以后,那种想法就没有那么强烈了。
若兰的阿爸是瞒着若兰找的大全,他像当初给若兰选丈夫一样慎重。记得那天也是下着微微的细雨,隔着秋风让人更感寒意,一个老人,抽着旱烟在田埂上等了足足一个早上,但大全始终没有从那辆收割机下来。
那天的大全似乎很忙,忙得下来喝口水抽根烟的时间都没有,他一直都在收割的车上,轰隆隆的机器声覆盖了整片田野,一片金灿灿的水稻倒下了,又一片金灿灿的水稻倒下来,若兰阿爸看得很安详,他确实也喜欢大全,他觉得这片田野需要大全……
大全最后还是走了,他坐在那收割机上一闪而过时,若兰没有看清他的脸,他也没有回头看若兰。车子一直朝村口驶去,就如当初驶进村子那般声势浩大的。若兰没有想到,自己对大全是如此的痴迷沉醉,在所有人都在笑她的时候,她还如此坚决地觉得她想大全留下来。如今那个她对他满是期待的男人连招呼都没和她打,就这样匆匆地离开村子了。与其说是离开,还不如说是逃走的,这让若兰很委屈。若兰的眼泪缓缓地涌了出来。
大全给她带来过的温暖,把她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那场春天说来就来了,说走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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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大全走后,若兰过了一段日子都很沮丧,沮丧得连狗都得夹着尾巴绕着她走。
一直过了腊月,快到年了,别人都扫房杀猪腊肉等过年了,若兰还没有走出过悲伤,没事就坐在谷场上看人,一句话也不说,也不搭理别人。她就这样呆呆地坐着,她觉得入冬了的田野确实是寂寞,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很凌厉,也很刺骨。
狗娃娘这段日子对若兰很好,对屋的也老是过来串门,她觉得当初如果不是她自己把若兰和大全半夜一起的流言撒出去,估计大全也不会离开,她也是很内疚,一直都想和若兰道个歉,告诉若兰,当初村子里关于她和大全的流言蜚语是她嘴巴里流出去的,但始终没有拉得下面子,唯一能做的,就是陪陪她,真心诚意的。
村子里开进了一辆收割机,那晚刚好除夕,大家都在忙着团圆饭,贴满对联的村子像上了一层红妆,在光秃秃的田野上零星地散开着,家家户户都很欢喜。
轰隆隆的声音在整条马路上奔跑着,大家都很好奇地站在门口边上观看,就如每年的秋天,收割稻谷的季节。老人孩子,还有那些笑如桃花的妇女,大家都凑在路边上看热闹。
收割机进村后,就直接奔着若兰家的方向开去了……
那年的春天,这座村子的春天来得特别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