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幸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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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六点钟，房坚代满二贵把货物装上车，准备出发。
东边的山峦仍是一片浅浅地蓝墨色，却已晨曦微露，山峦背后的边缘处，被一抹淡淡的红色渲染,露出一线灰白。天堂山上，一片灰色浓雾正蔓延开来，远处的高山显出它典型的侧影，村子里还静静地，但是镇上的农民们已经开始干活。
镇上瘦小的房雅黑先生坐上小伙子的车，准备到县城看望一个生病的亲戚。
“今天天气不错，小伙子。”
“是啊，雅黑先生。您上哪去？”
“县城。”
“我也去县城，顺路搭上您。”
“好嘞，真是个好心的小伙子。”
“你又去卖货物吗？”
“是啊，”他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一边望着村子那条弯弯的小路。一个瑶族姑娘正匆匆走来，她衣着相当朴素，右肩上背着一个麻袋，左肩上挎个小包，脸上焕发着青春的气息。
“早上好，妹子。”房雅黑先生也大声问，“想搭车去县城吗？”
“是的，要是坐得下的话。”她是去卖今年清明节新采的茶叶的。
“那上来吧，小伙子肯定乐意的。”
“能搭上我吗，我会给你车钱的。”姑娘对年轻的小伙子正眼不瞧地说。
“不用了，你还是自己留下用更好。”小伙子嘟嚷着，却手脚麻利地把车上的货物挪开，腾出一个座位来，用布抹干净。
“我可不白搭你的车。”姑娘的黑眉毛一扬，把麻袋塞座位下。
“来吧，孩子。”房雅黑先生说，“我了解他，小伙子是不想靠你这点可怜的钱发财。上车吧。”
唐梦诗上了车，坐在房雅黑先生旁边。小伙子嘀咕了几句，一踩油门，小车便飞奔起来。房雅黑关心地问长问短，和姑娘谈着话。
“你又去卖茶叶吗？”
“是的，如果您需要，我那些给你。”
“哟，谢谢。”雅黑先生开心地说。“你还是拿去卖钱吧。哦，你的母亲好点了？”
“嗯，还是一个样。”姑娘说。
“那位想娶你的省城设计师，最近没有什么消息了吗？”房雅黑问。
姑娘咬了咬嘴唇，轻轻摇摇头。
“是你拒绝了他？我不明白，你怎么想的？听说他是个正派人，而且愿意向你和你母亲伸出帮助的手。虽然，年纪大了一点。”
“咱是穷人，”姑娘激动地说，“我只是一个仅靠采茶叶、打短工维持生计，既要照顾生病的母亲，还要照顾弟妹。这样的家庭负担，只会成为人家的累赘。那样的手，咱握不住。那样的幸福，咱不敢奢求。”
“瞧你都说了些什么呀！人家知道你的家庭情况，可是人家都说了不会在乎。这样的好人家上哪找？”
“我就是配不上人家！”她非常执拗地说，像在自言自语。
“你呀，就是瞧不起自己。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拒绝人家？你能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吗？姑娘！”
“我就是不想嫁，”她低声说，偷偷瞥了小伙子一眼，小伙子正认真地开着车。“就是嫁人，我也不会嫁那么远的地方。”说完，她便固执地一声不吭了。
房雅黑也沉默下来，好像在想什么法子。车走了一小时后，他们在县城一处广场下了车。小伙子为房雅黑先生拉开车门，姑娘却不等他，从另外一个门下车，头也不回，沿着大街走了。
房雅黑先生说，自己可能要在亲戚家住一晚，要明天才回去，不用等他。姑娘要照顾母亲，当天总要赶回去，可以等她。其实，他是打算搭乘别的车，为两个年轻人创造一个独处的机会。
小伙子用自以为满不在乎的口气说，他反正要回去的，准备等她到傍晚。不过要是她到时不来，或者她和别人先走，他也无所谓的。
接着，他们就分开了，房雅黑先生去走亲戚了。
下午才刚刚一点钟，小伙子却已经在桥头的茶馆前的长凳上坐了一个小时，喝完一壶茶啦。今天，事情办得很顺利，他就早早坐在这里等。每过五分钟，他就朝着通向桥头的道路张望。
烈日下，连平日奔腾的S江河都变得异常安静，像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孤独耸立的白杨树上，时不时传来几声知了的叫声。大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一辆载客的面包车驶过。
这时，一个身影出现了在桥头，是唐梦诗从市场上回来了。她卖了茶叶，抽空上布匹店买了些针线。，她怕小伙子不等自己，焦急地一路小跑过来，额头上都渗出细细的汗水。
小伙子一跃而起，匆匆向老板告辞，跑过去，打开车门，站在那里等着姑娘。
姑娘看见了他，一边走过来，一边环顾四周，好像盼谁来和她搭伴。
然而，桥头上空无一人。
“你是要走了？那就上车，顺路载你一程。”
“你不等一下吗？或许还有其他人需要坐车。”
“如果，你还有朋友要坐车或者还有重要事情要办，我是可以等的。”小伙子应了一句。
姑娘翻了一下白眼，没有应他，低头上了车。
小伙子跟着上了车，姑娘坐到车头，侧对着他。他们默默地行驶了一会儿之后，她拿出面包当午餐吃起来。
小伙子从座位下的袋子里取出两个准备好的大橘子给姑娘，解释说是一个客人给的，自己中午吃了胃痛药，不想吃，并不是特意为她留的，然而，姑娘执意不肯要。小伙子一急之下，硬塞到她怀里。姑娘拿起橘子，扔后面的座位上。小伙子平时那和善的面孔涨得通红，姑娘的气得扭头看向车窗外，两颊发烧。
眼下，他俩坐在车上，就像一对仇敌，各人的心都跳得要命。
过了T镇，小伙子环顾四周，像是拿定了主意，脸上的红色褪了，便把车速放慢。姑娘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看他，心情有点紧张，但一点也不害怕。
“你的茶叶卖完了？”话一出口，小伙子觉得自己问的很笨。
“嗯，”姑娘还是应了一下。
“时下的价钱怎么样？”
“还可以？”
“什么叫还可以？”
“如今，茶叶买不起什么好价钱。姑娘低着头说。“我的茶叶都没有经过加工和包装，价格就更低了。”
她计划卖了茶叶，就给弟弟妹妹买件新衣服的。过年的时候，她答应了这件事。想到这事，她就眉头紧皱。
“现在，做什么都难。”小伙子说。他看到姑娘眼里的泪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没事，你不用安慰我。”
“我想，一切会总会好起来的吧。像我们山里恶劣的天气，也会好转的。”小伙子试着安慰。
“你一个人养猪，挺辛苦吧？”姑娘岔开话题。
“还好吧，反正我一个大男人，无牵无挂，累点无所谓。”
“你一个人干了多久？”姑娘感兴趣的问。
“2年多吧，”小伙子脑海中闪过一些淡淡的往事。两年前，因为发生动物疫情，生意难做，朋友退股，另谋出路。他一个人起早摸黑，自己割猪草，喂食，打扫猪棚，没少吃苦头，生意却没有起色。有时候，他不得不贩卖一些村民的菜干、笋干、山草药等货物，赚点生活费用，以维持生计。
“你为什么不找一个人帮忙吗？”
“谁愿意干这种脏累活？”小伙子自嘲地说。
“你可以去城里啊，哪里有的是机会。你不像我，还有母亲需要照顾。”
“我习惯了，一个人自由自在。”小伙子说“我没读过多少书，去了城里也不知道该干什么。还不如留在这里，白天头看猪，夜里看星星。”
“养猪是苦了点，但也赚钱啊。”
“本来，今年行情不错，一头生猪能净赚600元，我算了一下，一年三批成猪，能养150猪，那我就能回本，还能有点小盈利。我是想扩大养殖规模的，但一个人又忙不过来。所以，只能这样了。”小伙子忍不住叹气。
“别灰心，”姑娘安慰他。“赶紧找一个好人家。”
“你是在取笑我吗？我有自知之明，”小伙子显然不想回答她。“你母亲好点了吗？我该抽个时间去看看她的。”
“还是老样子，”姑娘低声地说。
“要我说，你还得真该听房雅黑先生的话，赶紧找个人嫁了，多一个人照顾。”
“我不嫁人，干嘛要嫁人，我何必要受这份罪？”
“那个省城设计师呢？他是一个好人，我看得出来，房雅黑先生也看得出来。你不该拒绝他向你和你母亲伸出的帮助的手。”
“求你别提他了，我压根儿就不想嫁人，何况嫁那么远，我宁死都不嫁。”
“你别把自个儿的青春和幸福给耽误了，”小伙子说，“这么做没啥意义。”
“我愿意。”姑娘有些生气地说。“我就不嫁人。”
这时候，两人都默默无语。小伙子装着开车，姑娘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进村的时候，太阳还高高挂在天空。唐梦诗跳上车，说了声再见，转身朝上山的路走去。
“等一下，”小伙子也急忙跳下车，一只手拉住姑娘，一只手去座位上拿他的衬衫。
“你想干什么？你要我怎样？”姑娘有些慌乱，用力挣扎，但是小伙子抓得稳稳的，甩都甩不开。气急败坏的她，狠狠地踢了一脚车门。小伙子大声吼叫，刹那间猛地缩回右手，鲜血涌了出来。他赶紧捂住手，衬衫掉到地上，钱都掉了出来。
蓦地，姑娘明白了他的意图。她发现了他手在流血，二话不说，抓起那只无力反抗的手，一见那巨大的肿块，就怔住了，叫道：“天哪，原谅我吧。我这是干了啥？”
她急忙用手帕把那很深的伤口紧紧包扎起来。嘴里不住地喊着：“对不起。”
“谢谢你。”包扎完后，他说。
“该我求你原谅，”她抢过话头，“我实在不该踢你的车门。把你的手弄伤了，你还怎么干活啊？”
“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小伙子说。
当他抬起头来看见她的脸时，吓了一跳。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过她的面颊。她一动不动地让它们这样流淌。
“你怎么了？”他喊了出来，“不会是病了吧！”
“没什么，”她说，“我要回家！”边说边转身，歪歪斜斜地朝上山的路走去。
小伙子道了声再见，拿起衬衫和钱，走回自己的小屋去了。
夜里，小伙子躺在床上，望着低矮的屋顶，打定主意。明天就登门向姑娘道歉，自己不该存有非分之想。他想通了，以及守着这份有一天过一天的活儿，不如和别人一样，去城里碰碰运气。他可以联络F城的朋友，他在那边在物流。或者，联络S城的同学，他现在是一个工地的包工头，正带着一伙人在外揽活干。实在不行，去Z城投奔在酱油厂干活的远方表哥。他从似睡非睡中醒来，感觉手上阵阵剧痛，便解开手帕，把伤口久久地浸在水里冰，然后找了块干净的布重新扎好伤口，又洗净手帕，摊在凳子上。接着，他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天亮的时候，他急忙站起来，拉开门，往外面走去。他走进猪舍的时候，却愣住了。一个穿着花格子衫的姑娘正在端着篮子，给猪群喂食。
姑娘也发现了他，“你醒了？怎么不多休息一会？”
“你怎么来了？”小伙子惊讶地说“赶紧放下，这些脏活，我自己来做就好。”
“是我不小心把你的手弄伤了。我知道，你不方便干活。所以，在你的手真正好起来之前，我都会过来帮忙。”
“太麻烦你了，”他连连说，“我的手已经好多了，它还不至于娇贵到无法干活的地步。”
“我才不管呢，”她急躁地说，“谁知道你这手多久才能干活呢。”
“快好了。我已经清洗过伤口了，也换了药。”小伙子说“我洗干净你的手帕，等干了，就给你送过去。”
“你留着，”姑娘说“反正我不用了。”说着，扭过头就给猪喂食。
“嘿，”小伙子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突发奇想。“其实，我想说……”话到嘴边，小伙子突然停顿了。
“你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姑娘停下来，回过头来笑着问。
“昨天和你说起过，我这里缺人手，可我找不到合适的……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到这里帮忙。”小伙子急得脸都红了，忙着解释“我会付给你工钱，而且你想干多久都行，一天，一周，或者一个月都行，只要你乐意。”
“好啊！”她爽快地应下来。“不过，除了付给工钱外，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说。”
“我要在这里干一辈子，行吗？”
“啥？”小伙子愣住了，望着笑容可掬的姑娘。
“我说，我跟你干一辈子。”她突然转过身来，扑到了他的脖子上，并紧紧地抱住他不放，就像溺水的人抱住救命的稻草一样。
“你不乐意吗？”她喊道。“你知道吗？我忍得多难受，让我说出来吧。我之前说，不想嫁人都是骗人的。因为，我不想嫁给别人，除了你之外。我爱你，只是一直害怕会拖累你。”
“我没有听错吧？我不是在做梦吧？”小伙子把她拥在怀里，“即便是做梦，我也愿意！”
她吻了他，然后挣脱出身子说：“现在起，你得把你的手养好，我们还得做好多事情。你不是和我说，要扩大养殖规模的？我要说的是，除了这件事外，我们还要在天堂山开垦一块坡地，利用养猪的肥料，种植大叶茶，还要饲养鸡，蜜蜂……开展多种经营。这样的话，我们将来一定会过上好日子。你说，对不对？”
“是的，我的女主人。”小伙子欠了欠身子，想了想说“只要你别像拒绝那位省城设计师一样，拒绝我向您伸出的帮助的手。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我保证，就算拒绝所有人，都不会拒绝你。”
姑娘笑了笑，大大方方地把手递给小伙子。两只年轻的手，像握住一个姗姗来迟的幸福一样，紧紧握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