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使我们失去了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
守护却让我们曾支离破碎的心相互靠近。
一场不期而遇的大雨,打乱了杜川先生的计划。
两周前,他向助手交待好了所有公务。原因是他最近感到身心疲惫,非常需要一次漫长的旅行。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关闭了自己在湖荫路的房子,带着旅行袋,开着那辆陈旧的汽车,沿着宽广的道路,离开了G城,一路北上,却因为走错了道路,拐到了3X3国道,来到一个偏僻的山城。对于一个流浪的人来说,那里都一样。在这座小城里,作一个短暂的逗留也未尝不可。可是,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让他不得不中止了继续旅游的计划,找了一家“印相瑶乡”的旅馆住了下来。这里已经有不少的人,都因这场大雨而滞留在此。
夜里12点多,杜川先生在旅馆的走廊上站立了很久,凝望着如注倒下的屋檐水帘,任由那些随风溅起的雨水,落在他灰色的衬衫上。天上那片黑色的、死气沉沉的云朵,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来。从东边山坳吹来的大风,像是一头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哄叫声。比起这场让人心烦意乱的大雨,生活的暴风雨更是让他筋疲力尽。夜里的阵阵寒意,令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安乐椅上,双手蒙住了脸。过了一会,他才想起什么,站起来,走到桌子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写起邮件:
亲爱的贺拉斯:
我给您写信是在我们上一次争论结束的一个星期之后。如果有时间的话,我真想和你再进行一次思想的交流。在文化沙龙,或者在你宽敞温暖的会客厅,进行一次促膝长谈。我发觉,我们有共同的爱好,也有共同感兴趣的事情。每一次的探讨都有新的收获,哪怕同样的一个问题,我们已讨论了多次。可惜在Q城和你相遇的时候,我已经疲惫不堪了。这让我们的见面急急忙忙地分开,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和您讨论一下这像小孩子脾气般变幻莫测的生活,为何会如此折磨人。
我原打算北上,找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了结此生。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让我不得不滞留在一个小城的旅馆里,苟且残喘。其实,你对我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事情,也一定有所耳闻。你一定充满疑惑,作为一个医生,一个见惯生离死别场面的人,究竟是发生什么事情,如此突兀、急不可耐地想放弃一切,丧失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呢?
你知道的,就在三年前,我的第一个孩子一出生,就不幸夭折。这件事,对我的家庭打击非常的巨大,特别是我的妻子,整天以泪洗面,直到过了一年后才走出这个阴影,但是整个人已经明显没有往昔的乐观。我们都看得出来,很多时候,她的坚强只是做给大家看的,她还不至于坚强到对一个生命的逝去而轻而易举地忘记。她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怕增加我的心理负担,她就是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两年后,我的妻子怀上了另一个孩子,像是上天对我们的善良的补偿,让我们愁云满布的生活,瞬间又充满了阳光。对于这个孩子,我们是倍加重视。我也曾向您询问过一些育儿的经验,甚至对怀孕期间的营养调配进行了一番深入研究。这一切的付出,您就知道我们对这个孩子的关爱到了何种近乎疯狂、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步。我的妻子更是像一台科学仪器一样,严格遵循医生的建议,兢兢业业,按时休息,按时运动,按时去体检,连过去不肯喝的鸡汤,每餐都要喝一大碗,尽管这样导致她的体重直线上升,我都快要扶不动了。可是,我们不辞劳苦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呢?我们的付出,换来的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风急雨狂的夜晚,我的妻子因难产,不幸离开了人世,那个曾给我们带来希望的孩子也被天使们带走了。这件事情,您一定早有所耳闻,只是和大家知道得差不多罢了。其实,事情并非是这么回事。是我的错误,导致了两条鲜活的生命,如暮春的芳菲,早早凋零了……您知道,我是怀着多大的勇气,忍着多大的悔恨活到现在吗?我实在是没有勇气,再独自一个人活下去。这先后离开的人都是我的亲人,是我的整个家庭,更是我活在世上的寄托和希望。我很爱她们,就如她们爱我一样。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我,而我就这样站在人生的路口,默默目视她们像路人一样,一个一个地离我远去。这是多么的无可奈何,多么地可悲。
有个观点说得好,任何人都是无可替代的,但是没有人是不可或缺的。我的知识、工作、研究、经验,这些东西曾给我带来荣誉的光环、短暂的幸福,但是远不如它们带给我的伤害巨大。如果,不是我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必定会好好地活着。可是,现在说这些又什么意义呢?
原谅我不着边际的叙述,我生命的伤口一直在滴血。我本打算此生不再重复这件事,让它和我一起入土为安。我却又害怕,您对我有所误解,把我看成是一个软弱无能、经不起磨难的人。我留给你的印象一直是一个坚强、坦然的人,就是有些闷骚。除了在专业理论这块,和你据理力争,寸步不让之外。我告诉你这些,并非是想要说服您接受我对生活悲观的观点,而是想让您知道我对生活悲观的缘由。所以,我必须要从最初的事情说起。
贺拉斯,您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一对仁慈的夫妇,在北方某个名校毕业的高材生。我出生时,我的父亲就已经是城里最有名气的教授了。他们从我的身上看到了希望,他认为我可以给他和他的夫人还有那栋寂静的大房子带来快乐。所以,我的父母异常地疼惜我,关心我,他们想尽办法让我学习知识,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我醉心于医学,执着于探索那些生命体的谜团,这一切都得益我的父母的教导。事实上,起初我并没有打算在家乡停留太久。我认为自己还要继续学习更多的东西,必须选择一个条件更好的城市。
我那时候大约是25岁,也就是在我进入第三军医科学院的第四个年头。才刚开始说,您看这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刚刚提交了毕业论文,渴望挣脱校园的束缚,就想着到社会外去了。不是为了像当时所说的,去“完成我的学业”,只不过是想出去见见世面。我那时候健康,年轻,快活,我还沐浴着我的家庭义务提供给我的幸福的时光,没有什么牵挂。我过得无忧无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句话,活得很潇洒,或许我今后的种种祸根就是在那时候种下的。过分优越的生活,造就了我在一些人生抉择时,往往不能把握最佳时机,做出最恰当的决定,解决最实际的难题。我从没有想过,世间的一切就像是大地上的植物,怎么能长久地繁荣呢?就像小时候,我们啃着面包,却总是吃一半就扔一半,哪会想到有朝一日——你会去乞求一日三餐的温饱。
就这样,我青年时代的旅游学习是没有任何目的、没有计划地旅行。我喜欢哪里,就在哪里停下,游玩一番,再往前走。
六月份的时候,我完成了毕业论文所有的答辩,顺利拿到从医的资格,就选择了在一个名叫L县城里工作。它位于L河的左岸,我觉得它更像是一个小镇。其实,这里的医疗条件并不合适我,更别提进行一些医学上的研究了。可是不知道为何,我就喜欢这里,喜欢上了这里宽松氛围。我喜欢这座小城,它坐落在高高的西北山山脚下,有弯曲的公路和狭小的公园,有古老的椴树,有破烂的亭子。一条人工修筑得笔直的河道,从城市中间穿梭而过。在L河的上游,架着一座木质建成的风雨桥,现在已经不存在了,被一场洪水摧毁了,现在看见的都是后来修建的,已经不复当年的样子。傍晚,夏季的太阳刚刚落山,美丽的黑发少女就在小城狭窄的河边街道上散步,偶尔见到骑行的小伙子,吹着口哨,潇洒地走过。这里有一条灯光迷人的走廊,那是年轻人最喜欢去的地方。当月亮从东边的山峦上爬上来,路面上的小石子,在宁静的月光下清晰可见时,你依然可以见到一些人已经逗留了很长时间,并没有打算也没有离去。我喜欢这个时候在城里溜达;月亮从明净的天空俯视着人间,而城市朦朦胧胧地整个沉浸在月光里,樟树散发出甜蜜的芳香,舒服写意的空气,如此亲热地扑面而来,“氧吧之城”这个名字——说不上是感叹,还是疑问——就不禁要脱口而出了。
那时候,我的大学导师和蔼可亲地韩麦德教授在L县城度暑假,我有时间前去拜访,从他岁月盈满的人生之罐中,汲取丰富知识的养分。原本我的父母是希望我早日学成,回到他们生活的城市就业,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生活。可是,我固执地认为,自己未学有所成,迟迟不愿回去。这件事使我的父亲异常生气,几乎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也让我愧疚了好一阵子。可是,很快就被一场青春的风暴掩盖了。
第一次认识我的妻子沈洁,那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受邀参加了一个在韩麦德先生花园里举办的一个小型的座谈会。里面有十来个年轻人,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年纪轻轻,大家聊得非常愉快。我记得席间,还有人唱起来北方的民歌。而一向埋首医术研究的我,在这种场合显得有点突兀。或许是为来缓解这对我来说有些百无聊赖的聚会,韩麦德太太带着一个南方的姑娘过来,把她介绍给我。我才发现她长得不高。她身上穿的白色格子衫很合身,乌黑的头发,有点卷,皮肤给阳光晒成黄褐色,给人一种青春的气息。这种气息,只有谈过恋爱的人才会知道。说真的,那一夜我并不善谈,倒是她经常问我一些问题,才避免来我们陷入无话可谈的不幸的境地。
可想而知,我的表现并不足以给她留下什么美好的印象,她的健谈和善解人意反而给我留下来深刻印象。我只知道,她也是一个护士,正在某个卫生站里实习。也许是自卑也好,也许是工作繁忙也罢,这件事,我慢慢地淡忘了,我再也没有去拜访问候她。韩麦德夫人偶尔问起的时候,我一笑而过。
那年秋天,我们医院接到上级的命令,地方政府要修筑一条通往高原的公路,我作为随队医生,负责后勤医疗运输保障。车队打从泥泞的大路上开进,汽车激起阵阵尘土。高原的树叶早落,才刚入秋,树叶给大风吹得往下纷纷掉坠。这里除了荒原,还是荒原。一片光秃秃的褐色,寂寞的望着遥远的天边。秋意萧索,触目所及都是褐色的。
那时候,条件还十分艰苦。高原上的风,像野兽一样的呼啸,在你的头顶上呼啸,在你脚下呼啸。在高原上修路,每天都有人受伤。要不就是冻伤,要不就是得了肺病。有的因吃了质变食品患上了急性肠胃炎,有的是高原缺氧出现的头晕,胸闷。而我们是不会放弃这些战友不管的,我的任务是每天随医务车到工地上去,尽可能地救治这些不幸生病、受伤的战友们。
在一个下雨的夜晚上,我把三个伤员运转到卫生站,又见到了我的妻子沈洁。她已经实习完,正式安排到此地工作。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医用挂衣,挽着高高的头发,这是上班规定的。我把伤员移交给特勤后,就慢慢地穿过卫生站狭小的走廊。
夜里,我又累又饿,既感到孤独又无比落寞。说真的,当你一天都在和那些倒霉的伤员打交道,不停地照顾他们,为他们递水,吃药,更换止血贴等,听到他们痛苦的呻吟和不停地埋怨,你的情绪一定会非常地低落。而我正处于这个低谷。我想抽个烟,可是我的手抖得太厉害,根本打不着火。
突然间,她朝我走过来,为我撑了一把雨伞,挡住飘飞的雨水。
“一个人吗?”她问我。
“司机把车开到指定的地方了,”我点点头说。“我只好一个人走路回去。”
她把伞递到我手上。然后,拿过打火机,站在夜风的上方,帮我点着了火。
“那好,我也一个人。走一程吧。”她说。“我一个人有点怕黑。”
我怎么辜负这样的机会呢?即使谈不上他乡遇故知,但是异地重逢也足以让一个正经历低落的人,怦然心动。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夜晚变得可爱起来。那段让我疲惫的道路,让我觉得很幸福。我的心别提多快乐,连她身上消毒水的味道,我都觉得是如此的迷人。我第一次感受到来人生结伴而行的快乐,我似乎读懂了为什么叫谈恋爱中的人为“情侣”。那种幸福的感觉,足以让你忘记身边发生的各种人事。
现在回想起来,不管那段路有多长。那却是我这辈子走过的最舒服最幸福的道路。后来,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们接触的机会更多,彼此了解的更多,交往也更加频繁。在我们认识一年后,她嫁给了我。那时候,我们住在马颈。在郊区的农房里,我们度过了正月和二月,那年冬天天气非常好,我们生活得非常美满。四月的时候,我的妻子上城里买了婴儿用的东西。现在她不能走得很远了,我就陪她在乡间道路上走走。碰到天气好,我们总是尽兴而归,从来不觉得沉闷。我们知道孩子快要出生,都觉得有件什么事在催促我们尽情作乐,不要浪费我们在一起的任何时间。
有一天清晨,我醒来,听见她在床上翻来覆去。
“你没事吧?”我问。
“有点痛,我们的孩子在做伸展运动,勤快的小家伙,他在踢我。”
“怎么个痛法?有规则的阵痛?”
“不,不太有规则。”
“看情况,我们得上医院去。”
“还是等会吧。”
当时我很困,就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我又醒过来。
“你最好还是打电话给医生吧,”她说。“我想这次也许是真的了。”
我打电话找医生,走下楼去。车子在街上开来,看见车前灯的灯光。车子转入车道,我扶她上了车。
“往医院开,”我急切地说。
到了医院,她马上被安排进产房里。我到走廊上去,走廊上空无一物,有两个窗户,长廊上所有的门都关闭着。这儿有医院特有的气味。我坐在椅子上,眼睛望着地板,一边为她祷告,一边开始做着一个初为人父的甜蜜地美梦。
偶尔,我看见护士匆忙地进进出出。他们似乎在忙着拿东西,一会拿什么药的,一会拿止血带。我向护士打听情况,可是她也不告诉我。我只能继续等候,不敢打扰她们。直到手术室打开时,一个蒙着口罩的医生拿着一张通知书,略带疲惫地问我是不说沈洁的家属。我回答是。他让我赶紧签字,我的妻子出现了一些状况。我问是什么情况。他才告诉我,我的妻子难产,现在必须要作出决定,是保大的还是保小的。
说真的,那一瞬间,我头脑发懵,眼前一片模糊。这是开什么玩笑?要我签字,这不是让我批准同意为了拯救一个生命而去扼杀另一条年轻的生命吗?让一个医生签名去决定一个从未谋面的人的生死,这是令人多么难以接受啊!那时候,年轻的我,还处在成家立业的幸福幻想初级阶段,没有经历风雨磨难,对我而言,这是何等残忍的事情。我内心做着斗争,我把手深深插进头发里,感到命运和自己开的玩笑实在太可怕了。最后,医生催得很急,以至于我不得不咬牙在那张让我的人生不住做噩梦的纸上,签了:杜川。从此,这个名字,我觉得是一个不吉利的象征。
在这件事情上,让我和妻子备受打击,很长时间里,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有时候,我甚至整夜地做着噩梦,梦见我那从未见面的孩子,已经蹒跚学步,他向我奔跑而来,可我没有扶住他……直到一年后,我的妻子才慢慢有所恢复,脸色比过去红润了。她表现得很坚强,知道我在这件事上也受到了伤害,尽可能不触动我的内伤,又想方设法地安慰我。嘿,亲爱的,我们得做些改变,不是吗?然后,她抚摸着我的头,轻声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诉我。于是,我们像一对被暴风雨中击倒的人,慢慢站起来,继续追求幸福的生活。一年后,我们即将迎来一位新的家庭成员。这让我们无比兴奋,早早做足准备,像年轻人赴考般。我的妻子怀孕不到九个月,就住进医院保养。尽管,我们做足了功夫,可世上的一切,往往事与愿违,万般不由人。我们一路追求幸福,灾祸却像一个魔咒一样,如影随形地追赶我们。
临产当天,她进去以后。我在走廊焦急地等待,不停地抽着烟。尽管护士过来提醒过我多次,不能在走廊吸烟,可是这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我看着护士门忙碌地身影,默默祈祷,希望一切顺利。不曾想等来的却是医生下达的病危通知,我必须尽快做出选择。难道还要我再次去签名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吗?可怕的命运,这是要让我在同一条河里浸死两次吗?我怀疑自己不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简直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这个消息,差点就让我整个人都给跪下。我感到非常地害怕,慌不择路地飞奔下一楼,像躲避不祥地命运一样。我跑到草坪去,我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像是巨大的阴影笼罩,快要喘不过气来。我走到附近的士多店,买了包香烟,狠狠地抽了3根,情绪稳定之后,才有气无力地向手术室走去。当我走到手术室的时候,医生已经出来了。他告诉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人没有挽留住。如果,家人可以早一点签名的话,也许有一丝抢救的机会,白白错失了争分夺秒的良机。可惜啊,他摇了摇头。
此时此刻,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过。谁能有我这种追悔莫及的悲痛?那种摧心裂肺的痛楚,似乎把我的整个人生都撕裂开。如果,我不是那么任性。如果,我能果断些。如果……可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在病房外走廊上,我强忍悲痛向医生颤抖地说,“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害怕自己还有什么错漏的。
“没什么。没什么可做的。我能送你回去吧?”
“不,谢谢你。我想在这里再呆一会儿。”
“好吧。我能和你说些什么吗?”
“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说。
“手术是唯一的办法,”他说。“但它,也有风险……”
“我不想谈这件事,”我打断了他。
“我很想送你回去。或者,做点什么吧。”他说。“好吧,保重。”他看到我实在不想和他交谈,就顺着走廊走去。
我点了根烟,走到房门口。
“你现在不可以进来,”护士中的一个说。
她们把我赶了出去,关了门,灭了灯过了一会儿,我离开医院,一个人走在风雨中……
事到如今,你已经理解了我所陷入的艰难而不幸的境地。自从她离开后,我悲伤的心早已是黑漆漆一片,麻木不仁。这段追悔莫及的悔恨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不可能被遗忘,更不会被克服。我就知道我此生再也不会有快乐的希望了。我曾竭尽全力地说服自己,谁都会犯点差错,这是无可避免的。唉!话虽如此,这三条人命加在我的良心上的重负,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获得自己的原谅?什么时候才能消除我内心的悔恨和深重的罪孽?我,是我,该尽的责任,没有尽到。他们那么相信我,而我却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我知道,你一定会安慰我,也许时间可以把我的病给治好。我也曾这样安慰我自己,我活在世上,应该多救几条生命来弥补我的过错。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无论我做了什么,做到什么,都已回天乏术了。我曾回去看望了我的父母们,并且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时间,他们还没有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也没有勇气把那一场人生噩梦告诉他们。于是,我又借口去旅游求学,离开了他们。我最终发现,即便是站在烈日下,我的生命里也永远没有阳光。我再也得不到一片安宁和希望。在人生的盛宴上,我早已经是一个多余的过客。所以,我拿定主意,只跟你一个人告别,然后我就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好了,我的故事到此。这个世上,我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你已经明白我背负的悔恨,请让我安静的离开吧。别了,我不想说再见了。请允许我向这个曾无限爱过却如今无限悔恨的世界告别。
好吧,就写到这里,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把我这悲惨的一生,再叙述一次,就如再次撕裂开血淋淋地伤口。人生如我,真的是生无可恋,无须再挽留了。贺拉斯,别了!对你,我有着千言万语想要感谢的话。就此搁笔吧。”
写到这里,杜川先生像完成了一个使命一样,靠在椅子上,如释重负。他没有急着马上把邮件发出去,思考着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事情,像一位严谨的艺术家对待自己最后的一件作品一样。
他确认自己把稿件保存好后,合上笔记本,又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的那片漆黑,屋外的那阵暴风雨逐渐变得缓和。他倒了一杯水喝,平稳一下情绪。可是,没过多久,他又变得不耐烦了,疲惫地盯着周围的白石灰墙。
他沉思起来……慢悠悠地、无精打采地。他思索人生的虚幻、徒劳无益和庸俗虚伪,永远都是徒劳的瞎忙。他感觉自己就像乘着一只颠簸的小船,而生活幽暗泥淤的海,会随时把小船弄翻……
此时,从外边的大厅里传来了一阵吵闹声。一个在此留宿的女客人跑出来。她好像在哀求什么,但所有的人都没有答应她。这个女客人又跑回房里。过了几分钟,她又跑出来。
这一次,杜川先生听清楚了女的哀求。原来是她的女儿正在发着高烧,烫得吓人。她拨打了急救电话,可是他们没有办法过来。她急切希望有人能带她去附近的诊所,或者请个医生帮忙看看她的孩子。可是,店主告诉她,前面的那条大路塌方了,现在下着雨,根本没有人来抢修,在48个小时内都无法通行。走旧路的话,又必须走河边。现在,河水上涨很快,很不安全。
可是,女人好像很固执。她继续说,明白目前恶劣的天气,但是她没有得选择。她需要一位医生,如果没有医生的诊治,她的孩子极有可能熬不过今夜了。自己愿意给出丰厚地报酬,或者她能给予的物质条件。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开始颤抖起来了,不住的哭泣起来。这声音也触动了隔壁那个不经意间在听着的人的心弦。可是,他也是泥菩萨过江,实在没有必要去理这些生活的琐事。他寻思着,如果是以前,自己起码该出去询问一下,尽可能的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他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一边点上一支烟,一边想让淅淅沥沥的雨声遮住那个妇人的话,冲淡一下自己的烦恼。
此时,外面的大雨渐渐歇息,大厅里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老板叫来了伙计,问他愿不愿意跑一趟,去请一位医生来。伙计说看在夫人给的报酬的份上就答应了,可是他也无法保证医生愿不愿意来。除非有人和他一起,把小孩抬过去。可是,这样的雨夜,路途遥远也算了,孩子能不能撑过去,才是他们该考虑的事情。何况,旅馆并没有让孩子舒服躺着的担架。
路是赶不了,医生也来不了,她发着高烧的孩子已经奄奄一息了。那位夫人忍不住哭泣起来,多天来的坚持,强行使自己坚强,但在这一瞬间崩溃。
隔壁房间的杜川先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麻烦事已经够多了,自己都没有解决自己的事情,哪有精力去管他人的事情呢?他从窗户那走回桌子前,可是笔记本电脑已经关掉。他几欲几个大步跨到门口,又停了下来,一边摇头一边叹着气。他不住地暗示自己不能多管闲事。他关了房灯,爬上了床。可是,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他仍然没有一丝睡意。隔壁女人的哭声,让他觉得异常扎心。用不了多久,无情地病魔会吞噬一个鲜活的生命?生活黑洞就会吞没一个家庭的幸福?
吞没就吞没吧,我又有什么权利去管这件事呢?这样的事情天天上演,谁又有能力去阻止它发生呢?很多的时候,我们想尽力去避免,但也很有可能会弄巧成拙,就像岸边的突兀的石头,努力伸出去想挽留住奔流的溪流,却反而被无情的流水漫过。
忽然,他听到了孩童稚嫩的声音,然后是那位温柔的妇人哭泣的声音更加大,宛如一声悲伤的嚎叫划破了天际。
他拿起枕头,蒙住自己的脸面,尽量地压迫自己不去听那些刺耳的哭声。在寂静的夜晚,隔壁的哭声依然清晰地传来。他压抑住自己的呼吸,辗转难眠。
心烦意乱的他,狠狠地骂了一声见鬼,就扔掉枕头。此时此刻,忍了一夜的情绪,像山洪一样爆发了,这黑漆漆的房子再也困不住他那颗按捺不住烦躁心了。
他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拉开门,几个大步走到隔壁的走廊上。
隔壁的房门只是虚掩着,一束光线穿过了门隙,孩子的呻吟和母亲的哭泣声,从里面传出来。
那位母亲坐在床边,弯着腰紧紧搂住了忍受着病痛折磨的孩子。消瘦的肩膀,不住地抽动。孩子盖着被子,不时发出轻轻地呻吟声。她的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因长时间的发烧,开始干裂。她的头微微地抬着,却无力地依偎着母亲的手臂。微弱的呼吸,若断若续,有时急促,有时轻缓,脸上堆满了疲惫不堪的表情。
“晚上好,夫人。”他敲了敲门,不忘打声招呼“我是住在您隔壁206房的客人,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还到这里来打扰您。”
那位母亲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杜川走到床边,打量了一下孩子。他用手摸了摸孩子发烫的额头、太阳穴,然后,伸手进去紧握住那只瘦小的手腕,轻轻替她把了一下脉。那位温柔地母亲被惊到了,如同见到了死神现形了那般。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失声地叫了起来。她猛地抬起头,惊讶万分地看着这个陌生人,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生怕被死神抢走了一样。她的眼睛,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夫人,”杜川人说,“我本打定主义,不会到这里来。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过来了。我是学医的,比起其他人,此时此刻我明白该做点什么。您愿意相信我这个萍水相逢地陌生人吗?我想看一看您的孩子,当然,我不会也无法向你保证自己就一定能够治好这个孩子,在目前有限的条件下。”
妇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轻轻点了点头。在一无所助的时候,出现一根救命稻草,让她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脸上露出了既惊喜又惊恐的神色。
“好吧,”他说,“您大可不必惊讶我的神情。在这之前,我只是经历了一些糟糕的事情。这也是我会在这里碰上你们的原因,也是让我迟迟不肯向您和您的孩子伸出援手的原因。现在,让我先给病人探诊一下。至于接下来能不能对症下药,使我们的病人好起来,却不是现在要考虑的问题了。”
妇人仍然坐在那里,对着陌生人伸出那只没有枕着孩子后脑勺的手说:“我不知该怎么说,但请您帮帮我的孩子。哪怕减轻一些她的病痛。”
“现在,麻烦您离开这张床,给医生腾出位置。剩下的就交给我吧。”他边说边抽走了孩子身上那床厚重的鸭绒被,从墙柜上拿出一件薄被单盖上。
“我能帮点什么忙吗?”
“您就让人打一些热水来,去前台或者厨房那点粗盐,最好加点陈年的茶叶,金银花之类也行。”
“那行,我这就给你打点热水来。”夫人慢慢站起来,应了一声。离开前,她还忍不住看了昏睡的女儿。
杜川先生,推开那两扇非常低矮的窗户,让清新的空气吹进来。他把手放在小病人的额头,颈下探视了一下。然后,把头伏在她的胸前听了一会。
一会后,夫人把热水和茶叶拿进来,服务员帮忙拿了个木桶热水进来。杜川先生把茶叶和粗盐放进热水里,迅速地把孩子抱了起来,挽起她的裤脚,把双脚浸下去,并用热毛巾擦拭她的全身。五分钟后,快速地擦干水迹,再放回到床上去,在她滚烫的前额上敷了一条湿毛巾。之后,让她母亲帮忙找来干净的衣服替女孩换上。
此时,之前疲惫不堪的孩子,睁开了眼睛,脸上流露出感激的神色。她的呼吸不再起伏不定了,刹那间安静而又好奇地看着母亲,最后还深呼吸了一下,就缓缓地合上了双眼,疲惫感战胜了发烧的痛楚,她终于安静地睡了过去。
“谢谢您,医生。”夫人感激地说。
“您不用先对我感激。我也不能让您乐观的认为,您的孩子的病情得以控制。她现在只是因疲惫睡过去而已,并不意味着不会再发高烧。在没有药物的有效控制下,这孩子怕是还要经受一番疼痛,我们还得劳神。她是得了咽喉炎、或者肺炎,如果能得到及时治疗,按道理不应该有这么严重,除非这病拖得时间太长。我眼下能够做的,就是要避免孩子继续发高烧,影响她的神经系统,不然,事情会变得更棘手。现在看来,您的孩子发高烧的情况有所缓解,但离她好起来乱蹦乱跳,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们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她。”她的眼泪几乎又要掉下来。
“她多大了?”
“在几个礼拜之前,刚满3岁。”
“真是个美丽的小姑娘!她的眼睛又大又圆,非常美丽,非常像您。她一定非常懂事而且听话。”
“是的。她很听话,非常的听话。”
那位焦急的母亲说着,又忍不住哭了。她把脸靠在了她发烫的小手上。一连多日的惶恐不安以及痛苦绝望的几个小时,现下都化成了两行眼泪,像雨水般往外痛痛快快地涌着。
她转过身,面对着杜川先生,双眼含着泪光。
“您看,我多失礼。既没有倒杯水给你,也没有询问你的名字。至少,我的知道您的名字。不然,我的女儿醒来之后,她一定会问起您的名字。她一定会记住你对她的帮助。”
“我的名字不提也罢,反正很快就没有人记住它了。”
夫人奇怪地看了一下杜川先生。她觉得,也许当医生的人都是有一种奇怪的性格吧,也不再去究竟了。
杜川拿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神情严肃地望着那个小女孩的脸蛋。他们谁都没说话。夫人每隔几分钟就给她换一次打湿的毛巾。而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妇人那双修长、纤细的手,不停地轻轻抚摸着女儿的手。
外边的雨水终于停了,但是仍然听得到雨水滴落的声音。
这时候,小女孩醒过来了,睁开大大地眼睛,望着医生,张开干裂的嘴唇问:“妈妈,他是我的爸爸吗?是不是爸爸回来了?我要他抱抱我——水,水,我想喝水。”
夫人想起身,但是杜川拦下了。他站起来,从桌子上端了一杯温开水到那饥渴的唇边。
“爸爸,谢谢您!”那小女孩轻声地道谢。过了一会儿,女孩又安静地睡过去,女孩紫红色的双唇泛起白色的唇皮,她还在遭受着病痛的折磨。
夫人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爱莫能助的心酸涌上心头。她强忍眼泪,把脸又转向了医生说,“请您原谅,我可怜的孩子,发着高烧才会说出这样的胡话。”
“依我看,你的孩子应该病了一段时间了。否则,不至于发展到这糟糕的地步。夫人,既然是长途旅行,您的爱人怎么没有跟你们在一起?这是在不应该啊。”杜川说。
夫人脸色黯然了一下,她沉思了一会才说。
“趁现在孩子睡着了,有些时间,我必须要跟您说一下,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呀,这场不幸都是我一手酿成的。我的丈夫生前是位消防士官,我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他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所以高中未读完就去参军,而我考上了师范学院,可是我们的感情保持的很好,并且走到了一起。我们新婚不久,他和战友们接到命令,听从调遣,参加了S山的那场大火灾救援。您也许听说过,那一场无情的大火反复烧了三天三夜。不幸的是他牺牲了,永远地沉睡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了。这样一个青春充满朝气的生命啊,就这样被无情地大火吞噬。那时候,我身怀六甲,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感觉天塌地陷。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巨大地打击。可我必须坚强起来,照顾好我的家庭和即将出世的孩子。上级的领导,部队的战友,单位的同事,热心的街坊邻居,都来看望我,嘘寒问暖,给予找我最大的鼓励和帮助。感谢所有帮助过我们的人,只是那种心爱的人离去带来的那种永远的缺失之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夜里,我偷偷地看着我们结婚时的照片,回想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眼泪时常浸湿了枕头。当初结婚后,如果我狠心些,坚持己见,让他衬下绿色的军装,回到我身边,那该多好……半年后,我的家婆也选择去陪伴自己的儿子去了。我就这样一个人带着女儿,相依为命,孤苦伶仃地过日子。时光飞逝,她也逐渐长大了,也可以听懂我告诉她父亲牺牲的一些事情了。因此,在她弱小的心灵里,种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她变得更加向往去那里,而我也正考虑在今年秋天送她上幼儿园前,带她到父亲曾经服役的地方看看,到他为之献出生命的L山看看。哪怕是站在他牺牲前的土地上,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也好。我的一厢情愿,最终变成了自食恶果。我从没有考虑到,一次长途旅行对一个3岁孩子的影响,饮食、乘车、休息错乱都成为了她成长的负担。我不该固执己见带她到公墓去,我不该带她跑这么远的路途,我不该带她爬上L山,我不该让她和自己一样不停地奔波劳累。当我们离开的时候,天气突然转变了,当天晚上她就开始大叫头疼,开始发烧,整夜都无法入睡。束手无策的我,不得不赶紧带她返程。可是又碰上了这糟糕的天气。我们曾在C城停留了两天,我只是带她去看了一次医生。医生诊断我的孩子只是偶感风寒,开了两天的西药,让我给孩子吃了,就急着往回赶。因为下雨,我的返程也打乱了,孩子的病久拖愈发严重。如果没有在这里遇上您、得到您仗义相助的话,我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要怎样去面对人生这样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
她把脸背过去,想要逃避眼前这个男人的直视,生怕这个陌生的男人看到她的尴尬境地。他呢,只是呆呆地、安静地坐着。他对这对母女的境遇感到同情,但这根本无法引起他的好奇。别人如此,自己又何曾好过?两个小时前,自己刚写完的遗书还存在草稿箱里。不过,她的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能够让他感受到一种快乐和慰藉,似乎听着别人的难过,他那满是伤口的灵魂好就会受一点。
他通过这昏黄的床头灯,仔细地望着她的脸庞。她挽起的束发,遮掩不住高雅的额头,哀伤的眼睛里蓄满贤妻良母般的温柔,细长的脖子,像天鹅的长颈般优美。她的举止优雅,谈吐温婉,这足以证明,她是一位受过良好高等教育的妇人。若不是厄运突然降临到她可爱的宝贝女儿身上,那么她一定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美好念想的妇人。
“夫人,请您允许我为您把把脉!”杜川突然说道,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
她抬起头,疑惑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自从她的爱人离开以后,这是她第一次这样面对一个男人。他脸上布满阴霾,坐在一旁就像从出生到现在永远都不会笑似的。事实上,他还是一个成熟俊朗的男人。她默默地伸出自己的右手,给他把脉。
“夫人,您要去睡一会。”他放开她的手说,“这样做,对您的身体有好处。您为了照顾孩子,一定很长时间没有休息好了,导致睡眠严重不足。现在,您得听我的话,到隔壁206房去,好好睡一觉。让我来替您守着孩子,一个专业的医生比她的母亲还要懂得照顾一个生病的孩子。你必须去睡一会儿,哪怕是一会也好。”
少妇本来想反驳的,可是他的语气更像是命令,“现在您得相信我,您的脉搏起跳有点乱。要知道,想继续照顾女儿,您就得保重自己的身体。假如您也病倒的话,我就没有办法照顾多一个病人的。”
少妇走回床边,看着女儿已经安然入睡了,若有若无的呼吸,还算均匀。接近一周的时间了,这是女儿睡得最安然的一晚。除去开始的那几个小时。于是,她弯下腰,吻了吻她的小额头。
“那好吧。”她说,她的嘴角边荡漾着一丝微笑,“请您务必答应,有啥情况要随时叫醒我。”
“有情况再说吧。”他打断她的话,“需要您的时候,我自会叫醒您的。眼下,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守着就可以了。您不要再争辩了,知道吗?难道您想用那些无谓的争辩吵醒孩子吗?”
他们握过手后,杜川就回到了床边,坐在她刚才坐的那个位置上。夫人对他心怀几分敬畏,恭恭敬敬地望了他一眼,朝对面的客房走去。
此时,他也有些饥渴的感觉了,他拿起了那杯放在桌上的水,一口就喝光了。他放下杯子的时候,孩子开始呻吟了。他将那一条差不多滑掉了一半的被子给她盖好,把手放到她的额前探试了一下。然后,走出房间去,一会端来一杯温水,不断为孩子那被灼热的小嘴送上几滴清水。
凌晨时分,一阵风从纱窗穿了进来,直接扑到了杜川身上。他拿了条大毛巾,披在了自己的身上。其实,他已经非常的疲困,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义务,让他每隔几分钟就强制自己不能入睡。实在,忍不住的似乎,他就合上眼皮,打一下盹。他好像梦见了两年前的那个雨夜,那个让他的生活从此迈向绝望深渊的晚上,梦见了自己的妻子,还有那即将出世的孩子,他梦见妻子对着他微笑,孩子在向他招手……
突然间,一只发烫的小手搭在了这个魂不附体的男人如同冰块似的手上。
“爸爸,是您一直在我身边守着我吗?”女孩用稚嫩的声音问道。她紧紧抓住他的大手,说什么也不愿意放开她的“爸爸,”她撒娇地说,“您是不是来接我们的?求你不要再离开我们了。要是你再离开,妈妈会不停地哭的,我也一定会难过死的!”
一时间,他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将这个孱弱的小女孩抱住。他感觉只有这样,他的痛楚才有所缓解。假如他的孩子还健在,也该和小女孩差不多大了。
他忍不住地吻了下她的小脸蛋,摩挲着她那被打湿的鬓发,一边说。“小宝贝,现在你得安静地睡觉。这事儿,我明天再跟您说好了。”
他脸上带着一种不可违抗的感觉,小女孩很乖巧地躺下,可是她却不愿意放开这个忠诚的守护者的那只手,还非常清醒地流露出一副惊讶地神情望了一下他,像在确定他不会离开自己,不久才缓缓闭上了双眼。他深有感触地盯着这张纯洁烂漫的小脸蛋儿,要是自己也有个这样的孩子那该多么幸运,多么幸福啊。
次日早晨,第一缕的晨曦穿透了乌云密布的天空。这时候,孩子的母亲走了进来。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您可以多休息的。”他责备地问。
“还早吗?”夫人反问道,“我真不该相信你,让您代替了我照顾了我女儿一晚。我该怎么报答您的这份恩情呢?”
“您是因为相信我完全有能力单独照顾她吧?您别抱怨我强行让你离开女儿就好了。事实上,我也不得不这么做,您太需要充足的睡眠了。对于昨晚,我们应该感到满意的。”
“这么说来,她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吗?”
“我不能让您这么认为。孩子发烧的时间太长,身体的免疫系统需要较长时间来进行自我修复。所以,还是会出现一些反复发烧的情况。离她康复正常,还得需要治疗和充足休息,但是,这里我们没法获得多一点的医疗救助。”杜川说,“只能说,比之前要好一点。但是,您也不用太担心,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的话,使夫人那张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喜悦的表情。
“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您,”夫人有点激动的说。
“请您不要说那些感谢的词儿了。我做这一切,事实上完全是出于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而并非是我自愿为您做出了什么牺牲。以后如果发生了什么事,都只会让我更加轻松一些。”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医生。
“如果是我们耽误了你去履行其他的责任的话,我感到抱歉,”她说,“若非如此,那么请您留下来,我们太需要你的帮助。我……实在是不应该这么贪心,让一个医生继续为自己服务。”
“不是这回事,”他的声音很低沉,又接着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其他该履行的责任,也没有人需要我去为他们履行该尽的责任。我甚至连自己的幸福都不能把握,当然也就不会奢望自己还能为别人做些什么。因为一个所有人看来正常不过的理由,我自认为再也没有资格去为任何一个生命履行责任的权利。”
过了一会,他给孩子把了脉之后,继续说:“她昨夜睡得很安稳,应该快醒了。醒来后,您可以给她唯一些稀粥。那对她来说,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您要为孩子更换衣服,然后按照我昨晚那样给孩子再洗一洗吧。夜里,她出了不少汗。”他细心的吩咐着,像是一去不复返一样。
“好了,现在我需要外出一下。回见了,夫人!”
“可是,外边在下雨。”夫人提醒他。
“那更好,我正想淋个透彻,好洗去我的一些烦恼。”他微微鞠躬,然后走出了房间。
这时候,没有一丝风,周围的空气沉闷,没有流动,黑压压的乌云,又开始在天空推挤,像一座大山,把一夜未眠的杜川的给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深深地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似乎与他阔别已久。
不一会儿,旅舍里开始热闹起来。那些滞留在此的客人们,开始陆续起来用早餐,他们谈论着这糟糕的天气,谈论着各地出现的灾情,或者谈论别的地方的新闻。
那间低矮的房间里,小女孩也醒来了。她扫视了一下周围,问:“爸爸呢,我怎么没有见到他?他是不是走了?我还没有向他问好呢。”
“哦,亲爱的,”她的母亲亲吻了她的前额,示意她不要再吵闹了,然后跟她解释,“那是一位善良、热心仗义的医生,并不是你的爸爸,你可不要乱叫了。只要按照他说的去做,你就会尽快恢复健康的。”
“原来他不是我的爸爸。”小女孩有些失望,似乎在努力地改变自己的想法,“那么,他叫什么名字呢?他总不会就这样离开我们吧?我还没有谢谢他呢?”
“放心吧,那位好心的医生叔叔还会回来看你的。你呢,就会好起来。那么,你才能和他一起玩。”
“真的吗?我想快点好起来。”
这时,天上开始下起暴雨来。他走了回来,只是没有跟隔壁房间里的人打招呼,就走进了自己房间里。他的床铺叠得很整齐,她昨晚只是在长椅上躺过而已,上面还留有一丝淡淡的香味。他脱掉鞋子,就和衣在上面躺下。
中午的时候,他才走到小女孩的床边,平静地看着她。他的到来好像对孩子产生一些奇怪的影响,只要他哄着她,她就会乖乖地把眼睛闭上,均匀地睡觉。
又过了片刻,他才起身,尽量压低了声音说:“她已经睡觉了,额头也没有那么烫了。这是一个好的信号,但我们仍不能掉以轻心。我给小病人去订做一碗莲子鸡汤,这对她会有益处。”
“您对她所做的这一切,要我怎么做才能报答啊?”少妇的眼睛里充满了暖意,感激地说。
“那么,我希望您永远别跟我说感谢。”医生回答说,语调比之前要强硬得多,然后就匆匆走了出去。“我所做的一切,只是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其他的事情而已。”
他跑到客厅,写了一张单给服务员,让他吩咐厨房去准备。然后,又回到对面自己的小房间里,在床上躺下来,努力地想让自己睡着,但是各种各样的杂念就像无头的苍蝇那般,在他的脑子里乱窜。他总是“听”到对面传来可爱的小女孩和美丽的少妇的声音,让他一次又一次不得不起身仔细地倾听,直到他在床上胡思乱想折腾了半天,才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服务员走到他的房间门口,见他还在睡觉,准备不动声色地退出去时。可他马上就像弹簧似地跳了起来,询问一切是否准备好了,然后随着服务员一起去了厨房。
杜川把鸡汤端进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位美丽的少妇站在桌子前,默默地望着他。
“您……这样做没有错吗?”她的微笑中充满了妩媚,“您是要把我至于何种无地自容的愧疚之中吗”
“那我得必须解释,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管准备我的病人吃的,健康人的伙食还是自行解决。”杜川说,“我们的小病人醒了吗?您别担心。我们是在一小步一小步地治疗着她,每走一步都会比之前好一点儿。现在,你得帮忙把孩子扶起来,得让她喝点汤。对的,就是这样。扶好了,我来喂孩子。好了,她能喝下去,就能好起来。”
少妇看着医生,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感激的微笑。过一会,她的眼泪就开始涌了出来,笑容也变得暗淡了。
“叫我如何感激你的帮助呢?”她继续说,“真抱歉,我也不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难事,本该能独立面对的。我甚至应该表现得更坚强。可是,我这颗心受了太大的刺激,一时之间无法高兴得起来。前不久,我就像经历了一场暴风雪,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惊魂未定。”
“那种把心里所有的痛苦再叙说一次的滋味,我做过不少,也深感同受。我不能太残忍,也请你不要把一切告诉我。我们都是过客,因为避雨才偶遇。天气好转后,就会各走一方,各自承担自己的责任和灾难。”
他说完后,两个人又开始沉默了。外面又开始下起大雨,雨水落到地上方,溅起一阵水汽,飞进走廊来。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望着正风急雨狂的窗外,大雨正一层又一层地拍打着竹林,时不时地发出了哗啦哗啦的摇曳声来。
过了一会,杜川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了房间。整个白天都非常的平静,没有发生什么事。晚餐的时候,杜川又让厨房送了一碗莲藕排骨汤过来,他为小女孩探了一次体温。尽管还发着低烧,但是已不烫手了。于是,他和夫人交待了随时观察体温后,就走开了。夫人觉得杜川医生心事重重,可是又不想打扰他。
半夜时,小女孩又开始发烧。她痛苦地呻吟着,杜川走过来,履行一个医生的义务。他又一步不离地待在病人的房内,只是在中途,他才去外边抽支香烟,边抽边围着屋子漫步,只有走到那打开的病房窗户边,就会安静地站上一小会儿。
夜里,他们坐在一起长时间无话。他心事重重,她刚经历一些痛苦,惊魂未定。
他沉默了一阵后,突然说:“你们母女长得真像。刚才借您俯下身子去抚摸她的额头时,她也乖巧得像个小大人似的仰头望着您。如果恢复健康,一定是个懂事而又机灵的孩子。我想将来她一定会出落得跟您一样的温柔美丽。”
“是吗?”少妇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个沉默寡言、不易接近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至今为止,她只是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从事一个值得尊重的行业,对于其他的个人兴趣、爱好、家庭一无所知。显然,他也没有打算告诉她。正如他自己所讲的,他们就是萍水相逢,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她只是外形长得像我而已,有时候,让我觉得很吃惊,她的精神和灵魂都像遗传了她的父亲一样,他们父女俩都是那么地诚实,坚强而勇敢。要知道,她只是一个刚满3岁的小女孩儿啊。”
“这些品德,您的身上不都有吗?在短短的相处中,我发现您也很坚强勇敢。”
“您这些话倘若是另外一个人说的话,我会觉得是一种讽刺,而不是一个夸奖。”她摇了摇头说,“如果,我真有您说的,看上去要比真正的我要勇敢的话,那么在您出现以前,我就不会早早陷入了绝望之中,我的心就不会充满恐慌和惧怕了。我是一个天生胆小的人,心里非常清楚,如果我继续消沉的话,我的精神会错乱,我的女儿也会被吓晕的。反倒是你,和我的丈夫一样,在面对这些恐怖而可怕的事情时,却总是面不改色,好像你们天生就是那种随时为别人、为一些毫不关己的事情奉献自己的一切的人,唯独不会为自己着想。”
“我可能要告诉您,您的看法是错的,而且是大错特错。我怎么能和您的丈夫相提并论?这让我感到羞愧。你的判断只是基于我向您和您的孩子伸出援助的手,以至于影响你做出客观地判断。在遇到严峻挑战的日子里,我没有像您那样选择勇敢面对,作出正确的选择,才会沦落到今天的这般地步。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在此地遇上您。也许此时此刻,我正坐在某个宽敞地办公室里,而不是坐在这低矮地小病房。”
“在世间这片海洋上,每个人都得自己面对生活的风雨,”她反问道,“我觉得守护自己的孩子,守护自己的幸福,谁都是心甘情愿地来做这事。它会让人焕发不可思议的力量,就如我的丈夫,我至今无法想象他是怎么样面对熊熊火海的?谁给了他这样地临危不惧的勇气?”
杜川透过窗户安静地注视着窗外,好像没有听到她后面的几句话。过了一会儿,他才突然开口说:“您一定带有丈夫的相片?可以给我看看吗?”
他想看看,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能让眼前这个美丽的夫人念念于心,能够得到她发自肺腑崇高称赞。
她从脖子上摘下了那条精美的挂链,递给了杜川。他放在手上,仔细地看了看。这是他们的一张结婚照,上面的男主人年轻帅气,充满生命的阳光。他看到上面携刻的一行小字:黎卫东、伍海莲永结同心。这原本是何等幸福的一对,可惜命运弄人。大概5分钟的样子,他才默默地还了回去。
“和我想象的一样,年轻而又富有朝气,他应该受到很多人的喜欢爱戴。如果他没有为国牺牲,说不定我们能做朋友。”他说。
“是的,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像他这样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结婚的时候,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暂,我还不能确定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在婚后的那段时间,我渐渐地认识到了他无可替代的位置。”
“说实话,他配得上您所有的称赞。”
“我宁可希望他从未赢得这些称赞,而是像个普通百姓一样活在我的世界里。”
“会的,他会永远活在他为之献出宝贵生命的伟大事业里,永远活在那些受过他恩惠的人心中。”他说,可是她并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
他站起了身子,借口出去抽根烟,就出去了。凌晨1点钟,杜川又回到了小女孩的房间里,以不容商榷的命令夫人去休息。
“谢谢,您就是守护我的孩子的白衣天使。”这一次,她非常顺从他的安排。走出房间的时候,她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满无比信任。我们尽职的医生,正背对着她,拿着毛巾放在女孩的额上。
早晨,孩子愉悦的叫声,使夫人从酣睡中醒过来。杜川正坐在女孩的床前,和女孩有说有笑。
看见母亲进来,她快乐的喊道“妈妈,刚才杜川医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就在你进来之前。”
“是吗?那一定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夫人微笑着说。此刻,她才知道这个给予她无私帮助的男人的名字。她默默地念了一遍,记在心里。
“是的,我好喜欢。我还要杜川医生给我再讲一个故事。”
“下次吧,你看杜川医生为了守护你,一夜未睡。一定好累了,咱们让他回去休息吧。”
“好的,妈妈。”女孩说“再见,杜川医生。”
“再见。”
“你还会再来给我讲故事吗?”
“会的。”杜川说。
杜川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坐在了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前,一夜未睡,可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他打开笔记本,把那封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写的邮件,从头到尾匆匆读了一遍。想了想,然后继续写信:
亲爱的贺拉斯,我在给你写信,已经是2天后了,我正经历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似乎不再那么固执己见,就好像是在临离开前,你突然发觉有别的事情需要完成一样。您一定很奇怪吧?也许,您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在这短短的2天里,我到底遇见了什么事情?好吧,就让我告诉你。或许,您还能给我个好意见。
人生如梦,谁能想到短短地2天,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是这样认为的,一切都是天意。有个诗人说过:不期而遇,就是最好的安排。我不得不让自己安静了下来,重新读了这封信。对过去的一切,我仍无法释怀。我只是隐隐地感到,有些坑不必要用自己一的前程去填满。有些事情,我们无法挽回,可是我们可以用其它的行为去弥补。我在穷乡僻壤的旅馆认识了一位年轻地母亲,独自带着3岁的孩子,勇敢地站在丈夫牺牲的地方,再一次勇敢地领略生离死别的痛苦。那是需要怎么样的勇气?那是爱到何等地步才能做到?你一定也在为我眼下的这个转变,感到高兴吧?就像是一个不幸的人侥幸地度过了一次危机。唯一不足的是,我的计划又再次打乱了。我又处在人生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尴尬得无法用语言去描述。
我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还是向你讲明白事情的原委吧。不然,你会认为我是一个在人生的天平上,荡来荡去、错失机会的失败者。就在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遇上了一个孤身带着自己孩子进行长途奔波的夫人,因为糟糕地天气,她们错过了行程,更不幸的是她的孩子感染了风寒,久拖成病,严重发烧。在这交通不便的地方,又远离医院,这简直是多么要命的事情。你一定在想,这又与我何干吧?
贺拉斯,你是了解我的。我本打算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任由事情发展到何种地步。要知道,世上生病的孩子多了去,人单力薄,我又能耐拯救几个?在风急雨狂的夜晚,我原本是打算向这个世界悄然的告别,也和你告别。然而,隔壁传来的声音,让我心烦意乱。它让我想起一年前,就是这样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源于自己优柔寡断的行为,造成了我一生无可挽回的错误。至今,我的心血早已经流干。我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作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要去拯救一条年幼的、随时被黑暗吞噬的小生命的意念,占据了上风。我曾以为自己的双手不会再为任何一个生命负责,可是我遇到的这个小女孩,她值得我为她所做的这一切,何况还有一个善良而坚强的母亲!
此时此刻,我的感觉就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人,重新呼吸到几口新鲜的空气,重新沐浴着阳光的那般。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好像忘记了过去和未来。特别是那位坚强的夫人,尽管是遭遇了不幸,对生活依然充满渴望,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保持无比信任。她的容貌是否美,是否聪慧,是否具有我们期盼的美德——这些,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在她的身旁,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我能放下生命中的所有缺陷了。
我想,也许这就是人生的幸福,这就是婚姻让人怦然心动的原因,这就是我们经历无数打击仍然期许会变好的事物。然而,正是这种温馨的感觉,使我更加强烈的感受到自己的罪过。若非我的愚蠢,又怎么与之擦肩而过?如果,我能像那位夫人一样,坚持守护好自己的幸福,那我该是这世上多么幸福的人啊。因此,我暗地下定决心,眼下自己要做的就是把我的小病人守护好,起码在没有保证得到更好的治疗前,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当她恢复到像小鸟一样愉悦地生活的时候,她就可以和母亲远走高飞。只剩下我这一个多余的人,重新融入死气沉沉的世界中去。这对善良的母女,无非是让我的生命流逝的时间,再次推迟而已。说到在这里,我不禁想要借用一句熟悉的谚语:你已经到达“终点站”了。
贺拉斯,我忠实的朋友。你一定会回信劝我,慢慢活下去,在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时间是一剂治愈所有伤口的良药。世界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所,总会有一个属于我的避风港。那个命中注定弑父娶母的不幸儿俄狄浦斯不也是找到了一个永恒的避难所吗?即便是疯狂的复仇女神,不敢去染指那座神圣的避难所。
是的,我承认。我可以回到灯火繁华的湖荫路,上您舒适的家做客,用友谊的温暖,融化死亡带来的冰冷无情的意志。我可以找个照看病人的借口,跟随那对母女回到温暖的南方城市。对我,她的确是充满善意的信任。又有几个人会把自己宝贝女儿的生命毫不犹豫地交给一个素味平生的陌生、看起来精神失常的医生呢?这使我相信,一旦我身处危难之中,她必定不会弃我不顾的。我所提出的要求,她都会尽力地满足。因为我曾救了她的孩子,但过去发生的事情,像一个不灭的阴影,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出现在我孤独的梦中,挥之不去,任何挣扎都无济于事。我啊,这样一个不幸的人,何必再去打扰她的幸福,还有她女儿那未来的幸福呢?
这糟糕地天气,总会好转。我想,就这样吧,我们还是像秋天的树叶那样,淡淡地分开。就这样吧,让我向灿烂的生命告别。就这样吧,让我再次站在生命的永远至暗的门里。这里虽然是荒山野岭,却是安静的天堂,太适合所有期盼无声无息离开的人。
好吧,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至于,这封信会在哪儿写完,什么时候能够写完,你什么时间可以收到,也只有明天才会知道了。
再见!
杜川轻轻合上笔记本,合衣而躺。多天来的疲意袭来,他睡了过去。
下午刚刚一点钟,隔壁房间的小女孩那娇嫩的嗓音传到他的耳朵里,这语调里已经没有之前发着高烧时,那般让人心神不安了。她的母亲用柔和的声音在哄着她,而且很有效果。
当杜川走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又睡了。
“她刚才醒了,说是梦到您了。”夫人把头微微抬起来,冲着他甜甜地笑了笑。“她把梦境都告诉了我。她说梦见您送给她一束洁白的百合花,象征着圣洁吉祥如意,还有一张精美的卡片,她可高兴死了。我也纳闷,一个小孩子哪知道什么象征意义。也许是,前几天看见他父亲的战友送花给我们。她要我把您叫来,一定要当面对您说‘谢谢’。刚才您不在这里,她居然不吵不闹地乖乖躺了下去。我告诉她,只要她睡觉,才能梦见您给她送许多的礼物,就安静的睡觉了。您看,她现在把您当作偶像来崇拜。您知道,我的女儿可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像对您这样听话。”
“我能把您的话当作是一种称赞吗?不!我觉得自己配不上。您的孩子如此懂事乖巧,远超她的年龄。这一切都是源于您悉心地教导,要说偶像,只有您才能配得上偶像这个荣誉。”
杜川望着安睡中的小女孩,继而又开始了默默地深思。
“对我们来说,您才是对我们关爱备至的医生,您使我们享受到了私人医生般最佳的服务和最贴心的照顾。真的不敢想象跟您分开后,万一日后遭遇到什么事情,我该如何是好。”夫人的脸颊淡淡的泛起了红晕,接着往下说,“真希望您可以时时刻刻地陪伴在我的身边,您对我们的好,我会始终铭记在心底,永远怀着对您的感激和美好的祝福。”
她边说边把手递给了他,他非常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内心却如万马奔腾,他多么想对她说:您就是我美丽的主人,您可以要求我做您的私人医生。
“夫人”他欲言又止,只是说,“现在您可以休息一会,这里还是交给我吧。”
“不,”她有些得意地说,“我知道,我的脑子很笨,可我也不是3岁的小孩,不会像她那么乖乖地听您的话。因为有您,我几乎把前段时间错过的睡眠都补足了。可以说,我现在一点睡意也没有。我还想在和您谈一谈。谈一谈,孩子下一步的治疗计划。或者,您也没有感觉到疲惫的话,不如给我讲一讲您的事情。我总不能受了您的恩惠,却对自己的恩人的事情一无所知。您会不会也像我们一样遇到什么困难?不论什么困难,我们都愿意和您一起承担,就像您无私的帮助我们一样。”
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像一把利剑一样,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一样。
“我的事情,就和我的人一样。不值得有人去记得它。”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结结巴巴地说。“是的,完全没有必要。”
他沉默了一刻,猛地站了起来。
“您怎么了?”她惊慌地问。
“我觉得有点闷闷的,”他转过脸说,“我得出去走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慌不择路地走出了房间,把她一个人留在房里,心里感慨万千。
傍晚的时候,他来看过一次小孩后,发现她的体温接近正常,就吩咐了一下夫人,注意观察,再给她喝点芥菜粥就行了。如果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叫他。他是不会关起门来睡觉的。然后,就回房间了。
次日清晨,磅礴地大雨像一只野蛮地野兽,在狂奔来三天三夜后,终于露出来疲态,终于停止了。东边的厚厚云朵里,勉强遮住了太阳的光晕。远处的青山上,白色的水雾开始烟消云散,露出水墨般黑色的轮毂。窗外的竹子,虽然折断了多根,但是反而显得更挺拔。天气逐渐好转,洪水就会消退,道路就能修复,所有人的生活都会恢复正常。
杜川走进来的时候,和夫人相互问候了一声,并把昨天的那些不愉快都忘得一干二净,语调也欢快了。小女孩昨晚睡得十分安稳,除了夜里起来上洗手间的时候,闹了一下。杜川又亲自给她打来热水,给她泡了脚。这也让她的神色好很多,甚至下床,在房间里像快乐的小鸟一样唱起歌来。
“您看,在您的悉心照顾下,她恢复得很快。”夫人看着杜川,笑着说:“用不了多久,我相信她又像一只顽皮的猴子一样,上窜下跳了。”谁能想象得到三天前,这位年轻的母亲还如山里的天空般乌云密布。此刻,却像雨过天晴般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不知情的人看见了,以为是一家人在进行愉快的旅程。
“嗯”杜川心不在焉地应了一下。此刻,他却是在寻思,“没过多久,您们也要离开我了,我又回到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阴暗中。我还是安静地的离去吧,给彼此留下个美好的回忆。”
他找了个笨拙的借口,说约了一位客人一起散步,就匆匆忙忙走开了。她知道他在这里根本不会有朋友,可是又找不到挽留的理由。
黄昏的时候,杜川回来了,还从山坡上给小女孩采回来了一些植物的叶子和一些颜色不一的石子。女孩坐在床上上,眨巴着大大的眼睛,观察着杜川带给她的这些小宝贝,高兴得不得了。
杜川知道,小女孩已也不需要时时刻刻都要人照顾着了。他和她们道了晚安后,回到房间去了。
他这才想起自己的那封邮件,已是坐在桌子前,开始写了一段话:
亲爱的贺拉斯,我这是怎么了,这些天以来,我何止是忙坏了,简直是有些兴奋过头了,竟然忘记了许多事情一样。我的心情,好像随着天气,逐渐变得开朗起来,我几乎就忘记了自己来此的目的。现在,我曾施予援手的夫人和可爱的小病人已经好了,我作为一个医生的责任也已经尽到了。青春的晚会结束了,我可以安静的离开,而不会有人在意我是否离场。我这个多余的人,已经度过了比我预期的很长的时间。她们的出现,让我在世间的旅程中,多走一些路程,让我的生命多了一分充实,也让我的心增加一些疲劳,仅此而已。
有时候,我在思考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幸福的定义是什么?权势吗?渥太华、亚历山大、凯撒这些人哪个不登上权利的巅峰,一览众山小,可是他们的下场如何呢?何况是在今天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摧毁一个男人信心的从来都不是挫折和磨难。记得不久前,我和您一起在大新街的咖啡馆喝夜茶的时候,我们一起讨论过一则新闻。一位32岁的男子送完老婆上班后,弃车跳河身亡,夫妻俩刚买了房一年。在此之前,男人一直生活无异常,只是曾在工作中,被单位领导当着很多同事的面训斥了一次,一时想不开才做出此举。
这样的故事,并不新鲜,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鲜活的剧本,每天都会上演。那位和您一起喝过酒的设计师曾成,他曾和我说起,自己拿着那么点微薄的工资,给人家做上百万的设计项目,一个接一个地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妻子和别人跑了,自己还要还8年房贷,儿子生病自己带,感觉几乎快要崩溃了。在学生时代崇高的理想,被现实冷漠无情地按在地上摩擦。一天,他把孩子送给妻子后,一跃从31楼顶跳下。
逝者已矣。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他们最后的崩溃,疾病、性格缺陷容不得他人批评、繁重的工作、承受不起生活的压力?我们不予置评,未经他人苦,莫说生活易。没有经历过的人,可以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小题大做。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体会得到那无处可诉、痛不欲生的痛苦。
生活就是这样,有光明就会有黑暗。当前网络上,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名词,我非常欣赏,叫做人生的“至暗时刻”。人生就是“非线性”的发展,像一根S型曲线,不断震荡、上下波动,几乎所有人都无可避免的有过至少一段“剧烈滑落”的曲线,必然会经历的“至暗时刻”。有个哲学家认为,人有时会迷失自我、会自以为是、会自暴自弃,甚至绝望无比。从我们医学的角度来讲,绝望是一种“慢性且会致死的疾病”,但非是指人真的因绝望而死掉,而是长期处于一种绝望却死也死不了的痛苦状态。
眼下,我正感觉这种绝望正在如黑夜般朝我涌过来。来吧,永恒的黑夜,吞噬我这盏行将灯枯油尽的风中残烛。我将再也不会体验得到这世上的悲欢离合。
好了,亲爱的贺拉斯,我也停笔了。我知道,你一直劝我别做傻事。我倒是觉得离开是一种解脱,除非能遇到一位先知“摩西”,带领我走出生活的“苦海”。
这封邮件,我写的有些长,几乎耗尽我所有想象的能力。如果,明天天气晴朗,我就去山上,采集一些草药给我可爱的小病人。忘记和你说,这里没有什么医疗条件,却有着别的地方买不到的草药资源。这些草药,她们也许在漫长的旅途中需要。可是,我希望她们永远也不会用上。
晚安,我的朋友。
第二天下午,到山上采集蘑菇的伙计在回来之后说,他发现杜川医生孤零零地坐在山上的岩石上发呆,魂不守舍,远远望去,就像是在睁开着眼睡觉那般,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他大胆地猜测,也许是医生照顾病人太操劳,太劳累了,所以看起来不对劲,像打了霜的茄子一样,郁郁寡欢。
晚上,杜川医生用餐后,去探望了他可爱的小病人,把白天采集的草药递给夫人。
“在今天爬山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的草药。您的孩子也许不会需要它,也许在以后您们有用得上的时候。当然,我希望你们永远也不需要它。”
“我的朋友,”夫人无比惊讶地说,“您一定不是来送药的,是来和我们道别的,是吗?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使您难堪的话,请您告诉我,我会乐意接受您的意见,并马上改正,直到您对我们满意为止。您要是想就这么不辞而别,您何必来告诉我们?”
“不是的,”他矢口否认,“我们早晚都要分道扬镳,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迟早都会来的。雨停了,洪水退去,生活将复原如初。”
“那也得让我和我的孩子好好感激您一回啊,你怎能狠心这么做?”
“可是,夫人。我早和您说过,感激的话不需再提起啊。”
杜川无法继续面对夫人那充满询问和哀伤的眼睛,赶紧往外走去。
他躺在床上,绞尽脑汁地寻思着向她们告别的理由。他觉得自己的大脑不好使,想不出什么理由,就是轻易想到的理由,又被否掉了。他在床上辗转难眠,最后决定还是不要告别好了。人生宴席上,永远没有不可或缺的客人。就让分别成为事实吧,剩下的就听天由命了。做出了决定,他觉得如释负担,昏昏沉沉睡过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窗照到屋子里。杜川先生就听过外面传来一阵汽车的声音,在酒店的院子停来下来。
这真是个好消息。他站起来,走到窗边。他看见从车上走下一个年轻的男人,身上穿的是浅颜色的军装,标准的板寸头,蹬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正当杜川要猜测来人是谁的时候,他已径直走进了旅馆。
过了一会,夫人没戴帽子就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蕾丝连衣裙,高高挽起的发素,宛如一个即将走向礼堂的新娘一样漂亮。
杜川看到夫人走向车边,那个穿军装的男人弯下腰为她打开车门。夫人不知道和那个军人说了什么,她们一起朝着杜川的窗户这边看过来。她们好像为了什么事情,发生了一些争执。
过了一会儿,他们乘坐着车出去了,驶向旅馆后山的竹林。他的心在胸腔内乱蹦着,身子都不得不靠在窗台上,免得自己一不小心会晕厥过去。这个陌生人究竟是谁呢?竟然会对她这样地服务周到,举止亲密。她居然把女儿一个人丢在旅馆,跟着他一起上车。
霎那间,他如受到电击一样,整个人像掉进来寒冷地咕隆。他回想起之前她说有人送花给她,还有精美的卡片的事。那么,一定是眼前的这个军人。他不禁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无比地可笑。这个世界上,哪还有人需要一个生无可恋的人呢?算了,管他是谁呢?该来的总是会来,刚好来结束这一场露水般的幻梦。自己何必心存幻想,作为萍水相逢的人,她的很多事情,她在别处的那个家、亲人、朋友,这些对于他而言都是陌生的,这些都会召唤她回到以往的那种生活里。现在开始,她的生活,与他毫不相干。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稳了情绪,直接走到了病房里。小女孩一个人坐在小桌子边,玩着新的布娃娃。
“今天好些了?”
“嗯,”小女孩的快乐洋溢在脸上。
“谁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魏三行叔叔来了!我可喜欢他送我的礼物。”小女孩的脸高兴得涨得通红,大声地告诉他“你瞧,它的眼睛还可以动哦。然后,叔叔跟妈妈出去办点事情。你放心,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魏三行叔叔说,他是来接我们走的。”
“黎欣蓉,”杜川叫着她,一把抱住了她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头,“你的病好了。魏三行叔叔现在来接你,你高兴吗?”
黎欣蓉瞪大着眼睛望着他说:“嗯,妈妈也曾问过我。我可喜欢魏三行叔叔啦。但我还是喜欢你多一点。除了妈妈之外,您就是我最喜欢的人了。我真的是比爱任何人都爱你。”
杜川把头低了下去,抚摸着她那甜美的小脸。“黎欣蓉,你做得很对。”他哽咽着说,“很快,你们就往南走了,哪里的天气会一天比一天好,你和妈妈在一起会生活得越来越幸福。你们就会忘记我这个不幸的人啦。再见了,黎欣蓉。替我向您妈妈问候一下。”
杜川转过身子,朝着房门走去。
“您是要走吗?我想和您一起玩呢?您再给我说一个故事好不好?”女孩对着他的背大喊。
“下次吧!下次!”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失魂落魄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身边没有任何人的时候,长期以来的悲伤、委屈、无助像山洪般一下子爆发了。他浑身无力地倒在了一把椅子上,头往后仰着,十个手指深深的插进蓬松的头发里,小声抽泣着,胸口像抽搐一样,剧烈地起伏着。
过了良久,他突然记起那封给朋友的诀别信,才站起来,走到书桌边,对着笔记本想要加点什么话,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他点了一根烟,抽起来。
这会儿,外面传来汽车的声音。杜川才费力地用双臂把身体支了起来,好使自己平静下来,隔着窗纱望去。伍海莲和那位军人已经回来了。他们下了车,正往旅馆走来。
“也许,他们已经商量好了,”杜川在心里寻思:“他们只不过是回来收拾行李,结完账,就会带着小女孩离开了。这个时候,我可不想再来什么道别。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出去散步,等我回来时,他们就已经离开了。大家平静的分手,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这时候,他听到外边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心里感觉很不舒服,如果能够避免这次的相见,无论让他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他面如死灰地把门打开了,一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地陌生男人,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
“您好,杜川医生,”他保持军人一贯直来直去的作风,“我是一名军人,专程来向您道谢。就在刚才,我的嫂子已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知道,您不仅治好了我视如己出的孩子,而且还治好了她内心的创伤。若非如此,我怕一见面我就会和您来一场决斗。自从她的丈夫,我的战友不幸牺牲后,她就一个人带着女儿过着寡妇般地忧伤生活。丈夫的离去,成为了她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痛。无论亲友们想什么办法,做什么事情,就是连我不久前送她百合花和精美的卡片,她就是无法一展欢颜。她的丈夫是我最亲密的战友,我们曾经并肩作战,把彼此的后备交给对方。在那场大火被扑灭后,原本是我和另外两名战士留下来了值守,防止山火死灰复燃,他志愿代替我。当天晚上九点钟,一个没有完全死火的树头,再次燃烧,引发火灾。他和留守的战友尽了最大的努力想去熄灭火源,可是山上夜里风大,瞬间改变了火苗的势头,没有来得及撤出的他被火海吞噬了……为此,我的心三年来才会如此地忐忑不安,总想为我的战友做点事情,为他的家人做点事情,我想尽力照顾他的遗孀,我要把他的女孩当做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在这件事情上,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融化了她内心的那座冰山。我今天发现她如同脱胎换骨了似的,不再是冷漠得让人无法接近了,不再抗拒生活中的美好,变得开朗善谈起来。特别是一说到您,就充满着感激和仰慕之情,让我嫉妒得要死。她也告诉我,您遇到了一些难以解决的困难。从现在起,您就和我们一起走,我们会尽最大地努力帮你克服困难,直至您度过难关。”
“真的很抱歉,”杜川平静地回答着,“我是个医生,无须像军人一样服从命令。当然,您来得正好,孩子的病情趋于稳定,我想我在这里的事都已经做完了,我可以安心地把她们交给您。您不仅比我合适,也会比我做得更好。可是,请您不要再提让我和你们一起走这件事。每一个人都有要走的道路,那是他自己选择的权利。即便你们会联合起来不让我走,我最终也会选择离开。我心意已决,多说无益。”杜川的脸色暗下来,“您最好不要再提及我的决定。好了,请您代我向她们母女表达我最诚挚的问候。”
“我明白了,尊重您的选择。我会向她们传达您的问候,再见。”他行了个军礼,转身掩门而出,没有丝毫地拖泥带水。
杜川像一位溃败的逃兵一样,匆忙收拾衣服、袜子、笔记。突然,他又听到了那种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到近,他的神经全都绷得紧紧的。
“真不走运!”他念叨着。还没有说完,伍海莲就走到了他的门口,伶俐的眼神望得他慌乱不安。
“您真的想这么做吗,”伍海莲用颤抖地声音说,“一声不响地离开,甚至还不愿意跟我们道别。您是想让我一辈子都活在遗憾和后悔中吗?您是想把我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让它熄灭吗?您就这么残忍地对我吗?就算是萍水相逢的人,都会说声再见的啊!何况是您像一位靠得住的朋友那般,给了我最无私的帮助。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给您自己能付出的一切,就像我曾把自己的幸福和孩子的性命交给您手中。哪怕对您来说,这些都是微不足道!我现在就像刚被打捞上船、还未来得及喘息、心存感恩,又被卷进汹涌波涛一样。我知道,您的心底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隐痛,而我却不知道您痛苦的源头,也没办法给予您实实在在的帮助,哪怕是一点鼓励。要是我可以跟您一起分担那份压在心头的痛苦,无论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啊!”伍海莲讲着讲着情绪就激动了起来,脸颊泛着淡淡的红色。杜川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就算她已经说完了,也没有把头抬起来看她。
“夫人,您似乎高估了我的能力,”杜川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平缓地说,“当有人落难,任何一位处在我位置的医生都会施予援手,而不会选择旁观,并且完成得不会比我差,甚至更好。现在回想起来,我不是出于一片好心,而是多管闲事。若不是我的问题早非人力能解决的话,我会向您和您的朋友请求帮助。我既然帮助过您,自然也不会拒绝您给予我的帮助。相信我,夫人。有些事是无法改变的,若因此而拖累朋友,对于我而言,这是愚昧和不允许的。当您和您的孩子处于幸福中的时候,您就会把我这个人的形象,不需要努力,您就会忘记的……”
说到这他戛然而止,实在说不下去来,赶紧走到窗口边,努力调节自己的情绪。当他再转身时,就看到了她脸色惨白,依靠在门边。
“您到底是遇到来什么样的困难?是作为朋友的我连知道的权利都没有吗?还是您的过于骄傲,不愿意在一个女人面前吐露出内心的苦痛?”
“不是的,”他接着说,“您想知道的话,在那边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里,就有我写给朋友的诀别信,就是我们初识的那天夜里写的,之后我又添加来一些内容。您大可放心地阅读。您就会了解我处在活不了,死不去的两难境地。”
“为什么您一定要这么固执呢?您难道就真的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您么做,不只是让关心你的朋友感到难过,而且将会让蒙受您恩惠的我良心难安。”伍海莲的目光里充满了恐慌和惧怕,近乎哀求地看着他说。“您要知道,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愿意分担您的困难和压力。”
“我……”杜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您想知道的事实,我都写在邮件里,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我真的没有那个勇气,再把里面的内容再说一次。您也不会这么残忍地让我重复一次?”
伍海莲瞪着眼,诧异地看着他。
杜川说,“您看完邮件就会全都明白此刻我为何必须离开,并不是我的骄傲到连您都不想告知的地步,实在是无脸苟活在这个世界上。看吧,看完后,答应我,您就带着您的孩子回到故乡去。我们就此别过……”
他说完后,就夺门而出了,跑到了走廊上,沿着旅馆门前的那条公路往上跑去。
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好无目的地跑了十几分钟,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跑得越远远好,千万不可回头,像困兽逃离牢笼般。他一直跑到一个谷底,才停下来。他发现,自己正走到一条跟公路相平行的溪沟旁。于是,他休息一会儿,缓过劲,用溪水好好地洗了洗凌乱的额头。
“天啊,”他跟自己说,“你真是够狼狈的啦,你早就该抛弃这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去陪伴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突然难过起来,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他也没有去制止,而是让这泪水好好地流了一会儿。就让它流吧,反正不会有别人看见,就是有人看见,自己也不会在乎。
就在这时,一阵汽车喇叭的声音从山下传上来了。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了他浑噩的脑海——不会是她追上来来吧?
这个时候,他止住了悲伤。他猛地想起什么事情一样,眼睛四处不安地游离。下边是溪沟,根本无处藏身。头一抬看见路面上的一棵松树,急急忙忙爬上去。慌乱中,他的一只鞋子掉在了路上,也全然顾不上了。
过了一会,一辆绿色的汽车,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这不就是那个年轻军官的车吗?还没等他弄明白什么回事,车子就在他刚才停歇处停住,伍海莲从车上走来下来。她的披了件紫色的小褂衣,显得更加风韵成熟。
“她没有看到我,”杜川心里暗自想着,“她只是下来洗把脸,或者是给小孩弄湿手巾擦手而已。没事的,她们很快就会离开,不会逗留很久的。我就让她们去前面好了,这事就这样结束了。”
这一刻,他已筋疲力尽了,像个逃犯一样,蹲在松树下,大气都不敢出。谁知道,她已经站到了松树的路面下边了,距离他就只有五米远。她弯下腰,捡起来他刚才不小心掉的鞋子。
“我的朋友,您这样做有什么用呢?”她每个字都在颤抖,“我知道,您就在这附近,您听得到我说话。您就算不想见我们,但我们却一定要找到您。这一次,不管你躲到那里去,无论您如何反抗,我们都会紧紧把您抓住,我们下定决心,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独自面对生活的风雨,再也不会把您独自一人丢在过去的生活阴影里,自暴自弃,无法自拔。”
杜川自知无所遁形,只好慢慢地爬下来,站在她面前,不知所措。
“天啊,到底是怎么了?”杜川大叫了起来,完全晕头晕脑地问,“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您不是应该带着孩子回您的故乡去吗?至于我,就让生活把我当成一朵浮云被命运卷走,走到哪里就是哪里吧。”
“请您原谅我,我没有信守承诺,”她的脸又涨得通红。“您一离开,我就迫不及待读完来您的信件,并且知道了所有的情况。我才明白,为了我和我的孩子,您受到了如此巨大地伤害,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活着。所以,我没有听从您的话,带着孩子回到我的故乡。然后我……我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我才想通。我丈夫的战友,因为自身别的原因,奋力追求了我三年却无果。特别是这次旅行途中,他不顾一切地追求我。使心慌意乱的我,连孩子都无法照顾好——这也是您曾责备、而我难以开口的原因。我原以为,我的丈夫离开之后,这一辈子不会再有一个人走进我的心里。直到深陷困境,您的出现像一束迟到的阳光融化了我内心的冰山。我才知道,您也和我的丈夫一样,一辈子都在致力于让别人因为自己而幸福、宁愿自己承担所有的责任。我把这些真实的想法,都告诉了那个追求我的人。他是一个好人,也希望我得到幸福,也想通了这个道理。我就再也无法再坐下去了,向旅馆的伙计问了您离开的方向,就一路追了上来。我深深地知道,如果就这样让您走了的话,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安宁,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幸福了。”
“夫人,”他几乎失去控制地叫了出来,“我……我不需要。求您,不管怎样,您就是这世间最美丽的天使啊,为的是来拯救我这个伤痕累累的灵魂!”
杜川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他拉住了她的双手,脚一软就跪在了她的脚下。
“您这是怎么了?”她俯下身子温柔地说,“在我们相处的日子,您都是像个男子汉一样,成为我的坚强支柱,让我不住地仰望。我是多么的幸运,在自以为失去一切幸福的源泉后,能再次遇上新的绿洲。”
杜川一把抓住了她递过来的手,费力地把身体支撑起来。
“原谅我吧,”他把她默默地搂在怀里,深情地吻了一下她光滑的额头,很久之后说,“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才对。我原想找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了结此生,想不到在此遇到您,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此刻,我终于明白,灾难使我们失去了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守护却让我们曾支离破碎的心相互靠近。”
“来吧,杜川先生。”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笑着说。“我们一起,放弃过去,拥抱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