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成为老师以前……

在那一次全市优秀教师颁奖年会上，刚获得“优秀园丁奖”的瑶族青年唐卖壶十八作了一个简短、惊艳的演讲，讲起了他年轻时候的那件事。参会的秘书长、委员、同事们——惊异地张着嘴、瞪着眼望着他，听得津津有味。在他们看来，唐卖壶是年轻有为、前程似锦的人物。

“尊敬的秘书长，委员，优秀的老师以及意气风发的同事们……”

唐卖这样开始了他的故事：

“在你们的一生当中，经历过最宝贵、受过最好的课是在什么时候？我想，你们大多数人都不会记得，就算记得也难以考证。这是可以理解的，作为老师，我们每天都在给学生上课，但自己也不知道那一节课是讲的最生动、最深入人心。

不过，在我成为老师以前，从来没有那件事情让我如此印象深刻，甚至比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初恋还要刻骨铭心，直到今天，我还常常回想起它。

首先，我要声明，我绝不是胡言乱语，更不是稍微有点功成名就的口吐芬芳。我要说的事情，我的老师和当事的校友们都还记得。他们既是事件的经历者，也是见证者。事情过去很久，有的人或许还记得，有的人已经忘记。不过，不要紧的，我会让他们慢慢回忆起来。

那年高考前的一个星期，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因为疲劳，总之，我考砸了那次重要的考试，没有考上理想的重点大学，只好屈尊上了民族学院，在大学校园里，接受高等教育，至于以后，我能不能出人头地，成为高等人士，那是老天爷才知道。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情，我想我也不会努力成为一名教师，更不会致力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大学的前两年，我几乎是浑浑噩噩地度过，除了偶尔去上课就到体育场发泄青春旺盛的精力。每月如期从父母那里获得足额的生活费，出去逛逛街，有时和同学朋友一起聚会，出去喝点啤酒，美名其曰提前适应成年人的社会生活，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们享受起来轻松写意、毫无压力。虽然谈不上花天酒地，却也是衣食无忧。我从没有想过，世间的一切就像是大地上的植物，怎么能长久地繁荣呢？就像小时候，我们啃着面包，总是吃一半就扔一半，哪会想到有朝一日——你会去乞求一日三餐的温饱。

大三开始的时候，我那位一心想要发财致富、出人头地的父亲，不顾我母亲的极力反对，和别人承包了一个项目，在工地上。他精明地算过，如果工程顺利的话，就能赚到一笔数额不小的收入。事实打脸，我的母亲的先见之明绝不是妇人之见。就在工程行将完成的时候，一位烧焊的工人因为操作失误，导致一场爆炸事故，工地上的人员死了2人，伤了4人，包括我那个倒霉的父亲。当时，他在指挥工人进行安装吊顶。后来，政府的领导、救援员、医护人员、安检人员都来了。通过仔细地调查和专业权威地技术鉴定，他们一致认为施工方在没有做足安全防护措施、安全无法保障的情况下，允许没有取得电焊证的工人进行施工，应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的父亲不服，向法院提起上诉，却被驳回。最后，不得不赔偿了一笔巨额的费用。不仅把大半辈子的收入赔光，欠债累累，连我们住的房子都被抵押给银行，可以说，我们一家一贫如洗。我的母亲整天以泪洗面，受到这次打击一病不起。我那位精明的父亲不仅没有赚到钱，还把自己送进了那高高地院墙，更重要的是这已经严重威胁到我的大学生涯和未来无限可能的大好前途。

每个月，我再也不能从家里按时拿到足额的生活费。我的母亲非常伤心却无可奈何地明确告诉我，自己实在无能为力支持我完成学业。这让我感到很难过，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但又不得不接受现实。尽管我非常小心，但是我的同学们还是知道了我的境遇。因为，我不再没有参加他们的聚会了。这更使我感到难过，感到自卑，却不想此时半途而废。我参加了一些家教，获得微薄的收入，甚至放下身段，报名参加校园的勤工俭学活动。我尽力的避开他们一样的目光，但是无法躲过流言蜚语。于是，我每天早出晚归，躲在图书馆阅览室的角落，闷闷不乐地度过漫长的一天，过着寡居一般的生活，可以说是度日维艰。

有一次，我在阅览室看书时，发现隔壁的桌子上有一台遗落的手机。我看了看四周正在埋头苦读地同学们，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于是，我悄悄地走过去把桌子上的手机顺走，走进卫生间把手机关掉，放进我的裤袋里。我走到外面，迅速背起书包，准备悄然无声地离开。不曾想失主已经向值班老师报告手机丢失的情况，她和两名老师正朝阅览室走过来。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光头老师（看起来，他是一个管理员）站出来：“各位同学，请听我说。十分钟前，这位女同学不小心落下了她的手机，在这里阅读的时候。如果哪位同学有见到的话，请转交给她。谢谢。”

他很有礼貌的弯腰鞠躬了一下，可是他的举止和努力没有得到大家应有的回应。显然，他们爱莫能助，这个时候我是不可能站出来的，也没有勇气站出来。整个阅览室沉默了2-3分钟后，他和另外一位面容削瘦的老师低语了几句，好像是在商议什么。那位削瘦的老师皱着眉头，好像有不同的意见。显然，另外一位老师也不是那种容易妥协的人。他对着那位瘦的老师耳语了几句，争取到了认同。

“既然这样，我有一个解决的办法。虽然有些笨，但能节省时间。请各位学员把你们的手机拿出来，放在桌面，由这位女生去查证。然后，你们走出来了，排成一队，接受我和林老师的检查。谢谢大家的配合，请马上动起来。林老师麻烦你在一旁负责秩序管理。”

“好吧，这边来。面对着我。”林老师说。“一个个地接受检查。”

于是，在场的几十位同学全都站起来，快速排成一队。那位光头的老师，就站在狭长的过道上，用手帕蒙上自己的眼睛，然后一个接一个搜查同学们的口袋。

“对，左边……好的，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右口袋。嗯，下一个……”光头老师大声地说。

前面的同学，一个又一个过去了。这令我忐忑不安，万一事情败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难堪还是一回事，出丑将会使我在所有的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静静地站在走廊上，双手紧紧地抓住裤腿，手心里都是汗，四处张望，恨不得地下有条缝可以穿进去。当他从我口袋里搜出手机时，停顿了一下。我心想，完了，这回真的完了，自己一定会受到严厉的谴责和处罚，一定会遭到全校师生的鄙视，也将在我人生中烙下不能磨灭的耻辱和创伤。

我十分懊恼自己不明智的行为，但为时已晚。我愣愣地望着天花板，紧紧咬着嘴唇，然后认命般沮丧地低下头，准备接受即将来临的各种责难。

出乎我的意料，事情并不是如我想像的那样。

那位光头的老师拿走了我的手机，快速地塞进自己的裤袋，然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了，同学。你可以离开了，下一位，”他转过头，对着还没有被检查的同学喊道：“动作快一点，同学们。我得加快速度，我得赶回去收拾办公室，领导们一会要来检查办公室的卫生，我可不想因为这事而挨批评呢。”

我愣愣地站在一旁，一时间悲喜交集。那位看起来十分认真负责的老师，已经开始搜查下一位同学的口袋，依然那样负责任，那样一丝不苟。

后来，老师们把手机归还给物主后，事情最终得以解决。只有我一直紧张了一个星期，甚至不敢路过校园的公告栏，害怕在那白色的通告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可是，让我奇怪的是，一直到我毕业离开学校那一天，偷拿他人手机的事从来没有被人提过或被传过。

我再次见到那位光头的老师时，那是在我毕业论文答辩会上。他坐在面试官的座位上，依然戴着那副快要跌下来的眼镜。我可以肯定他已经忘记了我，可我依然激动不已，像见到一位久违的老朋友一样。我想要和他打招呼，可是规定不允许我这么做。

“你好，考生。我看了你的论文选题是《为什么我要立志成为一个老师》。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会选这样的题目，是为了应付毕业论文，想从老师这里获得高分，甚至获得推荐？”

“不是，”我答辩道。“我认为任何别有用心的想法，都逃不过老师们的火眼金睛。”

“我觉得你就是这么认为的，也是这样做的。”那位女主考官依然不依不饶。这使我很生气，但又毫无办法。

我突发奇想，作出了一个巨大地决定。我站起来，正面对着那位光头的老师。

“老师，您不记得我了？”

那位白发的老师愣了一下，他用手扶起他的眼睛，认真的打量了我一会，摇了摇头。

“您真的不记得我了，可我没有忘记。您再想一想，大约一年前，在读书馆的阅览室，一位女生落下了手机……”我有些兴奋地讲。

“我不记得了，”他的回答，有些令人失望。

“当时，您和另外一位老师让在场的学生们排成一队，您蒙上眼睛一个个地检查我们的口袋。不幸的是，您从我的口袋里摸索到了手机。正当我以为会受到您严厉的批评，迎来同学们鄙夷的目光和嘲笑时，您却出乎意料的让我离开，继续检查下一位同学……”

我正试图一点一点帮他回忆那天的事情，其他主考官愣愣地听着，有点懵圈。

“是的，我记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您完全可以不用那么做，另一位老师还因此和你发生了争执，但是，您却坚持己见，坚持自己正确的做法。”

“事实就这样。不过，我当时蒙上了眼睛怎么会认识你？况且这事和你的论文相关吗？如若不是，请你把握时间，进行论文答辩。”他提醒我。

“是的。至今为止，我依然连您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您当时作出地睿智的决定，却改变了我的人生。我现在才明白，您蒙上自己眼睛来搜查同学们的口袋的深意：为了我和同学之间能继续保持良好关系，为了不影响所有的同学对我原有的印象，为了我的人生不至于被一个不明智的选择造成的污点抹杀，您作出了正确无比地选择，用短短地五分钟时间，给我上了一节活生生的教育课，妥善处理了那可能会影响我今后大好前程的困境。既成功维护了我的自尊心，又使我幡然醒悟、悬崖勒马。

我决定不能再颓废下去，青春应该有青春的样子。于是，我彻底和过去那个衣食无忧的自己告别。白天的时候，我坚持去课室旁听教授们的讲课，哲学、法学、音乐、代数、工商管理、汉语言文学……几乎所有公开的课程，我都如饥似渴、乐此不疲的学习，生怕落下任何一门事关重要的课程。晚上六点钟，在别人去逛街、打游戏、聚会、谈情说爱的时候，我却在忙着参加勤工俭学活动，到学校的食堂里当洗碗工。因为除了获取精神食粮外，我还得自己想办法解决来之不易地物质食粮。

尽管条件这样艰苦，可我依然没有埋怨生活的不公平。我相信所有的苦难都会有尽头，所有的磨练都会迎来成长。我抓住每一分学习的机会，把各科的知识要点贴在洗碗池上，一边洗碗，一边复习。晚上八点钟，我还到大街上去，给广告公司派发传单，赚取一个小时10元的费用。在打工的路上看资料，坐巴士的时候，我也一边复习，一边做试题。这一年多来，我奋起直追，把过去落下的功课全都补了回来，重新充实了自己，使自己变得更阳光、更乐观。

我这一切的改变，正是因为您，我的老师。那天，您用自己的智慧和善意给我上了一节无比生动的课，使我明白成为一名老师的真正意义所在——教书育人。从那一天起，我的心里就埋藏了一棵种子——我立志成为一名老师。这不是投机取巧，而是深思熟虑的决定。我很聪明，我知道自己会成功，但是我需要一个机会。我为此选了这个论文选题，并且勇敢地站在各位老师的面前。为了这一天，我真的努力了很久，比任何一个努力地同学还要努力。”

“这就是你的论文答辩？”

“是的，我想就是这样了。该说事情应该说清楚了。”

“好的，感谢你和我们一起分享了一个精彩的故事，我们相信它是真实的。很遗憾，我不能因此给你的论文打高分，这不是一个好的办法。”他扬着眉说。

“我知道，我能理解，我会尽力接受任何一种的结果。”我点头回应说“真的，这没有什么，比起我吃过的那些苦。”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不论我的论文能否通过，我都会认真地为下一次机会做更好的努力，做更充足的准备。最后，我想说的是，拥有希望是一件多么宝贵的事情。”

“好了，同学。你可以离开了，麻烦出去后，帮忙叫下一位同学，”那位光头的老师打了一个漂亮地响指，对我喊了一句“祝你梦想成真。随时欢迎到244室来给我的学生们分享你励志的事迹，那会是一件令人非常开心的事情。”

最后，我如愿通过了论文答辩，获得了教师资格。在离校之前，一位教授推荐了我。政务办的一位快要退休的女老师让我填了两张简单的简历表后，我就留在校园里。

这么多年来，我和自己的学生讲，和我的同事们讲，和在座的各位讲，讲我那件“光彩的事迹”。不是为了扬名立万，而是为了时刻铭记，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候，有一位老师给我上过最好的一课。

在我成为老师以前，该发生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之后，我就成为了一名老师……

就这样，唐卖壶十八的故事分享完了。当他走下台的时候，赢得了比获奖时更多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