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快乐的心情,写忧伤的青春——佚名
那是二月里的一天,爷爷叫上我,一起去拜访一位老朋友。
天空飘着纷纷细雨,令人烦闷不堪。天气又潮湿、阴冷,偶尔一阵山风吹身上,让人十分疲惫。不仅眼睛困得睁不开,而且提不起一丝精神。我倦缩在车厢里,不想看,不想说,不想思索。
当那位昨晚喝得醉熏熏、一身酒味的大都司机开着拖拉机,像一头蛮牛一样往山上冲、差点把人甩出车厢的时候,我从半睡中清醒过来,无精打采地瞥一眼远处透过雨雾能看到的低矮的房子和陌生的村庄,既不埋怨,也不出声,心想,我们为什么要在这糟糕地天气出远门?做这种糟糕地事情。这时候躺在被窝里看小说,念诗歌,岂不是更好?那时候,我正迷上了普希金的诗歌。
不知何时,车子在当地的一个大村庄停了下来。我们下了车,到一个爷爷相识的军寮人家里歇脚。在这个军寮人的房子里,没有粉刷的泥墙,家具,黑褐色的地板,都散发出一股被潮湿的气味。无论你往哪儿看,到处是衣服、杂物、玩具、崩掉一脚的茶几……这一切更让我情绪低落。
爷爷和军寮人正在谈论天气,道路,耕种……听着他们俩嘟嘟囔囔的谈话声,我开始对天气、山地、生产等产生了抵触的情绪。
正当我百无聊赖却出于礼节、局促不安地巴不得快点结束这种交谈时,军寮人站起来,磕掉烟斗的烟灰,不紧不慢地走进门厅,粗声粗气喊叫道:“房丽莎!你到哪儿去啦?有客人来了,出来斟茶!”
“来啦,”在房间里传来一个悦耳、干脆地声音。接着,我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始娘走进屋子,梳着辫子,头上插着呢绒做的红花和白色的鸡毛,穿一件米黄色的花布连衣裙。她洗杯、斟茶的时候,背对着我,我只看见她腰身厚实,手臂粗壮,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勤劳地姑娘。
她走过来斟茶时,我看见了一张在光天化日下或梦里渴望时从未见过的青春洋溢若花朵含苞欲放地俏丽灵秀的脸,一双乌亮的大眼睛,小巧可爱的鼻子,丰满地身材,圆润地手指,兰心蕙质。
我闪过一个念头:面前站着的是个美女。一瞬间,我感到仿佛有一阵清风掠过我的双眼,拂过我郁闷的心灵,把路途中的种种苦闷和郁郁不快都吹散了。
我敢说,房丽莎(照她父亲的叫法)是一位真正的美女。我虽不能保证其他人是否和自己一样看法,起码在我看来就是如此。因为往往在这种情况,有过太多先例。有人喜欢朝霞万里,满眼希望,有人爱看晚霞,庄严肃穆,但究竟美在哪里,差别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清楚。
令人欣慰地是,我发现并非只我一个人发现那房丽莎姑娘的美。我爷爷是个70多岁的老人,为人好爽,但十分固执和古板,对事物和自然美一向漠不关心。他现在却温存、意味深长地看着房丽莎的一举一动。
“这是你的女儿吗,白边阿莫公?”
“是啊!这是我闺女,今年十八岁了。”主人回答说。
“多好的福气,有个这么贤惠的闺女!”爷爷称赞说。
“哪里,农村孩子只会做点家务而已。”
坦白讲,我对艺术虽然没有什么研究,却认为房丽莎姑娘的这种美,那些艺术家和画家或许会称之为古典或端庄。我深信,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深信:欣赏一个美女,就像欣赏一幅立体的活画。您见到的容貌是端正的、真实的,头发乌亮,眼睛会笑,鼻子俏皮,嘴脚迷人,脖子细白,胸脯以及腰身,丰满而不现臃肿,就像一幅完美的青春肌体。您完全觉得,一个理想的美女就应该像她那样,拥有又黑又长的头发,笔直而小巧的鼻子,大大的黑眼晴,以及令人心神荡漾的目光。她那黑黑的卷发和眉毛,就像静静的小溪上飘拂着翠绿的菖蒲,依恋在温柔而白嫩的额头和面颊上。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交织在一起,融会成一个完整的、自然和谐的旋律。
对于这种美,我的感受却很特别、很模糊,甚至是恍惚不定。唯一确定地是,它在我心中激起的一定不是欲望,也不是欣喜,更不是快乐,而是一种愉快却难以表述的忧伤。就如您看着她,不由自主地便会产生一种与之靠近的冲动或者亲切攀谈地愿望,实事上你却又毫无办法与之靠近,说点极愉快、真诚、跟她本人一样美丽的话。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愉悦、飘忽不定、朦朦胧胧像一场梦的东西就是爱情。
房丽莎给我们斟过茶后,从我身边像有一股轻风吹过,然后她像鸟儿一样跑进了一间被熏黑的小房里(大概是厨房)。从那里飘出了米饭的香味和军寮人的说话声。不大工夫,房丽莎出现在门口了。她肩膀上挑着两个大水桶,跑下台阶,穿过院子,跑到打谷场,跳过篱笆,在竹林后边不见了。
喝过茶,我跟爷爷说,想出去走一走,散散心,他们同意了。
我走出屋子,直接走进田野。沿着小路走了一阵,在一处柴草棚坐了下来。我坐的地方雨水能飘进来,打在我的头、脸、衣服,可我并不以为怎样,比起心中要排泄的郁闷,这点不算什么事情。
恍惚间,我感到非常懊恼,仿佛被许多灼热的针刺着。我数落了自己一大顿。我怎么能不珍惜爷爷是费了多大劲才到这儿来的机会呢?我怎么没有想方设法地接近她呢?和她单独在那间幽静的灯光微弱的房间里畅聊……而现在她的形象,一直萦绕在我的心上。我感到忧愁,难以言说的忧愁,可是周遭的一切,不论是田野、山林、菜园,甚至空气和朦胧的雨水,都愁眉不展。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循声看去,房丽莎用扁担挑着装满水的水桶,径直朝我走来。尽管这担晃动着的水很沉,她却微微摆动身子,轻松自如地挑在肩膀上,身姿健美匀称,优美地拱起腰身。
她看见我时,一脸诧异,却冲我微笑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极其美丽的身影从我眼前闪过。至今,我还记得怎样目不斜视地站到一旁,给她让路,怎样久久地看着她的背影,满怀惆怅地目送她朝那低矮地屋子走去。我感到失落,感到忧伤,为自己、为她、为所以再次生活的瑶族人感到忧伤。她每天都要穿过竹林,到远处打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想到这里,我不禁为我自己,为我爷爷,为大都人感到惋惜。或许这是我对美丽的妒忌吧,或许我明白这姑娘不属于我,也永远不属于我,或许我隐约感觉到她极其的美是春花灿烂的偶然现象,终将难逃凋零的命运,就像大地上的一切没有永恒一样。
我仿佛看见一个美丽、高大的瑶族女孩站在井水旁,她穿着一件黑色的上衣和一条的墨黑的直统裤,赤脚穿一双衬色的布鞋。而这一切,和她的青春、靓丽的容颜,显然是格格不入。她的充满朝气的容颜将被太阳晒黑,深褐色的双眸将被枯燥的生活磨灭地没有生机,开朗饱满的前额将被岁月刻上像犁过的地一样的深痕。
我多想逃离这个现实,多想摆脱这种无声无息又折磨人的命运。不假思索地返身上山,那儿有开阔的台地,幽静、安宁、开阔。极目望去,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高高耸立的竹林。置身在这片宁静辽阔的阔地上,眺望一马平川的大河谷、田野、菜园、树林,还可那温柔的南国的远方,本是多么惬意呀!我魂牵梦萦地思念着的却是下方的田野,让人思绪万千的人和事,重又在我身上激起了某种锥心的忧伤和甜蜜的渴望,把我的心揪紧了。
我思忖了片刻,继续沿着路径往上爬。路上,我碰上一个晒得黑黑的瑶族老人,戴红色的头巾,颜色像黑麦面包的厚长袍紧紧裹着他单薄的躯体,脚上穿沉重的水鞋,推着一车稻草,慢吞吞地从窝棚出来。我轻轻地闪过一旁,给他让路。
“您这是上哪儿去呀?”突然有个女人清脆的声音喊住了我。
我回过头去,只见在房丽莎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来了,撑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
“随意走走。”我尴尬地回应。
“走吧,到那边坐坐。”她伸出手,指了指窝棚,说。“我们上那儿去。”
“好吧。”
当我们坐下来的时候,她轻轻对我说:“爷爷看你一个人出来,就让我上来陪你聊会天。”
“没事的,我就是想四处走走。况且,我也能自己照顾自己。”我解释说。
“闷得犯愁了吧?”她突然问道。
此时,我就坐在她身边,闻着她身上少女发育期特有的香味。
“嗯!有点。你呢?你不会觉得闷吗?”
“我不懂,你凭什么认为这里让人闷得犯愁呢?”她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光脚尖说,“我可挺喜欢这儿,非常喜欢……喜欢这里的田野,山林,泉水,还有和蔼可亲的瑶族人。”
我默不作声地直视她的脸,这张乡村中豆蔻年华的少女容颜比起城市里搽脂抹粉的女人更耐看,更入眼。我怎么也看不惯的是她的衣着,不是因为陈旧,而是单一、黑色的的款色和她花枝招展的年龄很不搭调,就像一朵鲜花放入黑色的篮子。
“现在,村子里很多年轻人都到城里去打工了。”我心不在焉地说。“那里才有我们年轻人向往的生活。”
“我不想去城里,和家人生活在一起,虽然苦了点,却也很开心、满足。”
“你干吗不和我讲心里话?”我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何必要这样苦自己呢?你希望每天都要烧火,给客人倒茶,去远处挑水吗?你不会觉得孤独、郁闷吗?”
她打了个寒噤,把脚缩了进去,缓缓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她举手把披到面颊上的头发撩开,露出一丝坚毅的微笑。
“你要离开这里吗?去寻找自己的理想生活?”
“是的。这里没有我想要的生活。”我望着远处飘忽不定地云雾,慢悠悠地说。
“那你什么时候离开?还会回来吗?”她抱住双脚低声地说。
“不知道,”我失去信心地说,“很多人走了,就一直没有回来过。有的在外面成家立业,落地生根了。有的还在四处奔波……”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们两人都不做一声,久久地眺望着浅绿色的山谷,竹林、耸立的草垛,还有烟雾缭绕的远方,正像我们的青春一样,发出忧郁的召唤。
“中午到了,我们回去吧。”她站起来说,“呆了很长时间了。”
“好吧,我也不想在待下去。”
我们急忙地从小路下去,大步朝一排排的房屋走去。
吃饭的时候,我没有看见房丽莎,她到田野放牛去了。现在使我痛苦的已经不是懊恼,是一种隐约的恐惧折磨着我。我感到的还不单单是恐惧……不,是万分的惋惜,是情窦初开——是的!最温柔扎心的爱情。
至于午饭都吃了什么,什么时候吃完的,交谈了什么内容,我都不记得了。只是不久之后,我们就走出院子,主人客气地和我们握手告别。我坐上拖拉机,一声不响,仿佛在和什么怄气似的。我茫然地望着那低矮地房子,还有稀疏地篱笆,希望看见那道优美的身影,结果是失望而归。
——别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看来,还是这样比较好。我在心中,开始寻找和呼唤她的时候……但为时已晚。我心里默默地在向这些低矮地房子和陌生地村庄,向所有的这些地方告别,向这里的人们告别,但我已经永远也不会忘记她。
后来,我背起行李,乘车去了广州。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村庄,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我再也没有见到房丽莎。我模模糊糊地听到过关于那个村庄已经移民搬迁的消息,但她对于我而言,就仿佛永远消失了。因为,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有一次,在开往东莞的地铁里,我匆匆瞥见一个女人,她的容貌使我想起念念不忘、栩栩如生的面容……但我大概是被偶然的相似所蒙骗了。她看向我,却没有和我相认,没有流露出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甚至是无动于衷。也许,她不是我认识的那位姑娘;也许,她经历了生活的风雨后,已经将我忘记;也许,她把我当作一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但是不管如何,人生就如遇见一程风雨,就如遇见一季花开,即惊艳了时光,又温柔了岁月,丰盈了生命,也丰富人生旅程。也许,那位我曾经认识的姑娘,她还在大山里面默默坚守自己来之不易的生活;也许,她已经嫁到远方,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幸福;也许,她终于离开了世代生活的农村,和我一样,勇敢地来到了大城市,追求新时代的梦想……
无论如何,我应该承认,命运没有把我和房丽莎结合在一起,是很好的安排。因为,在我交往过的所有女人中,再也没有遇见那种纯朴古典或端庄的美丽,再也没有遇见一双曾经钟情地望着我的眼睛,再也没有遇见在我心中激起涟漪的情感,再也没有遇见那像春日的阳光般穿透我郁闷的青春胸膛的目光。偶尔,在外旅行时,看见低矮的房子和陌生地村庄,就会想起那个曾在我生命中留下炽烈的、温柔的、深沉的情感的军寮姑娘。即使我明白她不属于我,也永远不属于我,但她依然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时期所认识的那个勤劳的乡村姑娘,依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优美、拱起腰身挑水的卓越风姿,依然是我的记忆深处闪现的那张古典朴实无华、却无可替代、甚至岁月不能令之消融的靓丽容颜。
时代在变,思想在变,人生的际遇在变,也许,我们会在不同的舞台相遇;也许,我们会在不同的场合相遇;也许,我们会相见如故;也许,我们终究擦肩而过,但是那段纯真的情感,却永远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