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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缕晨曦洒在大地之上,在乡村的一条河上,融化的冰在春天的河道里,平静流淌。裸露了一个冬天的河床,艰难罗织新的绿茵。河边的树木,这边已然是春天的绿意盎然然,生机勃勃,那边依然是严冬的萧条落寞,毫无生机。村庄倒塌的墙角下,灿放的野花格外显眼。让人惊讶不已的是无垠狂野中的石头下,那一抹不畏艰难、挣扎的草绿。因为,每一个春天的到来,这绝非是幸运的赏赐。
在一个清朗的日子,我和同事正巧要到大麦山镇去一下。距离不能算远,才50公里光景,但要走到目的地——起微山下的一处小水发电站,可并不太容易。在一月中旬的时候,那场突如其来的冰灾,造成了附近的一座高压电线塔电路损坏。现在领导要求我跟两个同事去现场进行勘察评估和数据采集。我们带上干粮和水,在日出以前就出发。
早晨新鲜的空气中,微风漂浮着刚从寒冷的地底下释放出来的好似新鲜而又难以捉摸的泥土气息。
一个小时后,我们在路边一处拐弯的地方下了省道,沿着无名的道路开始进山了。前面的道路并不难走,都是山民过去开垦的废弃荒地,越往后就越难走。泥泞的道路狭窄,到处是积水,汽车行进起来很吃力,行动特别迟缓,像一头喘着粗气的老水牛,随时都要歇息一样。其中一个叫陈锡林的同事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在这种鬼天气到这种地方干活,真是倒霉透了。他是个经验丰富的工程师,性子有点急。另一个年轻的同事何昌杰随意地应和了一下。他是去年才刚从地质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我握着方向盘,一声不吭。我们沿着河边的小路行驶了一阵子,跨过了一条洪水消退的小溪,山路更陡峭,爬山更艰难了。行驶了一段时间,爬上一段松林的山坡,再往前就更加难走。在一个废弃的小水电站边沿,我们停了下来。前面,已经无路可走了。
“没有路了,伙计们。”我把车停稳,扭头对陈锡林说。
“这里离目的地不远了吧?”
“不远。大概还有二十分钟的路程。”
“那好吧,伙计们。干活去喽,我们得完成任务早点回去。”陈锡林说,“除非我们想呆在这个地方过夜。”
陈锡林下了车,和另一个同事走到车尾箱,取下工具。他们决定一起进山,而我留下来等候。
“快去快回,祝你们好运。”我说。
“祝你好运。”两个同事和我道别后,就走开了。
他俩背起设备,踩着厚厚的松针,沿着山坡上的松树林,一步步向上爬,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接近中午了,太阳照得像6月里一样热。我找了一处树荫阴凉的地方,坐了下来。我脱掉被汗水湿透的衬衫,晾在旁边低矮的树丛上,让微风尽快吹干。我坐着的地方,草是绿茵茵的,草间还开着不知名的野花。微风吹过,送来阵阵若隐若无的花香。
周围一片寂静,我茫然地凝视着那飘翔在山脚下的朵朵白云。此时此刻,我有些饥渴难耐,开始想念三江河夜晚七点的生活。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在有风的地方,一个人待着,何尝不是一种享受?
一会儿,我看见有个男人从松林后面走下来。这是一个面色黝黑的老头儿,满头银发,但看上去精神矍铄。那双黑眼睛特别深邃,不像是一个生活轻松、人生顺利的人。脸色黑得像本地的瑶族人,显得有些阴沉悲哀,却显得很可靠。他背着一个军绿的山地包,腰背挺直,举止成熟精炼,宛然是一个军人。
他走到我面前,主动打招呼:“你好,老兄!”
“你好!”我握了握那只向我伸来的树皮一样粗糙的手。
“我是这里这里的护林员。先生,你是一个人进山吗?怎么会选择这种天气进山?”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选了一处平地坐下来。
“我的同事到对面山坡去了。”我应了一句。
“你需要来根烟吗?”
“谢谢,那再好不过了。”我说。
他从草绿色单裤的插袋里,掏出一只卷得像管子的、黑绸做的旧烟袋,拿出烟丝和烟纸,卷了一根,就把烟袋递给我。这土烟很辣,呛了我一下。不过,刚好缓解了我的疲劳。我们吸着很辣的土烟草,沉默了好一阵。
我坐在树林里褐色的、积着一层松针的地上,轻轻往右边挪动身子,靠着松树,让自己舒服一些。
在高高的上空,风在松树梢上呼啸而过。阳光下,我看见远处一栋白色的房子,特别醒目。这座房子并不大,有四层楼高,是一个仅存的办事处。屋后是一片竹林,开始愈发青翠。前面是一条河,准确的说是小溪。这条河并不大,夏天有几处常常泛滥。如今,在那芦苇丛生的河滨的沼地上,残垣喘息。
“那就是旧矿厂么?”我问。
“是的。那是一处铜矿厂。这片厂区过去很辉煌,车水马龙。拐角处是办公室,前面拐弯的平地是学校,旁边是卫生站,桥头的地方还有信用社、士多。对面的坡地就是矿区,在下面的小溪旁还有一个洗矿池。后面的坡地是住宅区,鼎盛时期住着3千多人,非常热闹。
“你好像很熟悉这里?”我有些好奇地问。
“年轻的时候,我在这里度过一段时光,”他沉默了一下,突然问。“老兄,你是领导吗?”
我觉得不便向他说明我是领导,就回答说:“不是。其实,我就是一位司机。”
“是吗?我过去也是开车的。不过现在没有开了。”
他的一番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扭头打量了一下他。老头儿是个瘦高个子,长着闪亮的白发和一张饱经风霜日晒的脸,是个结实的老人。他穿着一件晒得褪了色的绿色衬衫,一条灰色的裤子和一双行军鞋。他弯下腰去,衬衫上原先被背包压住的地方还是汗湿的。他一手搁在沉重的背包的一只上面。他爬山刚停下来,还在喘气。说真的,我替这个陌生的老人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在我认识的亲朋好友里,他这样的年龄已经是退休了,谈不上颐养天年,却无须跑到这荒山野岭来日晒雨淋。
“你叫什么名字?”
“李奥丁麦隆,”老头儿说。“你叫我奥丁麦隆就行。”
“你的名字很特别,是本地人吧?”
“对。我的家乡在起微山的另一边。看你累坏了,等会,我来帮你拿那个背包吧。”
“谢了。你真是个好人,你今年几岁了?”
“六十三。”
“你六十三岁了?”
“是的,先生。”
“你不呆在家里享福?”
“先生,我一个人过生活。”
“你没有结婚?”我诧异地问,“你有没有恋爱过?年轻的时候,你跟哪个姑娘谈恋爱?”
“谈过。”
“现在分开了,是吗?你还爱她?和她还有联系吗?”
“是的,我爱她的,”李奥丁麦隆说,“不过,我没有和她联系。”
“那是怎么回事,”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没变坏?”
“我不懂你说的,变坏是什么意思。”
“好吧,”我笑着说。“你不用在意,我只是了解一下。”
“你是个好小子,”李奥丁麦隆苦涩地笑了笑说。“但不要自以为是。”
“别介意,”我说。“谁没有经历过一场失败的恋爱?谁没有错过一位美丽的姑娘?谁没有一件遗憾的事情?但是你愿意和我谈一下吗?我对这事有点兴趣。”
“好吧,这事你得让我思考一下。”李奥丁麦隆解释说:“不是弄虚作假,而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每个人都有经历过一些遗憾,但有些遗憾却十分沉痛。如若不是你问起,我以为这一辈都不愿意和别人提起这些往事。”
我微笑地点了头,觉得这个老人会有一番不一样的故事,值得一听。我没有打断李奥丁麦隆的讲述,而是静静地等候他继续往下说。反正陈锡林他们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权当消磨时间。
这时,我侧脸发现,李奥丁麦隆眼中有些湿润,似乎有什么东西压住他的心口。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扭头看向我。我心领神会,微笑着示意不需要了。
他狠狠吸了两口后,压低声音,嘶哑地往下说。
2
“那时候,我大约是十五岁,嗯。开始说——您看,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刚刚升入中学,年轻,快活,还没有什么牵挂——我过得无忧无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句话,未来还很长。我那时候从没有想过,没有什物是长盛不衰,没有事情亘古不变。你引以为豪的一切,会突然变得毫无价值,就像一夜之间,百万富豪变成乞丐。但没有必要谈论这些,后来发生的事情原本是我这辈子最幸福或者说最接近幸福的一次,但是,当时谁又知道呢?最后,变成我最后悔的事。唉……”
你知道吗,这些零碎的往事、破碎的片段,原本无关紧要,它就像你在生活中处于十字路口的那些想法一样,面前有许多条路可走,却很难作出选择,当你作出了任何一个选择都会成为截然不同的结局,甚至无法逆转。无论是短暂的相遇或是没有赴约的约会,无论是丢失的信件,还是你已忘记的人名,以及你以前曾迎面相遇、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但你却不知道有过这样的事。只有一些零散的片断,一些扬洒的星尘,一些缥缈的名字,一些难以弄清的模糊印象。如你若想抓住一个个影子,了解其来龙去脉,显然是徒劳无功的。它们从来就是存在于梦中,而非是在现实。世上的许多的人情和事物,或许它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必然的关系,但是它们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它们就如冬天的雪与春天注定只相遇一次继就会转瞬即逝;或许还有更多的事情本来会发生,最后却根本没来得及发生,或者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果我的人生经历的是另一条不同的轨迹,如果我有不同的际遇,如果我早点遇上那些品德高尚而且胸怀宽广、乐于助人的人,那我的一切都会不同或者将会有完全不同的改观。就像你娶了一位温柔的人为妻,你就可能不会变成一个暴躁易怒的人;或者在某种情况下,你还是会成为你自己;又或者在某种情况下你会变现得与众不同。这一切都不受我们控制,而且后来发生的事情,似乎早就有人写好的剧本一样,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这样的经历。
哦,是的。我忘了,你没有经历我们那个自力更生、风云激荡的时代,但请不要以为我个人的穷酸潦倒就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剧本。如果是这样,我还能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今天的这个处境。可惜的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走到今天的地步,跟我那个时代不无关系,谁也无法摆脱时代的阴云,但又关系不大。因为,我有过好几次机会,但凡能把握住其中一次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惜,事与愿违……
李奥丁麦隆讲到一半忽然中断了,应该是在想鼓起勇气,继续往下说。就像一个人在受伤后,积蓄力量去揭看自己的伤口一样。离我们三码远处,有几只燕雀站在石头上,不停地跳跃,欢叫。
我斜眼瞧了瞧这个讲述的人,他的喉咙上下起伏,仿佛有某种东西如梗在咽,在强力压制或隐忍着某种巨大却看不见的痛苦。他坐在我的旁边,颓丧地低下头,在那呆滞的眼睛里,死气沉沉,看不到一丝生机般。那两只无处安放地垂下的大手在微微哆嗦……在一片寂静中,我清晰地听得到他喘着粗气。
“好了,伙计。不用再下说了!”我安慰地说,想岔开话题。“我们聊点其它的,比如这天气……”
他大概是没有听见我的话,在竭力克制住心底的波涛汹涌。沉默了好一阵,摸索着烟袋,掏出烟丝,卷了一支,狠命吸了几口。这才一面咳嗽,一面用一种异样、嘶哑的声音继续说:
“不是为了博得你的好感,而是为了让你更好的对我的身世经历有个大概的印象,我还是先讲讲自己的早年生活。我出生在北部山区的一个内陆县的小城。乍看起来,这个小城只不过是一座默默无闻的城镇,你只有在打开特定的地图,花费一番功夫才能看到它。城市本身不仅狭小而且相当简陋,一条河流从城市的中间穿梭而过,居民就沿着一河两岸散居。它的外表很平静,因为几乎没有任何工业,交通十分简陋,但要看出它在各方面都不同于很多沿海城市,那就必须花费一些时间才行。我出生在这样一座既无鸽子,又无花园,更无风筝的城市。虽然看不到飞鸟展翅,又没有鸟语花香,甚至这是一个毫无让人感到耳目一新的地方,但是我这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在这个城市里,只有观察天空才能看出季节的变化。只有那清新的风夹着郊区飘来的鲜花的芳香,你才会理解到春天的信息。夏天,烈日烤炙着黒瓦的房屋,若不是家徒四壁,仿佛就会着火。到了秋天,却是大雨滂沦,下得满城都是泥浆,就没法过日子。直到冬天来临,才出现晴朗的天气,但是依然冷得让人跺脚。
很长的时间后,我才慢慢发现这座城市的一切活动全都是用同样的专注而又漫不经心的态度来进行的。对此,人们感到不厌其烦,但同时又无能为力的选择按部就班。这里的人们都很勤劳,但绝非是为了发财。他们对于财富特别感兴趣,却没有把它当作人生唯一的追求。当然,他们也有一般的生活乐趣和享受,例如:喜欢女人,爱看电影和河边游泳。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年轻人按时在酒吧相聚,那些年纪比较大的人的嗜好就是在河边的林荫小道上散步。
你一定会说,这不是我们这个城市独特的社会现象,而是我们的同时代的生活缩影。因此,这里的人们的恋爱方式以及男女关系并不是别的城市一样,短暂地纵欲狂欢一番,而是实实在在的安于长期的夫妇生活,除了个别极端之外。知道了上述这些情况,你就不难相信,这个城里的居民是根本不会预见到发生在那年春天的那些小事件。因为,我们大家都生活在一个没有攀比、和睦相处的环境。
我父亲是个工匠,生性乐观、热情,人缘很好。小时候,在紧挨着邻居的院子里,我坐在地板上玩着那些粉末曲的木屑,父亲的工友拿着锤子向我走过来,对我咧着嘴笑道:嘿,乱动我的木屑,我要把你的手锤断。我被吓得哇哇大哭,妈妈急忙出来把我抱在怀里。父亲在一边抽着烟丝,一边哈哈大笑,完全不当回事。印象中,工人们卷起衣袖打磨工具,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父亲那粗糙的双手握着粉笔,在木板上做着记号。我的童年满是在这样愉悦、嘈杂、轻松的声音:铁锤哐哐的撞击声,风掠过屋顶上空时的飕飕声,大人们豪爽的声音,母亲呼应孩子的有些焦急的声音,还有是黑色的木头、冰冷的铁锤,粗糙的木柄,胶水和油漆的气味,这个被嘈杂的东西陪伴了我整个童年。
有时候,你可以去探险,还可以玩捉迷藏,到田野里捉蝗虫,或偷偷地在小河里顽皮地洗澡。在夏天虽然没有篝火,却可以放飞风筝。春节、暑假、中秋节、集市、村里的活动和各种节庆,对于人们来说,这些不仅仅是重要的日子,还是时间的分水岭。孩子们有着自己的时间惯例,这种惯例随季节而变。任何的孩子吃上美食,穿上新衣服,总会受制于时间。
很多人的一生中,就是这样,没有经历什么非比寻常、引人注目或者是记忆犹新的事情。若是要纪念什么,也只不过是安静、平凡的生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日子就这么过着,时光就这么静静流淌,就像船到桥头自然直一样,一切随波逐流,顺其自然。即便如此,所有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希望生活仍是这般平凡,都希望人生的旅途像一条笔直的坦途,无声无息,却又不会迷失方向,都为拥有这样一条平坦的道路而感到自豪,感到愉悦。这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却又平常、乏味啊!无惊无扰,清心寡欲。我们的记忆像是一个正常运作的机器一般,停止运作时不会嗡嗡作响,更不会有吱吱的嘈杂声,它会自然而然地、静静地老化、坏掉,就像广阔的草原上的芳菲,自然而然地凋谢。
这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样子:有石头撞击的声音,有罐子破裂的声音,还有捶打铁工具的声音,有人在磨炼镰刀的沙沙声,有孩子兴奋的尖叫的声音,远处大人咆哮的声音,还有母亲在屋子内大声地喊叫:“孩子,你在哪儿?”
是的,假如你也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小城镇中,就会明白这种混乱的生活,就像一条大河,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有何不妥,甚至是某种寻寻觅觅都难以找到的安逸。对于那些人们各忙生活而又鱼龙混杂的场景,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凌乱不堪,而是习以为常。
在我懂事的年纪,为了生活,我们跟随父亲搬到了一处起微山下的矿场。那时候,木工已经赚不到钱了。父亲只能放下过去引以为傲的木工,放下那些精细的解斫工具、平木工锯、穿剔工具、测量工具,拿起铲子深入到黑暗的矿洞里干活。年复一年,父亲早出晚归,母亲在家照顾我们兄妹的起居生活。日子虽苦,却如山里四月的天气一样开始向好,我们家的生活慢慢也有了盼头。这时候,矿场因为渗水发生了一场事故。我的父亲和3名工友在一次矿难事故中不幸遇难。矿场为了避免追究责任和息事宁人,隐瞒了事故,赔偿了一点抚恤金,并且同意为我安排一份工作。从那以后,我们的家境就每况愈下。母亲更是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不得不耗尽了精力。我的两个妹妹中,一个在读小学,一个即将升入中学,我已经上初三了。于是,我不得不告别无忧无虑的学生生活,离开宽敞明亮的课室,接过父亲的担子,跟着五大三粗的工友们,畏畏缩缩地深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矿洞去讨要生活,而不是憧憬着写在作文里的光明前途。
矿区就在起微山下,那里有本地区为数不多的铜矿、锌矿、铁矿。伙计,你或许从来没有听说过起微山,你应该了解又或者去攀登一下。这座巍峨的大山,在大麦山镇、香坪镇、涡水镇的交界上。那是一座神奇宏伟的山脉,那里到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山野岭,没有一处高大挺拔的树丛,可以用来遮挡太阳。那儿到处是杜鹃花,到处是云雀在叫,到处是山鹰像海隼一样来回盘旋。不过,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风像刀子一样锐利。你只要看见脸蛋和鼻尖像岩石一样黝黑且布满挤皱,一双大手的手指像畸形的竹枝,你就知道他们准是起微山的老乡。他们大部分是挖矿的,在山沟里挚铜矿。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艰苦的挖矿法,全部是靠人力,像健硕的芒鼠一样,不停跟踪着矿苷。你走到一架只有井台大小的、嘎告嘎吱直响的木头绞盘井架那里,身上拴根绳子就放下井去,一只手推着井壁,一只手抓住绳子。只看得见洞口露出一丝光亮,敲击石头的声音,比现有的光亮很更能判断方向。就这样在恶劣闷热难忍的环境中,我弱小的肩膀要扛起生活的重担,责任旁贷地担当起养家糊口地责任,就像我那位不幸逝去的父亲。虽然生活的风暴早晚都会经历,只是来得让我有些意料不到,甚至措手不及。
矿工的工作如常地艰辛难熬,生活如常地枯燥乏味,我只能咬牙坚持。每个月结了工资,我如常地除了留下必需开支的部分钱外,其余都寄回给了母亲,作为一家人的开支省吃俭用。因为,我的两个妹妹都上中学了,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她们在学校寄宿,需要一笔不小的开支。说实话,我打从心底里愿意这样做的,觉得这是我应该为自己家庭做的事情,这是一个男子汉该担当的责任,这是我毫无闪光的少年时代仅有的、引以为傲的事迹。我早就忘记了自己的肩膀过早挑起生活的重担,结束自己的远大前程。
除了生活的风雨如期而至,还有每一个人注定都要经历的青春,也如期而至。山里的大风和艰辛的生活,早已把我刮练得如公牛一样强壮。
3
那一年春天,发生了许多历史事件,也引起了许多轰动,但在我和矿区的所有年轻人看来,远不如朱秋华一家搬来矿区的消息更震撼。他们一家的到来比那些发生的大事还要轰动,就像久旱逢甘霖。
矿区的窝棚居住区并不是一个古老的大村庄,只是随着矿业的疯狂开采,越来越多的人被介绍到这里做工,慢慢的形成了一个聚居地。因为靠着矿区,房子都是灰蒙蒙,沿着砂石铺就的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建起一两层楼的小住宅,来自四地八方的人就住在里面。聚居区外面,高高地悬挂着路灯、显露着不一样的神秘的气氛中,是年轻人最喜欢的消费区。
那时候,矿区的女人不多,而且大多数是结婚的妇女。自由恋爱是奢侈的,做媒是一种严格遵守结婚的手续。然而,朱秋华家的人到来,带来了一股不一样的清流。受过高等教育的他们连生活方式都与众不同,思想显得开放得像异常另类,甚至与大家约定俗成的观念格格不入。男主人是一个开明的知识分子,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被取消了教师资格,不得已到铜矿场当了一名文书。女主人是个风流的女人,50岁的人,上街还要戴上精美的装饰品,在人们面前显示它们的漂亮和光泽。同时,她是本地区第一个穿黑色丝袜的女人。她有三个女儿,都和她一样打扮精致,涂脂抹粉,衣着光鲜地在外面走。这些对未婚的姑娘来说,在那时是会招人非议的。她们完全知道大家对她们的看法和非议,仍然毫不在意。她们走在马路上,我行我素,旁若无人。
每个周末,她们都会一家人举行一次活动,或到附近的河边散步,或到野外进行野炊,或是举办一场文化沙龙,更不像话的是,他们也会正规地邀请不同的年轻人到家里做客,却不按传统的待客规矩男宾女宾分开,而是男男女女地混杂在一起。他们的房子里,不时传出一阵阵朗诵声、欢笑声、弹奏声和唱歌声。那些没有受到邀请或因为不明原因不参加宴会的矿区的年轻人都高兴地聚集在士多里,相互使眼色,说着俏皮话。围绕她们一家,讲着一些不受约束、粗俗的闲言碎语。奇怪的是,他们一边是不屑,一边是幻想着美好的事情。过去,从来没有哪一个家庭、哪一个女人、哪一个男人、哪一个姑娘是这种样子的。这一家不合时宜的生活作风,使她们一家声名狼藉,有许多小伙子只要一提到它,就喜忧参半,既怕错过了这种好事,又怕摊上其他闹心事。姑娘们一提到它就满脸鄙视,像是不小心踩到狗屎。
那时候,朱秋华还是个17岁的小姑娘,长得酷似她的妈妈和姐姐们,十分漂亮。虽然,我的生活一地鸡毛,但是和其他的年轻小伙子一样,比以往更频繁地去士多里,早早找个位置坐下来,佯装听别人闲聊。其实,是在等待她们一家路过。我至今还难以忘怀她那时的面容:长的卷发,自然地梳在脑后,有双乌黑发亮的眼睛,鼻子小巧而直,两颌都有个浅浅的小酒窝,笑起来十分好看、迷人。不管别人怎么闲言闲语,我总是偷偷地用充满爱恋、大胆的目光,远远地窥视她。最初,我的目光里还有些对她轻蔑和惋惜的味道,后来完全变成欣赏和发狂。窘迫的生活,让我陷入深深地自卑。为了不被人说闲话,我始终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里。有人曾大胆地去勾引她,希望博得美人一笑,想把她当作容易上钩的猎物来品尝,但诡计未能得逞。这也使我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
一天傍晚,走进士多的朱秋华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一袭白色的纱裙十分引人注目。她是一个人出来为生病的母亲生购买药品,姐姐则留在家里照顾。出人意料地是,她瞥了我一眼,让我心神荡漾。这时候,两个年轻人借酒壮胆站起来,非得要她套近乎。周围围观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起哄。尖叫声、口哨声、起哄声,时起时伏。受到刺激的两个年轻人更加得意忘形,嘴里嘚瑟地唠叨着一些轻浮的语言。朱秋华被吓得花容失色,身子不住颤栗,手里的东西都掉地上了。
“别乱来,伙计。”我热血冲头,猛地站起来,伸手把她拖到我身后,恶狠狠地盯着两个年轻人说:“这是我的女人。”
“你是认真的吗?”见有人出头,一个心有不甘的年轻人问。
“我的拳头更认真。”我抬起来紧握的拳头,十分认真的说。
“见鬼,真是晦气。”两个年轻人打量了一下,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在众人起哄声中,英雄救美的我挽着她的手,离开了士多。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牵女孩的手,感到非常兴奋。她的手又白又细,而且非常嫩滑。
“谢谢你的帮助。”朱秋华对着我说“我叫朱秋华,请你原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愿意告诉我吗?”
“李奥丁麦隆。”我惶惑不安地说。
“真是个有趣的名字。”她笑着说,“我记住了,李奥丁麦隆。我会把今天的事情告诉我的父母,他们一定会欢迎您到我们家做客的。”
说完,她赐给了我一个令人心醉的目光,让我飘飘然起来,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我的心里翻滚着的幸福的浪花吞掉了所有的流言蜚语。这是多么懂事的女孩,多么美丽的女孩,多么知书达礼的女孩。那些目光短浅、粗俗不堪的人,一定是对这样一个善良、美丽的女孩心生妒忌,才会认为她们一家声名狼藉,进行毁谤,并且故意疏远、孤立他们一家。
情窦初开的我,才不在乎这些。甚至觉得,朱秋华一定是上苍赐给我荒芜的青春的一缕光明,瞬间照亮了我几乎暗无天日的生活。上班的时候,我觉得有使不完的劲,抡起的铁铲更加频快,引来了工友们异样的目光。空闲的时候,一个人躲在角落傻笑,烟头烫手才发觉。下班的时候,我开始注意自己的发型,精心的打扮,皮鞋都搽得锃亮,才心安理得走到大街上去。大家发现了我的变化,都心照不宣,私下里,却取笑我是一头初次发情的公牛。因为,他们都是嫉妒我的好运气。所以,我也一笑了之。何况我时常受到朱秋华的邀请,去她家参加周末的活动。当我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新的生活和一切美好的事物,在微笑着向我招手。黑得发亮的钢琴、白色的窗纱、红色的礼服,高雅的艺术,美妙的音乐……像是打开了一个幸福的盒子,让我这个浮想联翩。朱秋华落落大方却有意无意地避开嘈杂的人群,想尽办法和我相处。她十分愉快地和我说起那些艺术、画画、音乐、文学,似乎要把我塑造成一个知书达礼的文化人。要知道,这么久以来,这一切离我就像天上的星辰,遥不可及。更让我高兴的是,她的家人们并不反对我们交往。刚开始的时候,朱秋华的母亲还提醒我们,不要抛头露脸,要低调行事,招人非议。我们听后,也就随声应和而已。因为,我们相信自己心里的感觉比所有人说的都要危险,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青春的火焰在燃烧。那些有圆月的夜晚,我们两人遥遥相望,饶有兴趣地望着星空聊天。我们相约到茂密的树林幽会,在风中吹飞白色的蒲公英。我们沿着溪流逆流而上,欣赏彼岸花开。
在这样一个人员混杂的地方,我们恋爱的事情慢慢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热议话题。虽然,没有公开谴责,我们也能看到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连我往日里敬佩、老实巴交的师傅,都在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不断地提醒我,不要执迷不悟,要悬崖勒马,万不可行差踏错,误了自己前程。渐渐地,我总是显得有些惶惑不安。每当这种时候,而朱秋华却毫不介意,挺身而出,用她的勇敢来回报我那副患得患失、失魂落魄的样子,或是报以我一个香吻,或是用微笑向我问好。
“你理了个新发型了?哦,看上去,年轻又帅气。嗯,你今天穿的长衫很合身,比穿大袍更精神、潇酒,我喜欢潇洒。我毫不顾忌别人怎么说。亲爱的,大胆些,爱就爱了。难道爱情有错吗?”
她总是这么善解人意,一次次地这么说。一次次地鼓励我、保护我,维护这我们的爱情。她总能打消我心中的顾虑,像山里的大风,瞬间吹走聚结在我头顶上的阴霾。
“你说,会不会有人看见我们了?”我有点担忧的问。
“他们看见了又如何?”清凉的秋风吹拂着她的卷发,她不以为然地耸了耸双肩。“恋爱自由,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
“别人会不会以为,我们在炫耀?”
“这有什么,恋爱的人都是这样的。”
“你家人知道我们今天约会的事。”
“我的家人知道我和你一起,”朱秋华不以为然地回答。“她们不是很不热心。她们提醒我,离你远一点。你也会跟别人是一样的,你家的人也像那些邻居一样。一旦热情过去,就会如潮一样退去。”
“啊,你的家人真的是这样评论我的吗?我觉得自己是个被驱逐的人,处在格格不入、茫然不知所从的窘境中。”我忧心忡忡地说。
“告诉你吧!”她大胆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说,“我的父母都知道我们两人在这儿,同时也知道你有两个上中学的妹妹需要照顾。”
“那是我的家事。我的家境就如此,你是知道的。从我们交往起,我就没有隐瞒过。”
“请别生气,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是不同意我们来往吗?”我接着低声问道。
“为什么不同意?这是我们的自由。”她的口气带着一点讥讽的味道说:“除非是你不乐意和我在一起,还是你喜欢上别的姑娘了?”
“没有这回事,”为了使她满意,我便热情地安慰她,带着歉意说:“请别生我的气,是我不对,很不对。”
“你对我怎么看?”朱秋华怀疑地望着他。“你对我从来都没有全心全意,而我付出的是我的全部。”
“是的。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我……我爱你,秋华。”我赶紧拥抱一下,消除她的疑虑。我们两人生活在遥遥相望的两个世界里,她却给了我无比的信心,令我爱她更加如痴如狂。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想,她会乐意成为我最美的新娘,而我会是起微山下最幸运的年轻人。
在前面,和您谈及过,我有两个妹妹,她们不仅出落的亭亭玉立,而且学业有成,都拿到了奖学金。这是我们家的骄傲,我的母亲逢人就讲“瞧,我的女儿又拿奖了。”引来邻居们妒忌的目光。心有不甘地邻居,不怀好意地告诉我的母亲——她的儿子在谈恋爱,而对象是一个不守规矩、名声败坏、谁都不敢接近的女孩。后面,发生的事情我就不谈了,谁都能猜到怎么回事。一个伟大的母亲为了她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大好前途,连哄带骗,甚至以生命威胁,逼着我和朱秋华分手。说实话,一想到要是我们分开,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悲伤。我非常痛苦,我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心爱的姑娘?放弃自己唾手可得的幸福?仅仅是为了别人将来的大好前途?那我的呢?谁在乎?为这事,我平生第一次和母亲吵了一架。我的母亲仍然铁了心,寸步不让。因为,她的做法更符合当下的世俗和传统,何况还牵连到两名女儿的前程呢。
纸终究包不住火,该来的还是要面对。有一天晚上,朱秋华约我出来,我们心照不宣沿着林荫小道走了一段很长的路。谁也没有说话,仿佛恨不得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你不想和我谈谈我们的将来吧?”朱秋华首先打破沉默说。“你有什么打算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像一只架在天平架上的困兽一样,一边是亲情,一边是爱情,左右摇摆。为了控制自己的恐惧心理,我十分简单地说:“结婚。”
“这样太美妙了。”朱秋华笑着说。
“不过,得等我的妹妹们都嫁人了。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人反对我们。”
“那还得等好多年,我该怎么办呢?”她莞尔一笑,把脸转过去,目光凝视着青草地的边缘,就像看到了冬天萧瑟的枯叶般满是悲伤。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个阳光、乐光、小巧的女孩眼眸中察觉到的。
“我们一定要等待,听我的。”我叹了一口气,苦苦哀求。
“我一定会高兴地等待你,这一点毫无疑问。可是你能给什么让我安心等待的?什么都行?”
“你说什么?”我变得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你不能为了我不提出这个要求吗?”
“我现在对你提的这个要求,其实是并不过分。你不愿意?还是太难为你?你是否觉得一切安好?你是否觉得我影响了你的生活?你是否百分之百确定?是因为我是一个没有目标的姑娘?而你却目标远大?”
“不是,我没有这么说。”
“难道我们家就可怕到这种地步?你知道的,我们可比整个街区的人都体面,而且从来没有嫌弃谁。我们平等的对待每一个人,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公正地看待我们?我们一家的观念虽不符合传统,却从不保守。算了,我什么都明白了。你不用为难了,不需感到不安。”
“我知道,我恳求你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给我点时间。给我……”我用仅能听见的声音叹息着说。
“你不用为难了。我的要求其实是很容易办到的。我母亲说的没有错,所有的甜言蜜语都是假的。让我们把过去说过的一切都忘记吧,彻头彻尾的废话!”
“可是,你知道的,我爱你。我们可以把它藏在心底,直到……你就不能为我们家考虑一下吗?非要踩着我的脚不放吗?”
“你想多了,我才不会踩你脚的不放!这大山里,那棵树木不能成材?那个男人不能谈恋爱?”她怒气冲天,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我们就这样不欢而散。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这种欲哭无泪、有苦难言的痛苦。昔日的伙伴经常拿这事来取笑我,更惨的是我不敢再上那个自己曾经宾至如归的家庭去。尽管过去,我在那里得到了很友好的接待。我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失魂落魄的在街上行走,无法顾及别人投来的嘲笑的目光。
有时候,我沿着大街走着,时间大约是晚上七点。这街区靠近林荫大道和士多,下班的时候,矿工们一群群蜂拥而出,他们人数众多,会在人行道上撞倒你,把你卷入人流中带走。片刻之间,在士多里,就充斥着肆无忌惮的吆喝声、叫骂声。人们就像调皮的孩子或纨绔子弟那样,随意地发泄、叫喊。曾几何时,我也混在这样的人群里,这样的快乐着,但如今这一切不仅已不属于我,而且让我更加悲伤的是,在这些疯狂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念念不忘、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没错,朱秋华和那些粗俗的矿工们经常勾肩搭背地出现在酒吧间,不仅抽烟、酗酒,还在大街上,毫无顾忌地搂搂抱抱,甚至厚颜无耻地当着我的面,和别的男人亲吻。
一天晚上,我像平时那样,静静地站在街边,等候朱秋华走出来。虽然是初秋,但是山里的气温异常冷。不久后,朱秋华在矿区的一个老板和一位戴浅色眼镜的卷发男子搀扶下,走出酒吧,并朝我走了过来。办公室主任看到我,突然问:
“兄弟,我认识你,你是否想加入我们欢乐帮?”
卷发男子发出山羊般的猥琐的笑声。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欢乐帮?对方的脸仍像平时那样嘚瑟:“兄弟,我告诉你,及时行乐。欢乐帮,就是我们。”
“欢乐帮嘛……容我考虑一下。”我听到他刺耳的声音,反倒觉得这事滑稽可笑。
他们三人似乎非常得意,显得十分殷勤。“对!我们是欢乐帮。对酒当歌,及时行乐。你决定加入我们了?”卷发男子喝多了,一直逮住我提出这个问题。
我看了看朱秋华,她侧过脸,显然还在生我的气。于是,就在寻找离开的借口。
“不用了,先生。”我用平静的声音说,“今晚,我喝足了,对加入帮派不感兴趣。”
卷发男子听到这个回答感到尴尬,就谈起别的事情。声音低沉地对我解释说,他们一星期去两次郊游,他们在那里进行各种野炊、烧烤、钓鱼。
“那么,您是否有兴趣参加我们的欢乐帮?”
卷发男子不断提问,而且越来越咄咄逼人,仿佛想跟我决斗,其他二人像是准备观看一场拳击比赛。那位身材矮胖的老板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朱秋华脸上毫无表情。
“您看,我们应该邀请你一起参加活动。我可以肯定,您参加运动肯定不够多……”他直瞪瞪地望着我,“那么,您跟我们一起来参加运动?”
他那张斗牛犬般的胖脸露出了微笑,真让人难以忍受。
“我对帮派的活动不十分喜欢。”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坚持己见。
“是的,这话刚才您对我说过。您是不喜欢欢乐帮?”卷发男子尖声问他。“我知道,您难道不喜欢跟朱秋华小姐作伴?”
“是的,确实如此。”我强忍愤怒,对着朱秋华说。“小姐,你可以不爱我,甚至骂我、打我,都没有关系,只要能消除你的不满。但是,听我说一句,你这么作践自己,实在不应该。”
“您显然说对了,我乐意。”朱秋华怼了我一句。
“随你吧,再见。”我忍无可忍,扔下一句话就扭头离开了。
我们就这样永远分手了。我跟同事们也不再来往了,更不会去酒吧消遣。后来,我听说那个名声不太好的家庭的姑娘们都出嫁了。尽管多少次听见人们说那些姑娘不可娶,更不会有人娶她们。后来有消息传来说,那那些姑娘对丈夫出奇地顺从,非常忠于自己的家庭。当时,我既为她们找到个好归宿感到高兴,一块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却也为此心乱不宁,悔不当初错过这样的好姑娘。但是,我也没有后悔多久。
八月的时候,有人到矿区征兵。我们服从安排,填了报名表。在一间闷热的房间里,穿白大褂的医生,给我们做了一次认真并不复杂的体检,问了我几个是否愿意参军、是否愿意保家卫国的问题后,就拿起黑色的英雄牌钢笔,在那张连我都认为简单的报名表上签了字,然后有个穿绿色军服的男人,在上面盖了个章,并告诉我,回去收拾行李,等候通知。
过了两周,上面来了通知书。我那一家三口都来送我:我的母亲和两个妹妹——李奥丁丽娜和李奥丁丽莎。或许是年少无知,两个孩子都表现得很坚强。可是我的母亲难免眼泪汪汪,抽动肩膀,好像怕冷一样……我们一起生活16年来(除去我当矿工的4年没有在一起),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那种样子。从人民武装部走到汽车站,她夹在欢送的人群中,一路小跑跟随。我真不忍瞧她:眼睛都哭肿了,头发从围巾里散露出来,眼睛浑浊而没有表情,好像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指挥员宣布上车时,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我的胸上,双手紧紧地勾住我的脖子,浑身哆嗦,好比一株打了霜的茄子,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对她说:“保重,妈妈。你看到了,我们有强大的祖国作为后盾,会安全无恙的。”
她这才一面哭.一面说,每说一个字,抽一口气:“我已经失去了丈夫,现在又送目我的孩子去受苦,难道非得要让我无依无靠吗?”
“为了我们的国家,我们必须去当兵。况且农村的孩子除了读书,当兵是走出大山的最好出路。”
我挥动手臂,甩开母亲,向车厢跑去。我的母亲还想跟上来,却被士兵们拦住了。汽车开始启动,慢慢地离了站,在我母亲和妹妹们的旁边经过。我看见我那几个苦命的亲人挤在一块,向我挥着手,她们喊着,可是我没有听见。她就这样一辈子留在我的记忆里:一双眼泪汪汪的眼睛,哭得红肿,凹凸的脸颊,苍白的嘴唇,浑身哆嗦……这是我最后看见她的样子。后来,我无数次在梦里看见她,都是这个样子。我干什么要去打仗,不顾她的感受呀?让一个失去丈夫、家庭没有男人的妇女,如何度过刮风下雨的夜晚?直到现在一想起来,我都心如刀割……
3
我们在广西的边境附近编了队,只是留在后方训练和运送后勤物资保障。我常常给家里写信,也很快收到家里的来信,那是我的两个妹妹写来的——她们已经以优异地成绩考到中专。母亲非常高兴,却又为我而担心落泪。后来,训练任务很重,我偶尔才寄一封信回去,仅在信里报一声平安。别的还有什么可写的呢?广西的天气很湿热,蚊子又多,训练枯燥,日子那么沉闷,根本没心思写信。再说,我的肚子就那点墨水,也不喜欢婆婆妈妈。当然,我最看不惯那种爱哭鼻子的家伙,他们不论有事没事,天天给老婆、爱人写信,喊怨叫苦,流着眼泪鼻涕诉苦,找求同情,说什么日子很难过,很痛苦,一身酸臭味儿让人够难受的!
初夏,我们就顶替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主力部队,开始在边境驻守,防止敌人的偷袭。整个夏天,我们都住在乡村一幢幢低矮的房子里,隔着河流,远远可见平原的那些高山。在阳光下,巍峨雄丽,奇峰竞秀,灌木丛十分茂盛,像一件绿色的地毡。山脚下河水清澈,河流湍急。河边是一条隐蔽的公路,路旁那一棵棵高大的樟树引人注目。时不时可见部队的车辆经过,从房子边走上大路,开过之后,尘土飞扬,激起阵阵白晃晃的沙土,洒落在树叶上,连树干上也积满了尘埃。
平原上有丰饶的庄稼;有许许多多的玉米地,而平原外的地方是茂密的甘蔗园,密密麻麻的一片。有时候,更远处黑黝黝的山峰间正在打小规模的遭遇仗,我们的侦察兵发现了夜袭的敌人。双方进行短兵相接,但这种战斗很快就会结束。有的夜里,我们看得见战炮的闪光,在黑暗中,真像灿烂的烟花。那是我的炮兵对敌人进行打击压制。
夜里,我们看见部队从窗下开过,还有卡车牵引车拖着大炮经过,你会觉得连窗户都在晃动。趁着夜色交通频繁,路上有许多运送士兵的灰色卡车开过,还有一种卡车,装的东西用帆布盖住,开起来缓慢一点。偶尔,白天也有用牵引车拖着走的重炮,长炮管用青翠的树枝遮住,牵引车本身也盖上青翠多叶的树枝和蔓藤。当夏天一到,暴雨连绵,乡间样样东西都是湿漉漉的。河上罩雾,山间绕云。卡车在路上溅泥浆,陷入泥坑里。士兵披肩淋湿,身上尽是烂泥。他们的枪也是湿的,每人身前的皮带上挂有两个灰皮子弹盒,里面满装着一排排又长又窄的手榴弹。几乎天天都这样子来侦察敌情,无论天气如何恶劣。幸运的是这一年不再有大规模的战斗,显得有些不同寻常的平静。
十月份,我们就渡河,驻扎在另一个小镇。小镇很小,我们的屋子也挺好。小镇后边是河,前边是些开阔的平原。夜凉如水,战斗又在镇外的丛山间进行。这儿有一座弹痕累累的铁路桥,有河边炸毁的工事——从前这儿争战过,倒塌下来的泥灰碎石,到处可见炮火摧残的痕迹。今年的秋天比起去年困居乡下的秋天,大不相同,况且战局也好转了。
小镇外高山上的原本有郁郁葱葱的树林,可以遮挡阳光,但是现在没有了,只剩有断桩残干,地面上则给炮弹炸得四分五裂,可见炮火的猛烈。栗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就只剩下赤裸裸的树枝和被雨打成黑黝黝的树干。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持续打了好几场胜仗。为了巩固取得的战果,初秋时,部队决定主动出击,进行拔点作战。不过,这一次战斗,我没有坚持到胜利。在这个时期里,我受过两次伤:一次是被打来的子弹击伤了胳膊,另一次是被炮弹的弹片击伤了一条腿。
那天,部队接到命令第二天拂晓将发动进攻。我们奉命连夜埋伏在指定地点。
太阳正在落下去,我抬头朝对面的山头上窥望,望得见越军的侦察哨所位于连绵的小山上,在落日残照中呈黑色。我们把躲在用草席、芦苇、草丛、树枝等遮蔽临时搭建的隐蔽处。
“什么时候吃饭,班长?一进攻我们可就没机会吃饭啦。”
“放心吧,我们的厨师不会让大家饿着肚子去打仗。”我说。
“哪一部队最先发动进攻?”一个战士问。
“侦察兵还是步兵?都是步兵?”
“大概是吧。”
“我们别说了,”一个战士说。“开饭的时候到了没有,班长?”
“差不多到了,我看看去。”我说。
外面天已黑了,有人送来了晚餐。我们简单地吃了一些,其实谁也不在意吃什么了。吃完后,我们就呆在战壕里,静静地靠着土墙,等待进攻的时机。我们的侦察兵却已经开始整装出发,摸黑爬上前沿阵地。一方面为了捕获一些情报信息。另一方是将岗哨前移,防止敌人夜里偷袭。
作为遮蔽物的树叶子给风刮得沙沙响,我们就挤在一堆,肩并肩地挨着闭目养神。
这时候,指挥官过来视察阵地,并找我们谈话。他告诉我们战斗会很快结束,我们会在营地的早餐做好的时候,就可以回来。只要进攻一开始,就沿着山脊走的方向往上冲,炮兵会为我们轰开一条道路,清除那些碍事的哨所目标和防御工事,而且会有战友为我们打掩护,不至于受到来复枪和机枪的射击。指挥官是个矮个子,长着向上翘的眉毛。他曾在朝鲜战场上作战过,脸上挂着两条明显的刀伤或许是弹片割伤。他鼓励大家说倘若战事顺利的话,他要给我们集体弄一个勋章。当然,我们希望战事顺利。接着,他和我们告别,去和其他同事谈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条闪光划破了夜空。我们看见一些照明弹在往上升,接着炸裂了,一片白光在闪耀。我们从遮蔽处望去,无数流星一样的火球,像是把夜空撕开一样,直接砸在了敌人的阵地上。先是白光后是红光,火箭弹也射上去了,还听见炸弹声,接着是轰隆轰隆地络绎不绝的炮声。
不久,我听见冲锋号吹响,就和战士们往上冲,端起冲锋枪,朝山上有亮光的地方打上去。一阵阵密集的机枪声和步枪声后,那些亮光很快就消失了。敌人或是被歼灭或者是趁黑逃跑了。我身边的战士也不断有人倒下,或是中枪或是被迫击炮炸伤。可是,我们已经顾不上战友,我们得占领主峰,取得战斗的胜利。
我正要往上冲,听见附近有人在喊:“我的妈啊!噢,我的中弹了!别管我,冲啊!干掉他们。干掉那些白眼狼。”
我在晨曦的暗光中和炮弹爆炸的亮光中,看到一个年轻的战士倒下了。他右胳膊被打穿,两条腿的膝盖以上全给炸烂了。有一条腿全没了,另一条腿还由腱和裤子的一部分勉强连着,仿佛就要脱节似的。他咬咬牙,拼命地往弹坑挪去,嘴里不住哼叫道:“噢,我的妈,我的妈啊……”
“卫生员!”我两手合拢在嘴边做成一个杯形,大声喊道。“卫生员!”可是,枪声和炮声,掩盖了我的呼喊,我还没有听到有人应我。接着,一道照明弹一样的光,在我的眼睛闪过,随后一股巨热的风迎面扑来。我没有听到爆炸,什么也没有听到,只觉得头脑里好像有一样东西破裂了。我眼前一黑,别的就什么也记不得了。我努力去呼吸,可是没法子呼吸,只觉得灵魂冲出了躯体,这个人在摇晃,整个天地都跟我在摇晃。我完全听不到战场的声响,周围一片沉寂。随后,我感觉整个人在飘,仿佛灵魂出窍一样,飘浮起来。等到清醒过来,可怎么也站不起来:我的脑袋嗡嗡地响,浑身哆嗦、好像发寒热一样,眼睛里一片模糊,右肩膀格格地发响,周身疼得要命。地面已被炸出一个巨坑,有一块炸裂的石头就压在腿上。我想动,但是动不了。我拼命拔,拼命扭,但是无法动弹。我又试了一次,我的腿稍为挪动了一点,就用双臂和双肘支着身体往后拖,终于抽出了双腿。我的左腿受伤了,不断地鲜血,我的裤腿又暖又湿,鞋子里边也是又湿又粘稠。我俯下去摸了摸,我的小腿骨折了。我的手伸进去,才发觉小腿有一截骨头刺破了绑腿,露出了外面。我在衬衫上擦擦手,把我的衬衫的后摆撕下来,在左腿上缚上一条带子来止血。我想贴近惨叫的那名战士,想帮他止血。我摸了他一下,发觉已不必再绑什么止血带,因为他现在安静了。
这时候,我的听觉恢复了一些,枪声还在持续不断,却已经离我很远的地方了。我想挪动一下麻木的左腿,一阵酸痛过来,让我晕过去。迷糊中,我感觉有人抬我,中间似乎还把我摔了一次。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手术台上。医生把我抬上桌子,全身进行了麻醉。桌面又硬又滑。有许多种浓烈消毒酒精的气味,其中有化学药品味,也有血液的腥味。他们卸下我的裤子,军医一边工作,一边讲话,叫副官记录下来:右胳膊被弹片炸伤,左腿多处肤伤,左小腿骨折,需进行接驳,得马上进行安排手术。这位年轻勇敢的战士,我们不能让他在轮椅上度过余生。我先把伤口弄弄干净,洗一洗,再用绷带包起来。我们会帮你打一针防破伤风,放心。”
军医问我:“什么东西打中你的?”
我闭着眼睛回答:“一颗炮弹落在我身边,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晃动。不过,我撕开衣摆,做了一条止血带,自己绑上。”
“你的血凝结得真好,要不是绑了止血带,估计不被炸死,也会血流尽而牺牲。”
军医一边在割裂肌肉组织,接驳我的骨头和神经,一边问道:“你确定是炮弹?”
我极力安静地躺着,深呼吸地说:“大概是吧。”
军医找到了一些什么东西,很感兴趣,“你说对了,我已经找到敌军迫击炮弹的碎片。我想多找出一些,不过现在没必要。伤口都涂上药,它会慢慢恢复。现在麻药还在,你不会感到疼,真正的疼痛还没开始哪,但是也没有什么。不要担心,只要伤口不感染,就会很快好起来。目前情形下很少会感染。”
“好啊!”我说,全身出汗,衣服都湿透了。
人家把我抬起来,出去时,门上的毛毯打在我脸上。
4
在野战医院的病房里,我度过了半年的时间,告别了生离死别的战争。开始的一个星期,我什么都没有做,除了睡就是吃,吃了就是睡,目的是完全养足了力气。可是只过了两个星期,就什么东西也吃不下了。大家从报纸和广播里知道,这场战争虽然还在进行,但是大的战事基本结束。意味着,我们一些战斗部队行将从战场转业回去参与地方新的建设。我给家里写了信,可是家里迟迟没有回信。说实话,我开始发愁了。根本不想吃东西,晚上也睡不着觉。从军4年来,为国家打了近4年的战,和家里很少通信。一方面是部队驻扎在一线,通讯不方便,而且部队的开拔、换防频繁,就算有信件也未必能及时收到。另一方面,是在信件里不知道和亲人们说什么,一提及流血的战斗,怕他们担惊受怕。
夏季末尾的时候,战事基本靠一段落。当过兵的人才会知道,当战事发生的时候,你总是盼望战斗早日结束,可是一旦战争结束时候,你却无法适从。不久后,战士复员的通知就签发下来了。我照规矩穿着一身军服,前去报告。指挥官从桌子后面站起来,迎着我走来,给与我一个大大地拥抱,说:“谢谢你,战士,谢谢你为国家流血奋战,你是我英勇的战士。但是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和平才是我们期望的。是时候,让你复原,回到地方去,回到你出生的地方去。当然,如果你有更好的地方想去,我会向前线总部请求,让你得到政府的支持。因为,你们提的任何要求都不会过分。”
我听了这几句话,被他的好意大大感动了。大家都是军人,不用那么多虚假的客套话。我嘴唇尽打哆嗦,手脚不听使唤,好容易才说:“指挥官同志,请让我复员返乡。我没有任何的要求。比起那些长眠的战友,我已经非常幸运。不需要也无需任何的奖赏。”
“哦,李奥丁麦隆。你真是个勇敢的战士了。我们不会忘记你,祖国不会忘记你。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什么也不用再说啦,我服从部队安排,绝不给领导添麻烦。”
指挥官向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拍拍我的肩膀说:“好样的。部队会把你送到故乡去。并且会推荐给地方政府单位,给你安排工作。我们再瞧瞧,把你分配到什么岗位去吧。”
指挥官和其他军官都亲切地跟我握手道别。我出来的时候,激动极了。
后来,我和战友们复员了。我回了家一趟,房子还在,比过去更破烂不堪了。可是,母亲不在了。在我随部队作战的时间,她没有收到我的信息,以为我像那些英勇的战士一样,永远留在了边境。所以,可伶的母亲,思念成疾,日夜以泪洗面。本就因为父亲离开遭受打击的身体,受不了打击,不久就郁郁而终。所有人,包括我的妹妹、邻居都以为我在战场上牺牲了。她们想去部队打听,但那时候在打仗,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打听部队的消息,也不可能打听得到。我惘然若思,去拜祭了我的母亲。我在邻居那里得知,我的两个妹妹都中专毕业了,一个在水泥厂做会计,一个在小学当老师。我按照邻居给的地址找到了她们,并登门探望访了她们。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她们看到我从战场上回来,就热情地拥抱了,并拿出家里仅有的酒肉招待了我。不过,她们已经组建新的家庭,而且生活才刚刚开始,依然十分清贫。妹夫虽然有些摆架子,像宣示他的主人地位。除此之外,他也是一个好人,对人十分真诚,起码在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在她们那里,我依然能感到血浓于水的感情和温馨,更能体会爱莫能助的生活艰辛和压抑。不过,对未来,我依然保有乐观的信心。我在他们家留宿一段时间后,就留言给她们:自己要去工作为由,一个人离开了。
从生死离别的战场回来后,我又一个人投入汹涌彭拜的时代洪流中。
5
我拿着部队的介绍信和转业证明,去民政局报到。接待我的是一位地中海的中年男人。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做事?”
“我一直在前线打仗。”
“你获得过什么奖励没有?有没有证明文件?”
“我负伤住院的时候,他们想过帮我申请一枚勋章。那时候,部队正在前线打仗,无法联系上。后来,部队整编了,这事就落下了。”
“哦,李奥丁麦隆?这是你的名字吗?哦!真是一个古怪的名字。”那个地中海发型的先生拿起介绍信看了一下,就递回给我。“你有什么特长?你的腿够不够劲?”
“我就是凭两条腿在漫天炮火中走过来的。”
“你懂不懂生产管理的工作?”
“我在一个矿区里做过四年事。”
“真有你的,这些事情都做过了。他说,看看了一下我,“好吧,你先填份资料,回去等通知。”
“谢谢你。”
“你先回去,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
后来,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消息。我寻思,或许是我的资料没有填写好,或许是他们找不到详细的地址通知我,也许是我缺乏耐心等待。不久,我就到一家糖厂谋了一份生计,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我的父亲、母亲都不在了,妹妹们也成家立业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地过着清净的生活。嗯,一年后,我从糖厂出来,跟随南下打工的大军进了广州。开头的时候,在一家宾馆做保安。不当保安后,又做了一段时间的保险销售,在码头上干过搬运,给商场当过收银员,在货轮当上了钳工,在仓库里做质检员……几乎没有我不能干的活,但是每次我都干不长久。后来,经朋友介绍进了工厂干活,当过电工,做过木工,修过录音机,包装过小五羊自行车,安装过电路板,焊过汽车的尾气管。我干过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结识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也许是我们两个人都是天生苦命的人,不需要什么浪漫和过多的试探。
不久,我们就结了婚。老婆是湖北人。那可真是个好姑娘!又聪明,又爽快,又体贴。我可实在配不上她,一开始我就这么认为。她也是个苦命人,家里数她最大,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和一个最小的弟弟。据说,弟弟不仅被超生罚款,在粮食所当文书的父亲也被辞退了。他们一家不得不回老家种地。作为家中的长女,她被从小就体会了生活的苦难,一边干着家务活,一边照顾弟妹,养成了这样善解人意、吃苦耐劳的性格。在旁人看来,她也不见得怎么样出色,个子不高,长期在农村干活的缘故,面色黝黑黝黑的,但是做人做事和她的手脚一样,非常利索、干脆。有时候,你就抽根烟的功夫,她就能把饭菜做好,或者你泡杯茶的时间,她就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衣柜的衣服,从来是裤子就裤子,衣服就衣服,叠放得整整齐齐。甚至牙膏牙刷都放在你信手拈来的地方。我想说,天下没有比她更漂亮更称心的人了。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不仅把你的生活梳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让你生活得快快乐乐,安安心心。
有时候,我忙完一天的活,筋疲力尽下班回家,却在为今天被上司臭骂一顿而闷闷不乐,憋了一肚子气,就像衔了一嘴炸药,随时爆发一般。巷口邻居那条凶神恶煞的大黄狗,见了我都十分识趣地躲得远远地,怕自讨没趣。有时候,我心火烦躁,粗声粗气对待她,她决不会用粗言粗语回答你。不,从来不会。她又一边笑容可掬,一边在你背后给你按摩脖子,轻轻捶几下。既温柔,又亲热。过了一会,等我气消之后,她就从厨房里端出两三个精致的小菜,如变戏法一样从桌子下面拿出一瓶小酒,给我倒上一小杯。你看看,她就是这样。那时候,我们的收入虽少,她还是努力让你吃得又香甜。你向她瞧瞧,满脸乌云也就烟消云散。有时候,我领到了工钱,都会跟同事们去喝一杯,放松一下。喝了不少酒才回家,一路上踉踉跄跄,你会觉得是墙不稳,而不是人站不稳。那时候,我身强力壮,哪怕是喝醉了,也还能自己走回家去。有时候,特别是下雨的时候,爬回家去,浑身上下都是泥巴。可她对你既不责备,也不叫嚷,更不吵闹。我的妻子只是笑笑,就像你笑着给自己淘气的孩子换衣服一样。她一面给我脱鞋,一面细声细气地说:来,先换衣服,不然你会着凉的。你靠床睡吧。我去给你倒杯蜂蜜水,只是以后别再喝了。我用一双眼睛默默地谢了谢她,又吻了吻她,乖乖地睡觉去了。我可以肯定地说,有这样的老婆是我一辈子的福分。
每次,我喝醉酒时,我的妻子就坐在床边。她眼里噙着泪花对我说:你一定要喝少点酒,对你有益。每次,我生病时,她拉起我的手叮嘱:您多吃点,答应我,你会照顾好你自己!每次,我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时,她抚摸我的胸脯,柔声安慰:人生有甜也会有苦,对我们俩来说,生活充满甜蜜也弥漫着诗一般的伤感。她就是这么细心和整洁,陶醉在照顾别人和为丈夫付出的幸福感觉中。她总是笑笑然后点点头,温和而不失分寸的爱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她给我确定了生活规则,因此我就不会由于恐惧而放弃这些规则。不要这么兴奋,她总是像一个母亲这么告诫我,睡得很酣畅就会没有黑眼圈等诸如此类。有时候,纵使我很生气,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对她充满感激,因为我必须承认这样的生活方式对我更有益。她会告诉你:整天都在干什么,你更好地享受你的工作。或者让我们为未来做打算。就是这样,我们才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潜在的危机。我感觉就算是为了让她高兴,我也要变得更好。我要过得好,变得明智和健康。我有一个称职的妻子,我要努力保持健康让她开心。生活虽然平凡但很美好。我的生活就这样不可避免地、深深地发生了改变……
我见过太多愚蠢的女人,一天到晚问,为什么男人不愿意回家。她们哪知道男人或许是应酬,或许和好兄弟喝两杯,互相诉说一下生活的苦。女人不谅解就算了,就只有抱怨和谩骂,导致男人喝酒了可不敢回家,就近找个旅馆对付一晚,回家满身酒气,别说吃面了,铁定被赶到厕所待一晚上,而且还要挨一顿骂。什么都是相互的,时间久了,什么都挽回不了。我的妻子就不一样,非常体贴,喝多两杯回家,还有个爱的人照顾你,偶尔的心疼你,给你做面,给你蒸碗鸡蛋羹,瞬间让你心里是暖洋洋的。看吧,这就是家里有个贤慧的老婆的意义。
生活就这样有苦有甜,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不久,我们有了孩子。从那时起,我跟同志们减少了来往,甚至不再来往了。下了班,就往家里赶。妻子和孩子正在家里,等我回去吃晚饭。我领到了工钱,全部都拿回家去,根本顾不上喝酒。虽然,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中层管理人员了。偶尔,碰到同事生日或者其他喜事,也就喝一杯酒,而且只要一杯,决不贪杯。作为一个妻子自然谁都希望丈夫不是一个酒鬼,作为一个男人谁都希望是自己孩子心中崇拜的偶像。
1989年后,我就不在厂里工作。厂里的生活很稳定,可是已经不能让我感到新颖了。那时候,汽车吸引了我。于是,我就给一个湖北的师傅欧阳鹏跟车,经常跑南闯北。那种老东风牌的汽车,跑起路来很慢,像头老牛一样,遇上差的路况晃得很厉害,扬起阵阵白色的灰土。特别是天热的时候,热得人受不了。一趟赶下来,人都懵圈。可是,那个湖北师傅欧阳鹏却乐此不疲。经常嘴里哼着那些我听不明白的歌曲。我也不想去听明白,那种自娱自乐的小调也就自我消遣。就这样,冬去春来,寒暑交替,我学会了开车,就开起汽车来。我的师傅一开始还不放心我开车的技术,后来经常是把车钥匙丢给我,然后自己跑去玩两把麻将去了。第二天,一上车就睡觉,不管不理,倒是睡得安稳。我觉得开车虽然辛苦,但有趣多了,就不想再回工厂干了。于是,东挪西借的筹集了一点钱,和欧阳鹏师傅一起买了辆二手汽车,开始跑运输。有时候,给人拉木头,有时候给人拉煤炭,有时候,拉货物,运输粮食,总之什么都干,白天黑夜地干着活。我的努力获得了回报,收入很好,一个月的收入就差不多是别人半年的收入。我们稍微积蓄了一些钱,我们的日子过得不比人家差。于是,我就让妻子辞去厂里的工作,安心地在家相夫教子。起初,她不同意,但是又不忍心让我为难。最后,还是辞工。那个时候,我的孩子也在附近的学校上学了,叫人高兴的是学习成绩都是‘优秀’,儿子奥丁石头对语文很有天赋,他的作文写得非常好,连校长在开会时都提表扬过他,认为他一定能前途光明。嘿,老兄,我都不知道这个词竟然能和我有关联。这使我觉得脸上很光彩,我为他骄傲,是的,真为他骄傲!
有时候,长途出车回来,到了镇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逛街市,看看有没有新到的书籍或图画。我看不懂,也没有兴趣看。可是,我的儿子他喜欢。所以,我必须买给他。他那双小眼睛啊,看到我送的礼物,就亮得像秋天黑夜的星星。他扑在我的脖子上,吻着我的腮帮、嘴唇、脑门,像猴子一样黏住我。有时候,我回来的早。我的儿子就在门前的草坪上,一个人玩跳石头的游戏。我把车子抛在大门口,给他买了一条小小的确良裤子、一件小衬衫、一双凉鞋和一顶草帽。这些他都看见了,但是,他没有急于拿走,而是用两只小手勾住我的脖子,像一只麻鹊一样,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他那么惹我喜爱,每次跑了长途回来,总是急于想看见他。我的妻子总是站在一边笑笑,然后下厨房为我们准备可口的饭菜。
吃过饭,我带儿子到理发店去,给他理了个发。回到家里,又亲自给他在洗衣盆里洗头。有时候,在洗澡的时候,他也会睡得着。于是,我用一条干净的单子把他包起来,放床上睡着了。我跟他睡在一块儿,头一次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夜里总得醒来了几次:他爱踢被子,经常踢完又不知道盖。有时候,我一醒来,就帮他盖好被子。他像一只栖在屋檐下的燕子,安安稳稳睡在我的胳肢窝下。有时候,夜里起来喝水,我也是小心翼翼地挪动,尽量不翻身,免得把他弄醒。有时候,我醒过来,感到莫名地气闷。原来是我儿子翻过身来,伸开手脚,压在我的身上,—只小手正巧勾住我的脖子上。伙计,必须说跟一个孩子一块儿睡很麻烦。可是,慢慢你就会习惯。有时候,他睡熟了,我一会儿摸摸他的额头,一会儿闻闻他的头发,我的心就轻松了。他就像是你幸福的源泉一样……我的心里乐得简直没法形容。
人生在世,还需要什么呢?我不仅有房子住,有衣服穿,有鞋穿,有亲切的家人,可以说心满意足了。就这么过了3年,也没留神时光是怎么过去的,就像做了一场梦,谁都没有发觉日子是怎么过去的?一点也不会发觉的!往事就像风,迷失在远远的雾中的草原。
我要是安所本分、安居乐业,而不是蠢蠢欲动,生活也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6
中午的阳光透过松林,照在李奥丁麦隆沧桑的脸庞上。他额上沟壑一样的皱纹更加清晰、苍老而无助。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看到李奥丁麦隆沉浸在自己青年时代的某些片断里,久久不能自拔。也许,这些片断并不连贯,就像人生的每一场无名及短暂的相遇,波澜不惊,却让你久久不能忘怀。我理解,一个人在往事的记忆徘徊的感觉,无论平淡无奇还是跌宕起伏,它都有一段难忘的故事情节,每个难忘的情节,要么是非常的甜蜜,要么是苦一辈子……
此时此刻,对李奥丁麦隆来说,那些记忆的片断再次攻陷了他的脑海,令他在往事里徘徊。他试图千方百计地想把它们一一列出,仍然想找到一些明确坐标节点:一个难忘的日期,一个熟悉的地点,一个无法忘记的名字,一张凝固了青春回忆的笑脸,一段撕裂了心肺的往事,一个若有若无的身影……
我们的一生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但在你还没有明白的时候,这一切都已成为遥远的过去。只有这些短暂的片断,不断地跟其他的岁月衔接起来、纠结一起,就像我们做梦一样,悬浮在脑海中,闪现在这漫长的现实之中。时常让人念念不忘,甚至耿耿于怀,苦苦追寻,但永远不会得到解答和释怀。这一些仿佛就贴在你的心窝,你甚至能听得到它在呐喊、跳跃,却又难以触摸。只有在不断追忆往事时,才会感到它像巨大的浪潮一样排山倒海一样而来,瞬间淹没一切。
沉默良久后,李奥丁麦隆终于稳住了情绪,继续往下说:
“随着国家改革开放,很多人跟随社会大浪潮,纷纷下海,不少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个体户看到了发财致富的春天。他们虽然文化素质较低的人,但抢占了机会,成了社会的第一批淘金者。
山区木材资源丰富,那些堆放在路边的木材就是一笔笔的财富。我们正是看准了这个机会,准备放手一搏。这些砍伐的木材手续齐全,但有人恶意阻挠,木材运不出去。我们就想方设法获得了木材采集的资格,可以出入一些林地甚至是国营林场的地方,采集木材,然后一车车地运到南方的城市卖掉赚钱。白天,我们请工人装车。夜晚,跑长途运输。一路上,两个人轮流开车,轮流休息。困了,就在路边有水的地方洗把脸,清醒一下,继续赶路。第二天拂晓,当邻居们起床时候,我们就已经赶回来。如此周而复始,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积蓄越来越多,按理我们应该知足常乐,可是,人心都不会满足,不会甘于现状。正因为天天往大城市跑,让我们大开眼界。于是,我们不谋而合,在一个山区偏僻的小镇上开了一家锯木厂,把采集回来的木材,经过加工成木板或者方条,才运出去卖,利润更高。事实上也是如此,我们不需要天天出车,而是一周出两趟,工作更舒服,回报却更丰厚。这也是我生活噩梦的开始……
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开车回到小镇时,看见河边围着一群人,穿黄衣服的警察、白色大褂的医生、橘红色的消防员、看热闹的人群,好像还有人在哭泣。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漆黑一片。过去几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管我何时候回家,家里都会有灯亮着,有人等我。这种情况很少见,让我感到一丝不安。那天夜晚,一个镇上的官员把我叫过了去。我们在一间办公室里见了一面。我抬头一看,他的旁边坐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官员。我走进房间,他也站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向他敬了个军礼。
那个官员说:“李奥丁麦隆先生,我们找你,是想让你确认一些事情。”官员走到我的跟前,低低地说:坚强些吧,伙计!我们为你的遭遇感到不幸。现在跟我一块儿去吧!”
他尽可能地保持低声,我却忽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项感。仿佛一道电流刺透我的身体,我摇摇晃晃,勉强站住脚跟。现在想起来,连那些都像做梦一样:我失魂落魄地跟官员一起坐上汽车,穿过堆满瓦砾的街道,在一间墙漆刷得白色的小房间里。我看见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我的孩子平躺在白色的移动病床上。妻子完全麻木地跪在一边,整个人都被残酷的事实摧残了。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孩子。唉,老兄,就像此刻看见你一样清楚。我走过去,亲吻了吻他,但是我没有哭,我的眼泪在心里枯竭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我的儿子本该放学回家的,却为了救河里野泳的孩子,被卷进了深水潭,就这样离开了我们。要知道,他可是我一直以来的骄傲!两个医护人员走进来,把我的妻子搀扶到隔壁。一位官员过来和我讲了话,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拿来一张表,让我在上面签了字。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吧,我的心才疼得那么厉害。说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我头脑发黑。这是开什么玩笑,要我签字,就相当于让我批准抹去一个个和我血浓于水的年轻生命。最后,我不得不咬牙在那张让我不住作噩梦的纸上,签了:李奥丁麦隆。从此,这个名字,我觉得是一个不吉利的字眼。
“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在病房外走廊上,我强忍悲痛对官员颤抖地说,害怕自己还有什么错漏的。
“没什么。没什么可做的。我送你们回去吧?”
“不,谢谢你。我们想在这里再呆一会儿。”
“好吧。我能你说些什么吗?”
“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说。
“我很想送你回去。或者,为你做点什么吧。”他说。“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联系我。”他递给我一张卡片。
“好的,谢谢你。”
“这种事情我知道很痛苦,”他说。“但它,也会过去的……”
“我不想谈这件事,”我打断了他,走到房门口。
他关了门,灭了灯。过了一会儿,他离开了。而我顺着走廊,一个人走在风雨中……
7
三月里,我还未走出了失去孩子的阴影,就闯了祸:一天晚上,装车的时候,一个妇女偷拿公司的物资被我发现了。她跪在地上,低声哀求:家里老公患病,瘫痪多年,孩子即将参加高考……她知道,这样做是不对。只是为了给她的孩子买点一些营养品,补充身体……事出有因,我心软了,自己也是个苦命的人,非常体会那种人在难处的滋味。我没有为难她,从口袋里拿了点钱给她,让她离开了。不过,我的善举却没有得到善果。第二天,车队的队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询问我昨晚的事情。我如实汇报了,可是人家不相信并报了警。不久,警察也来了。他们带走了那个可怜的妇女。我看见了她,她用厌恨的目光看着我,认为是我告的密。后来,那位良心未泯的女人也说出了实情,为我解脱了嫌疑。不过,单位认为,我虽不是共犯,至少也是知情不报,给集体带来损失。他们没有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就拿走了我的司机执照和车钥匙。虽然我再三请求他原谅,还是没有用。我就这样又失去了一份好工作……
“嗐,说句实话,就是不发生这次事件,我还是要离开的:人是无法带着一颗悲愁的心在一个地方长呆下去。
后来,我四处流浪。当过包工头、药房老板、牙医,开过小酒店,租过果园,砍伐树林,修仓库,挖水井,播撒种子,建港口,差不多什么事情都做过,但是孤独的生活依旧。我曾不止一次地积蓄过一些钱,尽管如何未雨绸缪,尽管怎样小心谨慎,我的积蓄总还是分文不剩。我曾在北方做过煤矿工,在山区掏过铁矿,又曾在海岛的香蕉园里做过雇佣工。我曾在贵州经营过一个牧场——一场十年不遇的旱灾来破坏了它;我又在广西内地与土人贸易,可是沙场被环保部门强制关闭了。我手无寸铁,孑然一身,在森林里流浪了两个星期,采拾野果为生。后来,我又在南方的一座小城中开办一家制衣厂,不幸碰上一家大火,我的制衣厂也付之一炬。在北部山区开过一个制茶厂,当我病倒的时候,被合伙人卷逃一空……
最后,连多年来跟我不离不弃的妻子,也遗憾地离开了,去了天堂陪伴我的孩子。人到中年,操劳半生,我在故乡的土地上,埋葬了自己那最后的欢乐和希望。我的心里仿佛有样东西断裂了……在这件事情上,让我备受打击,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上哪儿去呢?留在这里吗?决不!只剩下一个念头在支配着我——那就是希望休息。
身心疲惫的我向铁路局寄了求职信。令我惊讶不已的是,我被录用了。原因是上一位火车站的看守人病退了,看守人的职位空了出来,这是必须赶紧补派的。因为这个火车站,对于本地的交通都极为重要,是一条连接京广铁路的地方铁路,主要是为运输煤炭而修建。
于是,我被正式指派到一个小火车站的后勤部门工作。办公室在车站的顶端一处单独耸立的小阁楼,有个小窗,视线很好,从窗外望去,远处空旷的风景尽收眼底,远远可以看见那个光秃秃的站台——一处来去匆匆的、无人留恋的地方。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就在那里干着检票、维持秩序、帮忙搬搬抬抬、巡逻等诸如此类的事情。这个地方,人们集散很快,快速通过检票窗口,奔赴各地,有些是南下探亲,有些则是去别处旅游。人来人往,弥漫着紧张有序的人间离愁别绪。有时候,我站在检票窗口,大声提醒即将上车的旅客,带好随身的贵重物品。有时候,我会协助工作人员在那张登记表上匆匆写下枯燥又单调的数字。有时候,会面无表情地站在站台上伸伸大腿,你知道的,那都是在少人的情况下。有时候,冬天的深夜,那时候往往是最难熬的。整个火车站就像漏斗,风从外面挤压进来,吹得你异常难受。地板又冷又冻,踩在上面跟冰块没有两样。没关系,因为我习以为常,把这里当作是我的家。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这份工作和生活将会极其无聊、无任何意义可寻。它带给我唯一的安慰就是在人潮涌动中,淹没我孤独的身影。在忙忙碌碌中,掩盖我的无事可做。在别人惘然四处奔波中,我觉得自己这艘船,终于靠岸。别人为生计奔波、无处安身时,我已经能够像个男子汉一样养活自己。
曾几何时,我也弓着腰,坐在暗无天日的矿井下,辛苦作业,只为养家活口而已。如今,要面对的却是残酷、支离破碎的生活本身。是的,回想过去,我开始懊恼、鄙视那些过去和我一起挥霍了青年时光的人们。我已经自力更生,完美地躲开了他们,不再有交集。我不会像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一样,整晚的酗酒,和别人比拼酒量,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唯一的光线是来自一条会发出嘶嘶响声的光管。相反,我更愿意去一家安静又氛围良好的酒吧,坐在安静的角落,听听成熟稳重的中年男人谈着他们自己的沧桑、担忧以及他们轻声回忆的故事。他们争论的焦点并不是杂乱无章的生活,而是一点一滴汇聚起来的完整的时代记忆。先生们,其实我早就尝过生活的滋味,靠着一份无聊而又累人的工作维持生活。在度过多年的颠沛流离的生活后,我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男人,可我为什么还继续过着这样的生活呢?也许是因为思想观念或其他东西看不见的束缚着我。在寂静的角落里,没有人注意到我,因为每个成年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烦心事。
有一次,我下班回来,感到疲倦,不得不躺在床上。然后发烧,汗水把床单都湿透了。我换完衣服,有继续晕沉沉地睡过去。迷迷糊糊中,仿佛看到了自己一路走来的风尘。经历了那么多,仍然可以幻想某些东西,这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多么沉重的梦:一切都搅和在一起,乱成一团。我似乎在看见孩子在等我回家,妻子在望着我微笑,然后,我想去拥抱一下她们,但是,她们却消失在迷雾中……然后,我就从梦中惊醒。多么怪异的梦啊!这就是真实而又残酷的现实生活。
不管如何,我还得在这种生活中顽强地活下去。一个人只有抛开现有的生活境况才能理解活下去的真谛。在火车站段时期的生活,让我获得了难得的宁静,就像暴风雨中的家禽一样,回到圈子。但我的内心没有得到安宁,一刻也没有。有时候,一个人在办公室或是沿着铁道巡逻的时候,孤独总是找上我。我一个人走着,一边独白,自言自语。如果有人发现,会觉得是件难以理解、非常可怕的事情。因为,习惯独白的人不仅仅出于内心的孤独,也是因为无所依靠、内心憔悴以及根深蒂固的性格深处的迷茫。在站台检票的时候,一些让我头痛的事实,往往会带给我最意想不到的愉悦。不管是归来的人们,还是离别的人们,还有流氓、小偷、皮条客、荡妇、疯子聚集在这儿。匆匆忙忙中,脸上始终带着难以言表的焦虑。总是很赶时间,毫无秩序。
在这个像锯木厂的春天一样看似毫无生机的地方,我获得的比过去工作的地方还要多的满足。想到这里,我心满意足地吸了吸空气中隐约燥热的气息。这种气息很适合我此时激动的心情,自我满足的心理。像一个独自漂泊的乡巴佬,背着一个橙色的袋子,到处游荡。敲敲铁轨,摸摸轨道,看看消防栓,这几乎是我百无聊赖的固定工作。我不像别人一样,匆忙赶路,却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有时候我在横穿铁路,去摆正被大风刮歪的指示牌。有时候,我把顽皮的孩子丢的破玩具捡起来,随手扔到垃圾桶。有时候,刚送走一列班车,我若无其事地站在铁道上思考:沿着铁轨走,我会走多远?能走多远?走到人生尽头了?还是结束那些不堪回首的蠢笨岁月?
有一天,我从外面巡逻回来,刚喝了口水,坐下来休息一会。表情苍白,汗水淋淋,感觉脑子一热,鼻子有一股暖流喷出来。我用手帕捂着鼻子,没想到一大滩血就从鼻子中留出来,把我吓坏了。同事们惊恐地看着、围着我,却不知所措。有个老员工拿了一条湿毛巾放去我额头。这位老员工戴着一幅金色的眼镜,就像一条行动迟缓的金色甲虫,眼睛眯起来,却不影响他的丰富阅历。在某些场合,这些阅历让他处理起事情来,得心应手。他把我搀扶回到家中,然后小心把我安放在床上。告诫我,必须好好休息。因为,这是熬夜,身体向我发出的警告。他看出了我内心里的恐惧和不安,他一下班就来看望我。几天后,我终于恢复了。我时常去拜访他,但是他总是忙于工作。我总是在远望着他,复杂的心情掺杂些许同情。即便是到了风烛残年,那位老员工也坚持工作和生活下去。忽然之间,我有了强烈改变生活的样子的欲望,希望回到办公室继续翻阅报纸,如饥似渴,哪怕只有那盏不断发着嘶嘶声的台灯作伴。不过,办公室里的个别上层领导对此事很敏感。他们并不关心我这样的员工的死活,而是害怕我给他们带来的忧患。于是,把我派遣到了更远的一个小火车站工作。
8
路的尽头并不是世界的末尾,路的尽头还是路。
轨道就在目光所及的地方终结,却又在目光难及的地方延伸。人生的尽头呢?在你回忆不到的地方开始,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结束。这里的站台更荒凉,遍布着生锈的铁道。防护坡上,长满了荠菜和狗毛草。在夕阳的余晖中,不住的摇曳。斑驳的阳光,会洒落狭小的过道上。一辆绿色的列车,像猛兽一样,正急驰远方,消失在某座不知名的山峰背后。
这儿的风光确实不错,你不需要走很远,就能体会到大自然的杰作。巍峨的高山,挺拔的杉树。苍翠的山脚后,小溪汩汩流淌。它弯弯曲曲,经过一座峡谷,仿佛在口袋的底部一般。
我初到这里时,正值初夏,经历了一个寒冷的春季,树林着了疯的生长,愈发变得青翠。田野碧草如茵,葡萄藤上长出小青芽,路边的树木吐了叶子,山那边有微风吹来。
我们住在一幢更加低矮的房子里。我和黄站长住在同一个房间。他是一个南方来的员工,身材虽然瘦小,但是生了一双健壮的小腿。他是个老员工了,入行18年了。我房间窗子朝着院子,阳光可以照进来。这房屋边上有个小井,有个砌有围墙的花园,园中栽种了一些茂盛多荫的桂花树。小站前边是条小河,后边是一座高山。
这个小火车站一天有七趟旅客列车到达,包括两趟旅客列车,他们穿着灰色的工服,手里拿着工具和铲子,脑袋上戴着绿帽,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是煤炭公司的员工。不过,这也是我一天里见到的客人了。当火车鸣笛声声响起,你就得走到站台,协助完成这一天最繁忙、高尚的事情。黄站长喜欢把手背在身后,同司长、下属们聊聊天。站长认为此地是世界上的最后一站,就像每一趟列车都是最后一趟一样。不过,列车每天都会准时抵达,非常规律。下班的时候,他还是一往如故地去三公里外的一家酒吧喝点小酒。尽管,酒吧没有几个人,他还是喜欢大张旗鼓地谈论着,其他人只能偶尔插入只言片语。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一个人沿铁轨散步,呼吸着浓厚的空气,我跟着阳光正在消失的地方,缓缓而行,越走越远。然后,夜幕降临,星星们透过稀疏的云层,悄悄地窥视着大地。山风在大地上吹荡,树叶在沙沙作响,河水在发出声响,更多的时候,我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那种万籁寂静、轻柔的山风吹拂胸膛的感觉真好!不过,要回到宿舍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常常寻思,一切是如何不断地从童年中恰到好处地演变过来,没有什么,几乎没有什么,仅仅靠机缘吗?还是有一连串必然的联系?我应该说,时代不断运行的轨道,决定了我们的童年和今后的命运。从那时起,它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带来了孤独和痛苦。那时,我还不明白这些,却被那些新的事物、嘈杂的声音、粗暴的计划,侵入我成长的世界,长期地影响着我的生活。如今自己经历的是另一个人生轨道,有一份责任感和一种坚定性。这有点像是命令。是的,这是一个固定的轨道,我可以沿着它前行。只有当生活中有份责任感时,我才会有一种充分工作的良好感觉。站在站台上,哪怕是无奈,疲惫不堪,甚至是尴尬、羞耻得几乎哭了,我却尝试着抹去并赎回自己在过往中犯下的错误和痛苦的时刻。在相当长的时间,我为那种失败感到惭愧。有时候,我会有一种强烈而奇怪的感觉,会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发生的某件事情;有些是正在完成的,有些是之前经历过的。毫无疑问,这些人生的解释都是追溯。不过,我还是充满惊讶、顺从简单美好的生活。
是的,这是生活。我的头脑,比任何时刻都清醒得很。我现在明白了,所有的幸福和情感都只是浮云,水月镜花。我想我应该化为碎片,因为内心早已支离破碎。我不希望前行在生命道路上,长时间漫无目的地奔跑。人只有生活在目标明确时,很多的事情自然迎刃而解。当然,现在一切都被比自己意志更高的有效力的事物来决定。那就是,苟且于眼下的生活。因此,我的内心表现得很挣扎。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能不能像命运的车轮在正确的轨道上运行,咣当作响,才有了这内心的震动。
火车站本身就是一个完善体系的小世界,与栅栏另一头的世界相比,它仿佛就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我们这儿有个公告牌,上面写着“闲人免进”。有时候,我看见黄站长来回走着,手背在后背,看着铁轨,像是公司的老总审查着一切是否运行良好。全神贯注,脚跟并拢,鞋子擦的犹如镜子一样光亮,尊严高贵。用他独特的大眼睛望着蓝天,把腰板挺得笔直,然后,静静地、文明地在喇叭花下散步。他喜欢自己的岗位,他喜欢一切关于铁路的事物,最重要的是,他喜欢自我满足,就像幸福的生活如此容易获得:做着我们所爱的事情就够了。报务员是一个热情的小伙子,喜欢看书,一双大眼睛像家里的灯盏。还有是一直抱怨不停的货运员,他的生活总是疲惫不安。每天要在站台上洒十次水,偶尔骂着那些在车站里无可救药、不守秩序、混乱不堪的人们。我想,如果有选择,他决不会让任何人进车站。车站值班员的老头忧郁而热诚,助理值班员却很文静。还有声音如破箩筐的售票员,长得白皙的服务员……他们所有人都很善良,很有同情心。我遇到了很多好人,这是我平凡生活中的一部分。
所有的事情都会因时而改变,只有时间才能让一切腐朽。有时候,我会回忆起我的妻子以及我们早年的幸福生活:有时候,我恨自己,当初不该忙于讨生活,我们应该生多一个孩子。这也是妻子的愿望,只是我当时忙于追求财富,无暇顾及。妻子逐渐习惯了和我一起生活,她不再期望着再添一个孩子,而是有了另一个生活目标。诚如她说服自己的那样:我的丈夫积极工作,为了养家糊口,让这个家庭井然有序,而我应使他的生活井然有序,才能真正得到丈夫的心。她细心地发觉许多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习惯和权利,就小心翼翼地不去挑起这些事情,而这些东西因为某种原因被我忽略了。比如,我喜欢吃辣的,讨厌那个蒜头;我喜欢桌绿色的桌布,不喜欢粉色的桌布。我喜欢洗澡水和浴巾要提前准备好,拖鞋应该摆放在这里。我喜欢低矮的枕头,我喜欢这种款式的睡衣,而不是那种……我喜欢所有的事情都提前准备好,这些她已经习惯了。我开始觉得自己很重要,也很有优越感。我一回到家时,那种迂腐的生活习惯就袒露无遗。如果拖鞋放在凳子下,离我习惯的地方哪怕只有一寸远,都会让我惊讶。我的妻子这些精打细算的家庭生活习惯,让我感到安心舒服,大大地满足了我的自尊心,已极大地影响了我,甚至掌控了我,让我十分乐意向她屈服。我自己也开始有种享受被人伺候的感觉,心里很熟悉每天那些小小的噪音:她安静地起床,穿上长袍,然后踮着脚走进厨房。然后油烟机机嘎嘎地响了起来,一天的生活在这细小的声音中开始。然后,妻子把烫平好的衣服放在我的椅背上,梳洗一新的她拉开百叶窗窗帘。我乖乖地装睡直到她走过来,刹那眯一下眼睛张开。她会心怀愧疚地走过来说:“吵醒你了吧?”每当,我谈谈健康或者是天气是个不错的选择,她总是会笑着,看着我,好像在说:一切都正常健康的。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已经被叫作我的“生物时钟”,由她创造出来,而且她十分关注着这一切。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却为我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我们在婚内忠诚地各司其职。不过,可怜的人儿,已经去世好久了。有谁晓得我每天记起她多少次,尽管我装着不去想她。有些奇怪,我们之间的情意不浓,刚开始结婚的那几年也是如此。不过大部分时间我们生活安详平静,井然有序。不过,当我费尽力气搜寻凳子下的拖鞋,或者看到桌布残破不堪,或者洗澡水和浴巾没有提前准备好,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妻子。那些看似无足轻重、稀松平常的习惯中包含了多少爱和付出啊!我回想起已故的妻子:我找到她结合在一起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一个女人,几乎生来就是服侍别人的那种人。她有点细心敏感、多愁善感,但同时也很通情达理;照顾别人是种明智、冷静而又比较实际的关爱。那种善良、慈祥和母爱从她身上爆发,全都混合在一起,急切地担心着我,希望我能多吃点,长壮些……每当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失去依靠的孤儿,心里如磐石般沉重。
这就是我平凡生活最安静的一个片段,在我与铁路工作纠缠了20年后,我融入了它的世界。霓虹灯光,引擎上滚滚的蒸汽,信号,指示盘,车轮拍打轨道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留有印记,这是我所经历过的一切,这一切都在我的人生经历里,这一切就像是我重新活了一次。我觉得自己——说不上高兴,琐事混乱,这一切就是我目前的生活。当我回首看这些的时候,我觉得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某种定数,或是命该如此……
9
这时候,李奥丁麦隆停了下来。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水壶,喝了一下。他望着远处沉思起来,像我们过去望着远方出神一样。慢悠悠地、无精打采地、面无表情地……但是,我明白越是平静,内心中的波涛越汹涌,越难以抑制。我有点后悔,去聆听这个一直在命运的寒流中逆行而上的流浪者的故事。我实在不该去打扰那些陈年往事。我不应该让他再去回忆那些悲伤的过往。
也许,此刻那些无数次他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小心翼翼不去触碰的情感的洪流,如惊涛骇浪般,在他心头迅速地一一涌现。一部分是懊悔不已的选择,一部分是跌宕起伏的生活冲刷。在不可逆转的时代发展中,他比无数人更加努力、拼搏,但是运气不是很好,像一个野外求生者一样,每当支起篷帐,安好炉灶,正想做生火煮饭时,便总有疾风暴雨袭来,摧倒他的木桩,熄灭他的炉火,毁灭他燃起的希望。正想扬帆起航,总有波涛汹涌吹翻他那条颠簸的小船。正好在艰难求生的逃荒路上,遇到一位良伴,却擦肩而过,形同路人,一个人独自面对生活的风雨。久而久之,他从来还没感到过身心这样疲劳:疾病、苦恼、疯狂、穷困、盲目……他想象的生命草原,不像诗人所描绘的那样春暖花开。他期盼的青春之旅,从来都不是风景如画;他追求的幸福港湾,远非是风平浪静、水波不兴,清澈透明。他思索人生的虚幻,却徒劳无益和力不从心。各个年龄段的挣扎逐一从他心灵的眼睛面前闪过,但无一得到释怀,一切永远都是无能为力,看是唾手可得,往往是无功而返。徒劳瞎忙,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像稻田里被吹到的稻谷,还未来得及收割,暮年如大雪盖顶蓦然来临,随之而来的便是那不断增长的腐蚀和啃噬一切的死亡的恐惧。一股钻心的、灼人的苦斋婆一般的苦涩充满了他的整个心灵。一种纠缠不清的厌恶和痛苦心情,像秋天如潮的暮色,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他穷尽大半生,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这种阴暗、这种苦涩。他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平生所经历的种种旧事。如果再年轻一些,他会因为悲伤、郁闷和懊恼而大哭起来:凡是与我相识的人,都说我的时乖命蹇。种种遭遇,连自己也觉得疯狂。
李奥丁麦隆这样接二连三地经历的失败,真是稀奇少见。尤其是对于一个已经饱受过这些失败的人,命运总是爱捉弄他,就像厄运在追逐着他坎坷的一生。但是,他依然保持一种从心地正直里来的极大的镇静的抵抗力:决不肯向生活低头。也正是如此,他正如蚂蚁爬一座高山一样,虽然跌落了一百次,却还是安静地开始第一百零一次的攀爬。虽然经过了多次烈火中的锻炼,却还有着天真的童心。虽然,经历了苦难中的磨砺,却还有这样一种卓越的品质——在许多失意事之后,还是满有信心,毫不失望,相信将来一切自会好转——春风有信,花自会开。然而,一个个春天地消逝,而他还是一无所遇,唯有头发却雪白了。终于,他老了,渐渐地失去了不服输的精力和执念,逐渐地衰颓了,当看见了燕子或者禾花雀归来,或是听到了旧时的歌曲,他常常会感触起深刻的乡愁,因而人也渐渐地憔悴下去。
讲话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低低地用另一种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嗯。老兄,咱们来抽支烟吧,我憋得喘不过气来了。”
我们坐在一起,抽起烟来。这时候,一种无形的情感拉近了我们之间的情感。我认为,那是一种对生活的经历的解读,让两个大男人的心灵产生了共鸣。
在春水泛滥的树林里,啄木鸟响亮地啄着树干。和煦阳光的春风,依旧那么软绵绵地吹动干燥的赤杨花。云儿依旧那么像一张张白色的风帆在碧蓝的天空中飘翔,可是在这默默无言的悲呛时刻里,那生气蓬勃、万物苏生的广漠无垠的世界,在我看来也变得有些异样了。
沉默了一阵子,我终于忍不住问:“那么后来呢?”
“后来吗?”讲话的人勉强回答说:“无论经历什么,生活仍将继续。无数漆黑的雨夜,我透过窗户,望着路灯彻夜地常亮,常常陷入沉思。我们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在慢慢消逝不见的生命里,都期盼自己是生活的主人,却忽视了一些隐藏在其他生命背后的蜷缩的身影。哪怕时过境迁,我们仍努力地在自己的过往的记忆搜寻。不过,你却无法看见自己所诞生的屋子,因为已经给城镇化给毁了;你也不会看见你年迈的父母,因为他们已经离开多年了。你甚至看不见自己的爱人,她已经告别多年。也许村子里的景色,还依然如旧,好像你还是昨天才离开的——整整齐齐的一排青砖房屋,窗子里都透着灯光,升起炉火的土灶,低矮的磨房,门前的一个小池塘,夜里一直喧闹不止的蛙鸣。你会发现,夜色很平静——一个真正的山里之夜!在远处,松林正在迎风而响,宛如海上的涛声。山坡上一片迷蒙,如一片白云包裹了大地。你可以说,这简直是一片白色海洋。不久,你就会在黑暗中听到秧鸡在篱落间啼起来,一家家地互相应和着。东方快发白了,天上已经有白鹭在飞行,落在远处的田间。
是的,已经流浪疲倦的我,开始想念家的温暖。有热心的同事介绍了几个妇女给我。这些妇女要么是因为各种原因离异的,要么是失去丈夫的,要么是被人抛弃的,都有一番不堪回首的经历。有的在家务农的,有的在旅店搞卫生的,也有是火车站的后勤人员。不过,相处一段时间后,我们和平地分手了。不是我看不上她们,而是她们都没有办法和我温柔的妻子相比:要么喋喋不休,要么什么都要靠她做主,要么想找个男人衣食无忧的过日子。最后,我和一个寡居的乘务员结了婚。对于婚姻我不再抱有幸福的幻想。对于我们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来说,那无疑是一个遥不可及、必不可少已的梦。我慢慢地尝试着接受这残酷的现实,逼迫自己不去想念它们。它们就像草地上一朵枯萎的花,已随风远去,留下的一切都井然有序。
生活啊,既折磨人,又给人希望。它之所以让你又爱又恨,是因为它往往就这样:当你一心一意孜孜以求时,往往求之不得;而当你心灰意冷想要放弃时,它却给你带来一线希望。
在我即将步入中年那遥远的日子里,我和妻子终究因为性格迥异、工作繁忙,聚少离多,不得不友好的分手了。我带着莫名的恐惧感逃离了人流熙攘的南方G城,回到了故乡连南。旧地重游,我贪婪的目光想在熟悉而陌生的城镇中,追寻逝去的时光,而往事如起微山上笼罩的薄雾,十分遥远。
一天深夜,我穿过顺德广场,向民族体育场走去。这时,一个中年女人向我走来。她主动介绍自己,并对我说:
“您好,先生。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帅气……”
“您好,女士。”我一边停下来,一边诧异地说。
我看见她那双疲惫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自己看,一直以用一种拘谨不安和羞涩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有些臃肿,脸颊的肌肉已经明显松弛,两鬓斑白,尽管化了淡妆,却难以掩饰眼睛闪现出疲惫的目光。从她的谈话中,我很快知道了那妇女求见的目的:她觉得我很像她的一个老朋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她认得我?我这么想着,想着,记忆里一下子出现了她——那个熟悉的人,瞬间照亮了往事的黑暗。
我茫然若失地叫起来:“噢,是你呀?太太。”
那妇女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微微有点激动,显得愁眉苦脸、悲苦地说:“是的,我的运气还算不错,还能遇见您。”
我已经想不起她的名字了,但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名声不好的姑娘却一映入我的脑海中。我不禁用手遮掩着眼睛,真的难以置信。我的身体不住地颤动起来,仿佛在做梦一般。朱秋华!是她!
“真的是你?没有想到,在这里遇上您!”我也许想找出一个理由来说明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即认出来,便说:“我一开始没有留意,更没有想到会在此遇上您。所以,完全没有认出你来。”
其实,我没能一下子认出她来,是她意料中的事。她满脸地平静说:“您没能认出我是很正常,因为生活已经耗尽了精力,我的样子变了许多了。”
我们两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寒暄起来,各自询问了对方的家庭情况。当年,她嫁给了一个工程老板,并且育有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她开始从自己结婚、丈夫去世,说到她们原来住在南方,后来迁居到了北方。那可怜的丈夫却因患有肺癌去世了,自己孤身一人把两个女儿养大成人,了无牵挂,才选择回到了故乡。
她滔滔不绝地叙述时,我好不容易从记忆的深处找回了昔日那位美丽直爽的女孩形象,还有那年匆匆发生、丝毫不引人瞩目、却对我们人生造成不可逆转影响的事件……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经过多年后,在这样的小城市的几万居民之中,竟会在很长时间之后又遇到同一个人。我不禁在想,或许是命中注定如此,你就会跟同一个人迎面相遇两、三次。你要是不跟这个人说话交往,那就是你的损失。
于是,我违心地说了一段自己在一本书上摘录:“生活的风雨将我们吹散,命运的作祟让我们重逢。只要是幸福,哪怕它来得晚些,我们都愿意。时过境迁,我依然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孩,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经受摧残却坚强的内心。”
“再次遇见你,真好。”她激动地抱住我哭了。泪水从她苍白的脸颊流下。
她慢慢地朝我抬起了她的眼睛……啊!谁能描写呢?那就像是一个热恋中女人的目光!这双眼睛,它们在恳求,它们表示信任,它们表示顺从,它们渴望答案……让人无法抗拒它们的魅力。
我感到有一只温柔无比的手在抚摸我的头发,这只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一片树叶。我听到一个轻微、急促的声音,就像一种时断时续的叹息;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她的额头苍白得像大理石。她的卷发往后飘散着,似乎是风把它们吹过去的。我觉得一股微火流遍我的全身,我仿佛被许多灼热的针刺着。我忘却了一切,我弯下身去,亲吻她的手……
“我是您的……”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说。
我的手已经搂住了她的腰部,她的整个身子也随着跟了过来。披肩从肩上滑了下去,她的头轻轻地伏到我的胸前,靠到我滚热的嘴唇下面……
但是,往事的记忆如同一道闪电,使我醒悟过来。我不受控制般地推开了她。
“秋华,”我拉住她的手,反复地说,“求求您了,别哭了……”。
在我说话的时候,她的身子不住颤抖,越来越朝前倾。突然,她跪倒在地,把头埋到手上,大哭起来。我打算扶起她,但她不让我扶。我受不了女人的眼泪:一看到它们,我立刻就手足无措。
过了一会,她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她告诉我,趁着全面实施乡村振兴战略,自己在香坪镇开了一个“3+6”农庄,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上哪儿去找她聊天。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她都会等。重要的是农庄不缺干活的工人,而是缺一个可靠的男主人。
我明白她的心意,可这时候我的勇气却像湖泊笼罩的云雾不知道消失在何方。一位路人热心地帮我们拍了一张照片。从她蹙起的眉头看可以猜到她在哭,我却没有发觉她在哭泣。每当看到这张照片,思绪就把我带到远离这片孤独的世界的另一端:深夜时分,一个妇女从广场走路回家。她无缘无故地哭着,她不过想有个人陪她走一走。可是,我的嘴本挫地说了让她伤心欲绝地话。我的无动于衷,更是让她心灰意冷。
我穿过广场,直接走进路口。懊恼,极度的懊恼折磨着我。我数落了自己一大顿。我怎么能不理解她迫使我们改变命运的努力呢?我怎么能不珍惜她是费了多大劲才到回到这儿来的呢?我怎么就没有去想过留住她呢?而现在她的形象一直萦绕在我的心上,我请求她宽恕。一想到这张苍白的脸,这双湿润的、胆怯的眼睛,那散在低垂的颈项上的头发,她的头轻轻地靠到我的胸前——我就难受极了……
“我是您的……”我脑海中还回想着她的低语。
“我是凭良心做的。”我迫使自己相信,这样的选择对我们都好!不对!难道我真的是想要这样的结局吗?难道我能够和她再次擦肩而过吗?难道我能够再次失去她吗?
“疯了!疯了!”我愤恨地重复说:“不是这个世界病狂,是我不够疯狂!”
我急忙地从她离开的方向追上去,直奔城里。我迅速地转遍了所有的街道,到处张望,跑到三江河边,沿着岸跑着……我偶尔看到一些女人的身影,但哪里也没有看见朱秋华。现在使我痛苦的已经不是懊恼,一种隐约地恐惧折磨着我:我会再次失去她吗?在茫茫人海中,她会再次孤独无依吗?未来的日子,我还有幸福可言吗?不,我感到的是悔恨,是万分的惋惜,是爱情——是的!最是历经沧桑、曙光一线的温柔爱情,更让人痛彻心扉。我搓着手,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里,呼唤着朱秋华。先是小声的,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我重复了上百次,说我爱她,我发誓永远不和她分开,会不会为时已晚?我宁愿付出世上的一切,为了再握到她冰凉的手,再听到她轻柔的声音,再看到她在我的面前……她曾经离我那么近,她抱定决心,满怀破镜重圆的心灵和无依无靠的情感来到我面前,她给我带来了自己期盼的青春……可我没有把她紧紧地搂到自己的怀里,没有让她可爱的脸庞洋溢着欢乐和宁静欣喜的那种无上的幸福。
我相信,明天会是幸福的!可是幸福没有明天。它也没有昨天;它不记得过去,也不想未来;它只有现在——而且不是一天——只是一瞬间。
我不记得是怎样回到酒店的,路上遇见谁,说了什么话,都不记得了。我一心想着一件事情:她走远了,她拐过街角,消失在街道里,会不会在下个路口等待我?或许,她等待的人不再是我。生命中的任何机遇不也是和这种无可奈何的悲伤一样迅速地消逝在夜色中吗?
半年后,我和妻子处理好了一切家庭纠纷。我们两人都做了最后的努力,企图去挽救一场失去温馨的婚姻,遗憾的是最终不得不选择了放弃。
第二天早晨,我就匆匆赶回了连南。这一次,我不是故地重游,而是有目的而来。
我按照朱秋华留下的地址,找到了“3+6”农庄。一个情况使我大吃一惊:房屋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门也开着,一些纸片、泡沫盒散乱在门槛前,不像一个经营有方的农庄。
一个身材肥雍的女人拿着扫帚出现在门口,我走到她跟前,还没有开口问她朱秋华在家吗。她就迸出了这么一句。
“她走了!”
“她走了?”我楞了一下子,重复地说,“她走了?怎么走了?上哪儿去了?”
“半年前的一天,她回来了,看上去非常伤心,然后独自一个人喝醉了,就把农庄出售了。她没说到哪儿去,一些顾客和朋友都曾来问过……等等,您大概是L先生吧?”
“我是L先生。”
“女主人那里有给您的一封信。她好像知道您一定会来一样。”女人跑进屋子去了,拿了一封信回来,“先生,这就是,您拿去吧。”
“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诧异地说。
“很多人也这样问,她为什么要离开?”女人看了我一眼,呆呆地就开始打扫了。
“谢谢您!”我向她告辞了,回到车上,就打开信:
“亲爱的L先生:
我给您写信是在我们上一次相遇的一个星期之后。如果有时间的话,我真想和你再进行一次思想的交流,进行一次促膝长谈。可惜在L城和你相遇的时候,我已经疲惫不堪了。这让我们的见面急急忙忙地分开,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和您讨论一下这像小孩子脾气般变幻莫测的生活,为何会如此折磨人。
你对我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事情,也一定有所耳闻。你一定充满疑惑,究竟是发生什么事情,让我如此突兀、急不可耐地想放弃一切,找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了结此生?可是,我实在没有信心再去复述一遍。
别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或许就算遇见,彼此也认不出谁了。我离开不是出于骄傲——不,我没有别的办法。当我在您面前哭泣时,您如果对我说让我留下来,我就会留下来了。但您没有说。看来,您也有您的苦衷,还是这样比较好……永别了!我可能会先去L城生活一段时间,我竟然还在奢望,会在那座浪漫的城市遇上你……
一个字……啊,我这个傻子……我那天含着眼泪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我对着路过的晚风白白地说了多少遍,我在空旷无人的河边里反复地说……但我就是没有对她说出那三字个字:我爱她。我没有对她说,可我那时候也还说不出这个字。当我开始寻找和呼唤她的时候,但为时已晚……
就在那天,我拿着收拾好的箱子回到G城。当汽车启动了我心里默默地在向窗外那些街道、向所有的那些熟悉的地方告别、向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和所发生的事情告别。是的,我已经永远也不会忘记它们。
从此,再也没有人在我心中激起的那种炽烈的、温柔的、深沉的情感,再也没有一双眼睛能代替那双曾经深情款款地望着我的眼睛,再也没有另一双伸向我的手曾使我年轻的心如此热血彭拜、激动不已地欢乐和甜蜜地陶醉!我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几张便笺和她留给我的那段锦瑟华年的青春记忆,始终作为最神圣的东西珍藏在身边。
时代的巨轮在日以夜续的前进,铁路发展更是神速。我已经老了,日渐地孤立自己,连我的两位妹妹都鲜有来往。我害怕自己这个走霉运的人,会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不幸。或许是这个原因,我的心苍老的比我的腿还快。刚好遇上火车站要减员,我就从火车站辞职了。叶落归根,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连南。最后,莫名其妙地当了一名护林员。天气好的时候,一个人在大山里行走,看看花开花落,看看日出日落,看看冬去春回,啥都看开了。是的,你也许也会想我一样认为,人生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这时候,李奥丁麦隆把自己的坎坷遭遇讲完了。像经历了一场艰难、漫长的爬涉一样,他深沉地叹了一下,探下身子,地望着天空,目光呆滞。我从心底为他的不幸感到痛楚,更为他的百折不挠意志所折服。我想安慰一下,却不知道怎样去抚平他的创伤。也许,比起他熬过的困难,我所做的一切都会是多余的。于是,我们就这样沉默着,不想去打破这种沉寂。风,依旧吹拂着。
“说真的,你现在还想找她吗?”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想。不顾一切地想。”他几乎毫不犹豫地说出来。
“听我说,伙计。你一定要找到她,”我着急地劝道:“不要再错过。”
“你说的对。我一定会找到她。我早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还顾忌什么?”李奥丁麦隆突然信心满满地说。“和您交谈是件愉快的事。谢谢你,不厌其烦地听我啰嗦,让我不吐不快。”
“你下定决心了?”
“是的。我想通了,再没有什么事情能把饱受生活摧残的我们分开了。是的,任何事物都不行。”
“祝你找到自己的幸福!”
“谢谢,先生。你是个好人。”
不知何时起,我们似乎变得无话不说,正想继续交谈下去。突然,这个陌生的、但在我觉得已经很亲近的人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这会儿,我们听到山坡上传来了两位同事的口哨声和脚步声。陈锡林和何昌杰正沿着山坡走下来,有说有笑。看来,他们此行比较顺利,而且收获良多。
即便如此,我固执地认为他们的收获比不上我,远远比不上。
10
当我的同事忙着把设备塞上车厢的时候,我和李奥丁麦隆握了握手,亲切地作告别。这个初次见面的老头儿出乎意料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他简单的叙述中,我懂得了他们这一辈人的奋斗和努力,绝非是我们越过公园的草地般轻松。从他低沉的语气中,我仍然能感受到那一种孤独坚守、撕心裂肺的痛楚而不言放弃。从他高瘦的身上,我看到了这个国家的民族那种逆来顺受却坚不可摧的韧性和生命不息、奋斗到底的精神。
有人说,美好的回忆足以抵御岁月蹉跎,青春的爱情足以承载生命之光。那么,真实的故事就像促膝长谈,足以让人忘却岁月流逝。在我眼中,老头儿努力前行的身姿,瞬间变得越来越高大、越来亲切。他平凡的一生,见过繁华,经历低谷,却依然守住内心的沧桑和执念,不愿放下。在他短暂而又漫长的生命里程中,我认为自己不仅是一个合格的听者,更是一个倾心的读者。我阅读的不是什么波澜壮阔的故事,而是动人心魂的真实生活。我见识的不是什么春风得意、功成名就的人物,而是真实平凡、奋斗不息的生命。我知道的不是什么与众不同的事情,而是支离破碎而不失完整的不幸遭遇。在我们广袤的乡村有一种传统的观念,那就是落叶归根。人生不只是前程似锦,更有归途如虹。我默默地祝愿李奥丁麦隆能早日回到等他的人身边。从此告别孤独无依的惊险生活,过上安静的日子。因为,我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比让这曾受苦受难的一代人再次回归家庭的温暖更至关重要的事情?
在不远的地方,一座座南国炽热、熟悉的村庄,恍恍惚惚也看到工地上热火朝天的热闹景象。那是在广袤的乡村,开始全面实施乡村振兴战略。这样一张宏伟的施工图,我们相信一定能、必定会擘画成一张实景图,我们广袤的乡村必定会振兴,我们的经济产业必定会振兴,我们的生活必定会越过越火。可是,我觉得就算我们都真正富裕起来了,也不能忘记那些在时代的洪流中,尽管历经各种风暴、时运不济却依然奋力前行的人。愿他们历经沧桑,却眼里有光,心中有爱,一路春暖花开!
我默默打开车窗,透一下气。远处,春天来了,正如潮般漫过辽阔的田野。扪心自问,我曾到过不少地方工作,目睹过许多地方的春天,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春天比得上起微山的这个春天一样,让我印象深刻、难以忘怀,就像一句佚名的诗句:一边不住悲伤,一边充满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