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之间,油油的绿就爬满了母亲的黄瓜架。新生的黄瓜藤像一群刚上学的孩子,转背就比赛爬高,争着去抓风儿的翅膀,抢着去捋太阳的胡须。
一只黄莺从灌木丛中斜着身子探出头,一振翅膀,扑棱的一声,朝着母亲的黄瓜架上直飞过来。两只爪子一上一下地牢牢抓握着瓜架中直立的细枝。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在五角形黄瓜叶的间隙中不停地打量着。这一丛叶上找不到什么,它又抖动几下翅膀,跳飞到那一丛叶中。东瞧瞧,西望望,上啄啄,下扒扒,那架式,比秋天四娃放学回家,饿了在黄绿相间的密叶中间寻找黄瓜儿还仔细。
母亲的一排排瓜架,从水井外面的两块地开始,伸长双臂似的弯弯曲曲地左右延展,向上延伸到屋西头山脚下,向下延伸到横贯山村的小溪旁边。四娃老是想,如果没有这一头山一头水的挡着,母亲的黄瓜架是不是就没有个尽头呢?
对于搭瓜架,母亲很有讲究。在每一块瓜地两头,先打上两根结实的木桩。做桩的必须要杂树枝,枫树、栗树或田栎都是上好的材料,杉树也行。桩上横架着一根对心剖开的长长细水竹或杉树条。再将竹枝整齐地斜插在挖好的瓜地外边,另一端斜靠在横架上,绑定,瓜架就成了。多年后四娃年初列好的工作计划,就像小时候母亲新搭的瓜架,条理分明,层次清楚,主题突出。远远望去,一眼就能感受到那股丰收的氛围。
绿了的瓜架让四娃的步子变得轻捷。四娃不由得想起春天和母亲一起种黄瓜的乐趣。
种瓜先蓄种。母亲的黄瓜种就蓄在柴房外墙上。母亲给黄瓜蓄种的方法别具一格。当精选的种黄瓜成熟,母亲就叫四娃摘下来,剖开,抠出壮实的籽,然后抓上两把草木灰,一和,一个灰色的种粑就做好了。往柴房外向阳的墙垛上一甩,黄瓜种就不再要人操心。
早晨,四娃从墙上掰下几块黄瓜种,敲碎,放在太阳底下晒。母亲说过,只有经过太阳晒,沉睡一个冬天的黄瓜种才会醒。四娃不懂这些,只感到握在手里的黄瓜种暖乎乎的,好像里面藏着许多心跳一样。母亲在整好的黄瓜地中打出一排小土坑,浇上基肥,就叫四娃点籽。初春的阳光晒得背上暖暖烘烘的,晒得双眼迷迷糊糊的。四娃一边点籽,一边盖沙,一边就能感到黄瓜籽正在松软的土穴中眨巴眨巴地睁眼。
春雨特旺相,几阵连绵地洒过,黄瓜地平平整整的细沙坑中三三两两地钻出嫩黄色的芽。芽尖斜顶着老黄瓜籽长长的硬壳,就像母亲给妹妹编织的尖尖小帽,调皮又耐看。从此,黄瓜地就像软糯的口香糖,闯进了四娃丢不下扯不断的念想。
几天太阳几天雨,初夏的天气就这么随意。随意得像母亲对黄瓜地的照顾,松土、施肥、拔草、捉虫,早早晚晚都忙得没个闲。黄瓜地从来就不会辜负母亲的汗水。昨天还只是一对嫩黄的尖芽,今天尖芽中间就冒出小小的新芽泡。下午回家,嫩芽泡就摊开了,初具五角叶的雏形。晚上,含露的黄瓜叶就像四娃的盼望一般,悄悄地张开了努力向上伸展的小手。
是不是小的东西都是喜欢长毛的呢?四娃想。邻家小妹红扑扑的脸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自己的手臂上轻轻一摸,也能发现一片能微微弹动的细毛,草垛上麻雀洞中刚刚孵出的小麻雀也长着一身软丝样的半灰不白的毛,黄瓜苗的藤杆上、芽上、叶边也都布满了一层比绣花针还细小的短毛。
长绒毛的东西也都长得快。
初夏,惊雷四起,长长的雨丝从催生娘娘温柔的手指中漱漱滑落。才过几天,黄瓜藤上就伸出细长的丝状脚爪,紧紧缠绕着瓜架上的枝丫。新生的脚爪从藤和叶的叉口中冒出,乍一看,又嫩又软;伸手探,一股活脱脱的粘劲。一旦搭上什么,立刻就甩上几个圈,紧扎扎地缠上去。虽然纤细,但是劲头十足,而且一道道地紧勒起来,把本来有点松散的黄瓜架栓连成了一个整体。一排排瓜藤沿着瓜架你追我赶,就像四娃他们比赛爬竹子,拉手蹬脚,很快就长到四娃齐头高。
瓢虫散漫的队伍攀缘着瓜藤上的细毛上上下下,五星的,七星的,数不清星的都有;淡黄色的萤火虫白天也成群结队地与黄瓜藤亲亲昵昵,虽然没有夜晚提灯笼的时候神奇有趣,但是四娃就喜欢看这些小家伙在瓜藤上热热闹闹地爬上爬下,别有一番情趣。数着小虫小蚁们背上的花纹斑点,点着他们腰背下快速移动的细小腿脚,四娃一蹲就是大半天。他总觉得虫们与黄瓜藤亲,就是跟自己亲――当然也从来没去研究过虫们对于黄瓜的生长是有益还是有害。
当几只追闹春天的蜜蜂和四娃迎面碰上,莫名其妙地热情打招呼的时候,一朵鲜嫩的黄色花苞也同时也与四娃不期而遇。那简直就是一面报喜的彩旗!四娃定眼一看时,手掌般青绿色的黄瓜叶下,这里一朵,那里一朵,黄瓜花都害羞似的半开着,有的藏着半边脸,有的故意迎风炫耀。花柄上,长满软刺的豆夹大小的黄瓜儿春天的蚕儿一般可爱。四娃环顾四周,黄瓜花仿佛一夜之间就爬满了瓜架。四娃只想笑,就像笑隔壁小妹学着大人的样子,在稀疏的黄头发上也歪歪搭搭地扎着兰花,四娃从肚子里慢慢笑到脸上。
母亲种的黄瓜有两种,一种青皮,头顶上套戴着青色的帽,紧裏着青白相间的碎花条子长裙,凸显着里面肥硕的身子;一种白皮,身子小嫩藕似的,随着一天天膨大逐渐泛黄。两种黄瓜长老了,熟透了,都是一样的橙黄色。四娃打小就爱生吃黄瓜,只觉得白色的皮要薄一点,口感更嫩一些、脆一些,也就更爱一些。但是多年以后,四娃才发现,青皮黄瓜入口虽然稍微硬一点,涩一点,但是生吃过后的回味也更浓一些,长一些。
在那几乎没有零食的年代,早晨摘一根,藏在书包里,无论是渴还是饿,都可以开心地来一口,解渴止饿,比什么都宝贝。有谁对自己好,短短地掰过去一小截;看谁不顺眼,紧握着剩下的一口半口,伸去他鼻子底下晃一晃,然后马上跑开,勾起别人的味口空在那里,也是四娃一上午捂在嘴里的最得意的事。放学回家在黄瓜藤中急急地扯上一根,放在手心一转,咬上去,满嘴的汁水清凉可人。看着瓜架,想着吃黄瓜,想起母亲,四娃总觉得欠着什么似的,说也清楚地说不上来,只是深深地感到心底的温暖。
“就想吃黄瓜?”看着趴在架子下盯看黄瓜儿看的四娃,母亲问,似乎有点责备的意思。好像责备四娃没有耐心,等不到成熟就要火急火急去享受。
“没有哇,”四娃回过头,“我就喜欢看看。”
“馋鬼!”母亲说着,微笑地拿着一根比姆指粗不了多少的小黄瓜,小心擦去表面的刺,轻轻地把它掰成两段,把下面壮壮的一截黄瓜肚子递给四娃,自己拿着戴黄瓜帽的瘦瘦的上半截。
“这不是要蓄种吗?”四娃一脸的困惑。四娃记得,每年第一批黄瓜母亲都是用来留种的,母亲留的瓜种在全村都有名。离地三四厘米,新黄瓜就开始挂果,不到一个星期,地上的一排嫩黄瓜就成了母亲黄瓜种最鲜活的广告。
有种像种,无种不乱生,母亲对遗传学的理解直观而朴实。正是年复一年精心的选种留种,母亲的黄瓜才得以早早成熟。
除了给邻里朋友亲戚留种,送种,清明之后,母亲也把黄瓜秧和其他的幼苗送人。辣椒苗、茄子苗、葫芦秧、瓠子秧、蟒瓜秧……无一不是母亲用心选育的结果。当全村人第一口新鲜菜蔬中都留下母亲辛勤的印记,这就是母亲最为高兴的时刻。
暑气熏蒸的时候,母亲吩咐四娃摘几条老黄瓜回家,洗净,剥皮,去籽,切成薄片,用白糖凉拌。酸脆的黄瓜片混合着粘稠清香的蔗糖汁,夏季的热浪中来一小碟,那真是世间的美味。在一年一度凉拌黄瓜的清甜中,四娃高过了瓜架。
冬天,菜园里积满一层厚厚的雪粉。雪粉下,冰块将那些黄玉般的卷心菜、翡翠似的菠菜,都冻成了诱人的摆设。这时候,母亲菜缸里酸溜溜的咸黄瓜又是摆在四娃碗头最香脆最显眼的骄傲,勾住了无数伙伴们羡艳的眼睛。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母亲就从菜缸中捞摸出一大把浸得发脆的黄瓜,黄爽爽的豇豆,和着红辣椒、白萝卜、银禾姜给送去,在邻居们的千恩万谢中,母亲一脸的笑,就像冬日早晨的太阳,温暖了总个村庄。
2019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