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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春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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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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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水球

母亲说,看滚水球,在滚水球中捉鱼,是她小时候最开心的事。

母亲嘴里的滚水球,是外婆家下首一处水流奇观。它是夏季黄腊山中洪水沿清溪冲下,在汇入太湖河时形成的高速滚动的球状水流。这些球状水流有时候会有大人高,从水面疾滚,一直滚上岸边的沙滩。

外婆家住在太湖河的中上游。在那里,骄傲的笔架山向东挺伸出强健的左肩,将原本笔直的太湖河顶成一张大弓。弓顶上,从黄腊山中发源的小清溪向西直穿过来,像搭好的长箭,在雷打石下与太湖河连成一体。在这一大一小两条河交汇处的东北角,有一个状如摊开荷叶的小山湾,这就是母亲童年生活的地方——凉亭口。凉亭口只有十几户人家,青黑色的屋顶,弯弯的瓦脊弯弯的瓦沟,方正的青砖方正的高墙,两重古朴简洁的老式徽派建筑。远远望去,群山环抱中,这些老屋就像外婆蒸好的一笼馒头,规规整整地趴在苍翠的松树、枫树和田栎树组合的高大乔木林中。

夏季的天变脸快。雨虽然停了,瓦沟却还在滴水。在鹧鸪迫不及待的呼唤声中,母亲早和一群小伙伴跨上竹篮向清溪口奔去。拐过屋头的小山包,对面田家岭下响水崖隆隆的撞水声迎面扑来。此时田家岭的洪水充满激情,就像少年的梦想,肆无忌惮,裹挟着一切喜欢的或讨厌的、熟悉的或陌生的、甜的苦的酸的辣的,以及那些爱理不理的、弄得明白弄不明白的,从山沟,从池塘,从水田,从地坝一路奔逃,跳跃,蜂拥而来。大股的小股的,滑落的喷射的,温暖的清凉的,全都搅合在一起,最后又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响水崖头,一阵子接着一阵子,飞扑而下。隆隆的水瀑声时紧时缓,时轻时重,从密密层层的斑竹林中透出来,总个凉亭口都笼罩在一片紧张、兴奋而又热切的气氛之中。对于母亲和她的一帮铁杆,这不啻于热情的召唤——滚水球的壮观场面在这奔放的打击混合乐中马上就要开始。

雷打石下,与清溪相接的太湖河中,洪水还没有露头,但是河水已经没有平时那么安分。从黄腊山上疾冲而下的领头山洪也早把清溪全都涨满,惹得太湖河中逆水而上的性急鱼儿纷纷右拐,匆匆游进清溪平缓的下游。鱼们大一群小一群的,都有少男少女赶庙会般的激情,狡猾的在水下溜着,文静的紧挨河岸逛着,爱出风头的在水面打着漩,时不时地飞跃着。平缓处,有如散养的猪仔,群集着,左一晃右一晃,馋得你的手心痒兮兮的,晃得你的眼睛麻花花的;激流处,河泓中,逆着狭长蜿蜒的水流,它们有如搬家的蚂蚁,首尾相接,长长的队伍,不知道哪里是起点,哪里是尽头。它们之中既有沿着长江万里洄游的旅行家鱤鱼,背脊如锯齿全身短刺的鳜鱼、一惊就飞的赤眼,也有在附近水潭落户安家的滑溜溜的鲶鱼、鳞片硬如铁甲的鲤鱼、老实巴交的鲫鱼,更多的就是聚族而居但是又生性闲散的尖头皇姑、性情温和的扁箍、凶猛的翘嘴驼背。

那边水太深,浮沙太险,不小心一脚踩着就可能陷下去再也爬不起来,这支稚嫩的捡鱼队伍不敢也不能涉足,远远站在岸边的母亲不由得怀念起平素的清溪来。

平常日子,清溪安如摇篮。

女人们长年在清溪洗衣服。她们拿捏着家人隔夜洗换的衣裳被单,在清溪精心地搓、捶、摆、绞,对头顶上的老人、对身边的男人、对脚底下的孩子那股浓浓的爱意,都化作压弯长长晒衣篙的长短不一的彩旗,带着淡淡的皂荚香味,骄傲地迎风招展。早晚时分,男人们忙累了,洗手抹脸冲脚,他们大多都在那从黄腊山腰一级一级叠下来的小石潭中完成,一身疲倦就被清澈润滑的清溪全都带走。牛渴了,就去清溪豪饮;鹅儿鸭儿出壳了,就去清溪戏水。谁家有喜事,提前就在邻近的石潭上游浸好竹笼格、木饭甑、米汤盆、豆腐桶,下游浸好凉竹椅、长板凳,乐得清溪里的居民奔走跳跃。山麻鱼当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它们嘴唇两边长着一排细细短短的软刺胡须,青灰色的身体上点画着红黑相间的老虎条纹,一家子在久居的石缝和浸得发胀的人们家什之间大摇大摆地玩捉迷藏。好奇的青蛙们、懒惰的癞蛤蟆们,都瞪大了双眼,还有不识相的小麻蛇儿、多嘴多舌的蟋蟀儿,也都从石缝间枯叶下探热闹。迅速划动着一排小脚的清虾,翘起一对长胡须的黑色大虾,悠闲自在。举着一双大钳子满世界示威的溪蟹们,时不时三不知从哪个角落跳下水,又匆匆躲到与身体一个颜色的溪底砂石或岩缝中去,自以为是地留着永远也逃不过孩子们双眼的一小瓣黑色背壳,或是一小截黄色的钳脚尖端,探着一只小眼狡黠地向你张望……然而这一切,现在都在洪水的肆虐中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都是水。

在狂劲的西南风中铺天盖地打下来的水,从茂密的尖尖松针上抖落下来的水,从巨大阔叶树结实的躯干上淋淌下来的水,从圆圆的灌木叶尖连续滚落下来的水,从长长的芭茅叶中斜射下来的水,亲吻过黄色梅子的水,洗涤过青色高粱的水,与豆荚打过招呼的水,又掺和着从淡黄色砂砾岩缝中汩汩冒出来的水……多多少少还有忘记戴斗笠来不及赶回家的人们身上冒着热气挥洒下来的汗水,一齐流向路边的小沟、突兀的山石、爬满青苔的坡地,禾苗葱茏的梯田、野草丛生的荒滩……所有的水,像外公圆圆撒开后正在收起的渔网,全都向清溪聚拢来,如惊飞的野鸡,如脱手的小兔,如受伤的野猪,在树林中一阵乱蹿,然后又沿着清溪的各个支脉,纠缠在一起,席卷而下,将田地山野每一个角落明的暗的一点一滴的能量全都聚集起来,一齐狂奔,毫无顾忌,在清溪的石壁中左冲右突,翻腾着,咆哮着,最后连响水崖下狂舞过后的那部分也一起卷了进来,从凉亭口背面的幽谷中酣畅地激射而出。

母亲眼前的大河依然蓄势地流着,但在与清溪衔接的地方,水势正在迅速增大。母亲焦急地逆着清溪的水流遥望,奇迹终于开始出现——高高的河柳丛下,这些野性十足的山洪终于不再流淌——它们竟在最后一处高坝下出人意料地形成一个又一个浑浊的水球,从焦躁不安的水面上接二连三地滚了出来。

起初,水球也就孩子们一合抱大小,顺着清溪下游的水面,急速地滚,潇洒地滚,气宇轩昂地滚。它们一边滚,一边卷起底下的水,越滚越大,就像隆冬大人们一起帮忙滚起的雪球,后来集聚的水竟然有大人肩背那么高。也就在这时候,母亲和她的小伙伴们就在河堤上跑着、跳着、高喊着“滚水球啰——滚水球啰——”这银子般清脆的欢呼,从响水崖的涛声中直穿而过,把母亲捡鱼队伍的欢乐向着雨后清新的山山水水尽情挥洒。

激动的喊叫声里,庞大的水球朝着母亲眼前直滚过来,脱轴的车轮般滚上沙滩。压着沙滩以后,水球就越滚越矮,越滚越缓。终于失速了,水球在河滩上就像鼓气的小胖被人逗笑的胀脸,噗嗤,瘪了,四散漫开。漫开的水球底下,太湖河边的砂石立刻显现出它们久历洪水的本色,突然张开无数吸水的嘴唇,瞬间就吞干了这个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怪物。沙滩上,大水球携带的秘密一下子暴露无遗。

“捡鱼啰——”

“捡鱼啰——”

累衰的水球还没有完全消散,母亲就和一群白里透红的光脚甩着竹篮涌向沙滩。那些昏头晕脑活蹦乱跳的鱼儿、虾儿、蟹儿,很快就大把大把地落进他们的竹篮。按住一条稍微大些的,抢几把不问大不问小的,有时甚至连讨厌的小青蛙也一齐抓进篮子,光脚们马上就得离开,清溪口很快又有一个棕黄色的水球哧拉拉滚过来……激动的光脚们不得不又一次重复刚才那手忙脚乱的快活节奏。

母亲和他的小伙伴——也就是后来我姨我舅的笑声,响彻了凉亭口,响彻了雷打石和笔架山,响彻了她们的童年。多年以后,又在母亲的故事里响彻了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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