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鹰在高傲地飞着。
四娃觉得,整整一个上午,它都是舒展双翅,在村口盘旋。翅膀两侧舒缓的羽毛,整齐地展开,迎着湖上徐徐拂过的南风。像小木船宽阔的木桨斜掠过青色的水面,顺势产生一股厚实的向上动力,它的双翅托举着麻黄色的身体,让自己在那团看不见的涌动的气流上自由平缓地滑行。三角形的尾翼芭蕉扇似的张开,向下轻轻地按压着温暖的南风,时左时右,像一位身怀韬略的智者,伸出自信的两根手指,不断交替着轻轻按压桌面,自如地调整着胜券在握的思路和节奏。它时而逆势上升,时而顺势侧滑,从容不迫。望不清它的双眼,但是四娃能明显地感到它能洞穿羽翼下山上和湖面的一切。
它,俨然是这片天地的主人。
在鹰的迫视下,四娃突然隐隐感到自己不过是稻田里边石坝下的一只灰田鼠,日子自足,但是整天生活在草丛里、石头下,一切都拥拥挤挤的。
四娃从小就和田鼠打交道。初秋,准备收割,刚刚清理过的田沟里,田鼠就喜欢抱着啃咬新近壮浆的稻杆,吸一吸稻杆上还没有消散的甜汁,然后拖几支顶端已经泛出黄色的壮实稻穗,迅速逃进那一排石坝下的裂缝。在那里,他们正乐此不疲地修建着过冬的粮仓,或许还打算生儿育女。当然,它们储粮的道路上也充满了艰辛。它们要无数次停下来左听听,右听听,是不是有黄鼠狼跳过的沙沙声;前嗅嗅,后嗅嗅,是不是有山猫走过的腥味;上看看,下看看,是不是有蛇们溜过的滑痕。除此之外,在晴爽的天气里,在可以将洞中潮湿的体毛晒得干爽蓬松的暖阳底下,如果没有来自天上的威胁,如果没有那冷不防随着一阵劲风伸过来的锋利爪子,坐在小石台上临风梳理梳理长长的硬翘翘的胡须,田鼠们的日子也倒十分惬意。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四娃心头也有一只鹰在盘旋。
只是瞟了一眼那只鹰,四娃就觉得刚才浑身的那股劲头就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变数。他体会到一种变软的滋味,那是他和兄弟们一起在小溪拦水坝捉鱼时,水积到快与沙坝平齐,浸透水的沙坝逐渐变稀,既而塌成缺口,上游的水从沙坝缺口开始溢出的滋味。那只鹰给他心底的撞击,一点也不亚于沙坝快要垮塌的水面,突然扑腾下来几只不知趣的鸭子荡起浪圈,一晃一晃地对那摇摇欲坠沙堤的拍打。
心底的沙堤在不停地摇晃,四娃手上挖山芋的锄头却丝毫没有缓下来。
早晨和父亲一起挑着两担板箩出来,四娃心里乐滋滋的。板箩的一头装着热水瓶,两个白瓷茶碗,还有一小包白砂糖,这是上午解暑的。第一次出来挖山芋,正正式式做农活,四娃觉得这样的待遇有点儿奢侈。板箩的另一头挑着两张大角锄头,弯弯的栎树柄刨得十分光洁,栎树的木纹象一条条棕黑色的麻线紧紧缠绕在角锄柄上,让角锄柄充满了力量和动感。由于长年的抓握,角锄柄的上半截浸润了父亲的汗水,虽然黑了点,但是锃亮锃亮的。在晨光照耀下,弯弯的角锄柄一如父辈用力的手臂,结结实实地绷紧着网状的青筋。这是一张父亲用顺手了的角锄,由于长年挖掘,角锄口无数次与沙土磨擦,这时候变得光洁如镜。用手一摸,凉丝丝的,四娃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更细腻,更诱惑人。抹去角锄口上的尘土,锄头口附近一块洁净闪亮的平面就能映照出变形的人脸,四娃在这里不止一次体验到童年的快乐。小时候,四娃喜欢跟着父亲下地玩,经常拖起父亲的脚锄,对着银亮的角锄口重重呵一口气,然后用手轻轻抹去凝结在角锄口上蒙蒙细细的水汽,小小的哈哈镜就做成了。照着哈哈镜,四娃瞪瞪眼,鼓鼓嘴,镜面上的人影就更加夸张地瞪瞪眼,像水牛眼,鼓鼓嘴,像青蛙嘴,满世界都是开心。现在这两张角锄就躺在四娃身前的箩筐里,像两个倒着放置的挺着大肚子的“7”字。
走到湖边这几块山芋地,父亲照例吸几口黄烟,再扫出一块平坦的草地,摆好水瓶、茶碗,就拿起镰刀清理那些长短不一的山芋藤,不说话。四娃歇下板箩,拽起那把大角锄走到最宽的一块地头就挖开了——他仿佛在向父亲宣布,这块地今天上午就是他的。
山芋长得很好。也许是今年春天火粪烧得多的缘故,也许是四娃在初春把地挖得深挖得松、把杂草埋得多的缘故,一棵棵山芋藤柄下的土都因山芋用力的伸腰蹶腿,被撑得开裂出大一条小一条的土缝。斜着挖下去,用点暗劲,轻轻撬动角锄,土块全都裂开时,一窝山芋就歪着身子斜躺在面前。山芋小的鸡蛋样、鸭蛋样的,圆滚滚的、棱子形的,一窝三五个;大的柚子样,一般一窝一个。四娃象捉小鸡小鸭似的把它们一个个连着藤提起来,轻轻往回一甩,就均匀地落到屁股后面。再用角锄在新鲜土下一掏,有时还会有意外的惊喜,总有那么一个两个的山芋在跟你躲猫猫——如果没有深埋土中的山芋,你也没有白做,地里的土不是全都翻松了一遍?挖过山芋的地可是要种麦子的。
父亲一袋烟的工夫,四娃就挖了大半块地。望着身后不断伸长的地面上那层壮滚滚的山芋,四娃不但不觉得累,反而有一股沉甸甸的满足感。要是没有早娃的到来,四娃也许会像一位古代的大将军,早就一口气把这一小片山芋地彻底征服。
这片山芋地在湖边。一条大路从湖下游的树林伸出来,绕着地的外边拐了一个弯,又向湖的上游伸过去,像一只向上用力攀升的手臂。四娃正在这只手臂的曲尺弯中忙活着,一阵匆匆而至的脚步声急促传来。四娃正巧要向前挪一下脚,忽然觉得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身旁稍微停了一下,又加快了步子,于是抬起头直起腰来。
“早娃,哪去?”四娃喊。
“哦,是四娃,你在挖山芋啊!我去学校。”早娃迟疑了一下,说到“去学校”时,又把声调扬了一扬。
“预选考的结果怎么样了?”四娃支着锄头柄问。
“我预选起来了。”早娃边说边走。
“我呢?”四娃好像没有听懂。
“你……”早娃只是轻轻一笑,在四娃的期待里没说完,走了。
中考前的预选考,对于考得起,考不起,四娃本来就不怎么放在心上。跟着父亲打渔,做农活,四娃一直觉得也很享受的,总比在学校一天到晚都被老师追着背书、逼着做作业自由,也容易有看得到摸得着的收获。但是早娃的那一笑,却像一根长长的葛藤,毛茸茸的在四娃的心里划了一下。
四娃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也说不出心里有什么异样,只是抬头望了一眼碧蓝的天空,正巧,那只鹰就在他们头顶高傲地飞着。模模糊糊之中,早娃的那一笑和那只鹰的双眼渐渐重叠,最后竟然结合了起来。它微笑着双眼,就一直在四娃的头顶盘旋。
吃晚饭的时候,那只微笑着双眼的麻鹰又突然掠过四娃的头顶,逼得四娃不得不壮起胆子。四娃有生以来第一次向父亲提了一个要求——在此后几十年中,这也是四娃向父亲提的唯一一个要求——“我要复习。”
一家人都吃惊地望着他。父亲没说话,母亲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四娃照常下地干活,照常和父亲一起打渔,干农活。累了,照常在湖里快活地游泳,仿佛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三个月后,一位下一届的初中同学给四娃带来通知,叫他去复习。翌日一大早,四娃就挑着家里为他准备好的衣柜和被子,又回到阔别大半年的学校。只是后来听姐姐说,母亲在他提要求的第二天上午就上中学去了。
多年以后,也就是四娃参加工作的前一天,他做了一个神奇的梦:一只麻鹰张开巨大的双翼驮着他,从自家厨房的灶口轻轻飞起来,在屋子里绕了一大圈,然后穿过牌坊中间的望口,向着东方一望无际的明亮的大海飞去,大海淡蓝而透明的波涛在巨鹰宽大的双翼下一起一伏……
2019年10月27日